第三章 原生 二

　　三天后，我便回爷爷奶奶家去了，我爷爷奶奶住在四川的一个小乡镇里，哪里没有大山也没有大水，只有普通的丘陵，是一个最平凡无奇的小乡村，从七八年后，村子里年轻人大都外出务工，后在城市里定居，孩子也在城市里生长，老家只剩老人，还有一些经济情况不好的家庭，年轻夫妻在外面打工赚钱，把孩子放在农村上学由老人照顾。后来媒体还有一个专门的术语形容这些老人，那就是空巢老人。
　　但在我的记忆中，这些老人只要身体健康，生活却是一点也不无聊的，不管生活加注在他们身上是怎样的命运，他们都用一种超强的忍耐力将之内化，传达给别人的永远是一种朴素的善意。
　　我爷爷是一个勤快的小老头，每天不是种地就是打鱼，有空闲的时间还要编制一些竹具，他是我见过最温柔最慈祥的人，通过他的眼睛，仿佛这世间一切都是美好的。我奶奶是一个白白又胖胖的小老太太，也是最传统的女性，曾经裹过脚，但好像在她十二岁的时候，裹脚制度取消了，她的脚得以解放，但毕竟受过伤，所以现在脱了鞋子看她的脚总有些畸形。
　　我奶奶一个字也不认识，却全身上下透露着一股精明，面对生活，她总有一种最朴素的智慧，我爷爷和奶奶严格的执行男主外女主内，她从不下地干活，每天只在家里做饭洗衣服，仅仅是这样，听说在粮食短缺的时代，我奶奶因为善于安排，而让全家的人一年免于断粮。这些都是以前的旧事，我只当故事听。现在我奶奶每天除了做饭就是坐在屋檐下，面无表情。爷爷有时候要约上他的那些老伙伴去不远的小河里面打鱼，我嚷嚷着要跟着一起去，被拒绝，这不是女孩子应该干的事。
　　我百无聊赖的待在屋子里，雨季过后，温度回升，气候又干又闷，不仅让人有些心烦气躁，奶奶见我不开心，大概是为了刺激我，便讲述了她小时候抓鱼的故事，我常常觉得她不喜欢我，她喜欢的是她的外孙女，我的表姐，我表面不在乎，但却在内心默默的计较着，所以，当她跟我将她小时候的故事的时候，我便认为她是在刺激我，虽然我也听得有滋有味。
　　她说她小时候在船上，在一个铁锅里放饭锅巴，然后上面绑了绳索，把锅沉下河里去，过一会再拉上来，锅里满满的装满全是鱼，把这些小鱼拿来油炸，又脆又鲜，她还告诉我，她见过一条鱼至少两百斤，是有一年涨大水被水冲上岸的，找了四五个全劳动去把鱼给抬回来，可能实在是太老了，鱼肉割都割不动，最后放到案板上卖，却无人问津，因为肉质实在是太老了，所以，吃鱼并不是越大越好吃。
　　我们和奶奶就在屋檐下讲了一下午，大多数是听她小时候的故事，看着她白发苍苍的样子，我突然意识到，她不是生来就是这么老，她们也有像我们这么年轻的时候。想到此，我的心便暖了。
　　那个暑假我直到八月二十号才回重庆，我原本只计划待半个月，最后却待了整整一个暑假，吃着我奶奶住的黄焖鱼，这是我至今为止吃过的最好吃的鱼，以后再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鱼，也无人再会做。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
　　回到重庆第二天，中和便来找我，要我陪他去看朋友，这还是上学期答应的事，但我不放心元生，从我回爷爷奶奶家开始，我给她打过几次电话都没人接。
　　中和答应去找元生一起，在元生家门口敲了许久的门无人应，我们正准备走，门打开了，是元生开的门，但元生的样子让我们吓了一大跳，她很瘦，弱不禁风，穿了一件特别不合身的牛仔外套，三伏天穿牛仔外套？元生笑着说，瘦子不怕热，她正在减肥，很有效果一个月瘦了二十斤。
　　“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你真的觉得好看？”中和很不赞同。
　　中和的话刺激了元生，她死死盯着他，但两只大眼睛却明显不如以往有神，我本以为她会与中和吵一架，但她什么也没说，最后反倒是笑了，那笑容有苦涩也又无所谓，然后便从包里拿出一包烟若无其事的抽起来。
　　我将元生手上的她的抽走。
　　“什么时候开始抽烟？”我问元生。
　　元生又从烟盒里拿出一根烟，我再抢。
　　“你在这样，我不会再与你做朋友。”认识元生三年，这是我第一次对她说这种话，我也很难过，但是我想到我爷爷奶奶，她们是那么淳朴善良，仿佛要把这人世间最亲切最自然的爱都给我，生命于他们而言已经不多时，但他们珍惜所有的生命，甚至于一株草一棵树，想到她们，我就想阻止元生的自暴自弃，哪怕是不留情面。
　　元生一愣，没想到我会说这样的话，但她还是把烟放回去了，手甚至有些发抖。
　　“我们真不是一路人。”元生说道。
　　我想起中和也曾经说过这句话。一抬头中和正看着我。
　　“你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中和问元生，元生耸耸肩。
　　“能有什么事？这天下事，所谓大事不过都是平常事而已？我是没心没肺行无挂碍”。
　　“若真是行无挂碍也好。”中和小声嘀咕。
　　元生的手一直发抖，我伸手握住她，却被她挣脱开了。
　　“走吧！”元生头也不回的往前走去，我和中和赶紧跟上。直到到达目的地，我们都没再说话。
　　中和带我们去见的是他的发小沈周，沈周家在一家菜市场卖水果，菜市场在江北区，也是嘉陵江边上面，位置有些偏僻，我们从河边往上走，一路曲曲折折，好在路两边的树木都很高大，不乏有百年老树，所以，即使是八月热，走在林荫道上也能感觉到一股凉意，重庆的路总是在曲折中藏着许多意想不到的惊喜，一路上，有数十条的青石板小路，有的是梯坎，仿佛沿着这梯坎往上走，转折处的悬崖边就会有一颗歪脖子树在迎风傲立。
　　菜市场是一条没什么人走的土街，搭上个铁皮棚建成的，很简单，但却是方圆五公里最大的菜市场，房子破旧，但有序，旁边还有一个花椒批发市场，所以，菜市场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有股浓郁的花椒味。卖水果的在菜市场的最里面，沈周家又在最里面的最里面，是一间十平米不到的小门脸房，楼上便是居家。
　　“老板娘，你说话能不能清楚点，二，二，二十块几。这，这，这也太太太贵了。”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光头男子，提着一袋李子正在降价。
　　“这，这，这是巫巫巫….溪李子，只只只有有这这这一一一周周的吃吃吃季季…….”老板娘说话口齿不清晰，越想说清楚却越说的慢。
　　“正宗巫溪李子，个大味正，一年就这一周可以吃，你要就要不要就算了，我们不怕卖不出去。”中和上去解围，男子见人有人来，灰溜溜的付钱走了。
　　老板娘收下钱对着中和笑了笑，指了指楼上，示意让我们上去。
　　她就是沈周的妈妈，我看了她一样，她像有些不好意思，勉强的笑笑就把脸转开了。中等个子，背影有些佝偻，双眼布满血丝，手上的皮子看起来又黑又粗，她的嘴应该是兔唇所以说话才吐字不清晰。
　　我们从旁边的的楼梯间上楼，遇到正下楼的沈爸爸，个子不高最多一米六五，身材很壮硕走路很缓慢，身体看起来有些怪怪的，沈爸爸很热情的跟我们打了招呼。让我们快快上楼，我们往上走，我回头才发现沈爸爸的腿有些跛。
　　来到楼上，房间门口堆满了纸板，全是装水果的盒子给踩扁了的。房间的光线不好，沈周八岁的弟弟坐在凳子上开着灯写作业，开了灯光线依旧十分昏暗，桌子上放着几个坏了的梨子。中和摸了摸沈星的头，带着我们往里走去。
　　一进房间便传来一股异味，沈周坐在床上脸色苍白，身体十分瘦弱，看得出来他是久病。
　　“来啦？”沈周很热情。
　　“怎么样？书看完了吗？”中和上前坐在床沿。
　　“还有一小半，两位美女请自便。你帮我招呼招呼她们。”
　　沈周让中和招呼我们，看着我们的眼神也很亲切。
　　“哥哥，你不是要上厕所吗？中和哥哥来了，让他帮你吧。”沈周的弟弟沈星走进来站在门口说道。沈周的神情变得有些不自然，我和元生很自觉的走了出去。来到房间外的走廊上，菜市场在我们的眼里一览无余，喧哗又吵闹，我见沈星又坐回位置上写作业了，丝毫不受外面干扰。
　　“真是黯淡无光。”元生再次拿出烟来点上了一根，这一次我没再抢，我也觉得心口很闷，像被什么堵住了。
　　元生像是一个老烟枪一样吐着烟圈，眼神迷离，看着她的侧脸，我突然觉得或许自己从未认识过她。屋子里传来凳子倒地的声音，许是不小心摔了，我们往里看了一眼，谁也没有进去，眼睛只看着下面的人来人往，过了一会里面又传来捶墙的声音，我心脏砰砰跳，小沈星回头看了一眼，又转头若无其事的开始写字，我在犹豫要不要进去。
　　“我姑姑死了。”元生突然冒出这一句。
　　我一惊，那个说话温柔，笑起来也温柔，让人觉得世间很美好的女人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虽然只见过一面，我却感到很心痛。
　　“她骗了我，她根本没有回来陪我。”元生说这句话时脸上充满恨意，一时间我分不清是她姑姑的死让她难过，还是她姑姑没有回来陪她几天而让她不能释怀。
　　里面再传来捶墙的声音，元生把烟用鞋子踩熄，直冲冲的往里走去，一把就把厕所的门推开，沈周正满脸泪水在捶墙，中和在一旁焦急却也无可奈何，见元生脸色大变一把就把她推了出来，砰的一声就把门关了。
　　元生脸色苍白，张了账嘴最后什么也没说又往外走去。这一次，厕所里再没有发出什么怪异的声音，大约五分钟后，沈周让我们进去，声音已经恢复正常，他向我们道歉，给大家添堵，沈周的谦谦有礼，让我无地自容又感觉深深的无力。
　　“敦敏，听说你回农村去玩了两个月，哪里跟重庆的天有什么不一样？”或许是沈周看出大家的尴尬，故意找一个安全的话题聊。
　　“空气好，树特别多特别绿，草也特别多特别茂盛，所有的都很亲切。”
　　“你觉得城市里的一切都不亲切吗？”中和反问。
　　“不一样，在哪里亲近亲切是天性中自带的，城市里却难有这种感觉。”
　　“所以说文明从来都是人类被蠢材控制的结果。教化也是人类的作茧自缚。”元生突然愤愤不平的冒出这一句，我看着沈周，沈周却只是温柔的笑笑。
　　“你形容的感觉很美好，有机会我也希望能去。”沈周感叹。
　　“只要你愿意，放假了你可以跟我一起回我爷爷奶奶家玩。”我脱口而出的邀请让沈周一愣，但随即他又笑开来。很真诚的对我说道。
　　“谢谢你，敦敏。”
　　沈周的慎重反倒我感觉很不好意思，我看着他的腿，心里觉得可惜。
　　那天我们在沈周家一直待到傍晚，后来中和陪着沈周下棋，沈周有战略心又细，中和竟不是他的对手，一开始我以为是中和故意在放水，但后来发现这是一场坦率而又真诚的实力较量，事实是沈周的水平确实比中和要高。
　　天黑之前，我们离开了沈家，回去的路上，中和一直在给我们讲沈周，他中考是全市的理科状元，文科理科都是学校最拔尖的，甚至体育也是，一般人总会有个弱点，但沈周好像就没有，做什么都是一百分，所有运动他一看就会。在未出事之前，他就是天之骄子，为此，沈周的妈妈一直担忧，担忧他因为太过完美而早夭，按照沈妈妈朴素的价值观，人是不可能这么完美的。
　　沈周从五岁开始就给家里人做早餐，每天早上起来把一家人的早餐做好，吃完收拾了才自己去幼儿园，家里开水果店，从六岁就会算账，从不多错一分。上学也是，从小学开始，大大小小的奖他拿到手软，经常参加市里的比赛，得的奖金完全可以抵他的学费。
　　沈妈妈总感觉很不踏实，每年都找人去算命，算命的都说他十六岁这一年有一劫，过了这一劫从此就万事亨通，因此沈妈妈见庙就拜，向菩萨许愿，只要帮沈周度过这一劫，她愿意终身吃素。但人算不如天算，沈周还是在一天早上去学校的路上出了车祸，对方疲劳驾驶全责。可就算他愿意补偿，沈周的腿也好不了了。
　　“这就是人生，反正每天不是有这样就会有那样的悲剧发生，沈家家境不好，有一个太优秀的儿子反而是压力，这样对这个家庭来说不见得是坏事。你们也不必同情他们，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
　　元生的话引来中和的侧目。
　　“我真不明白你在想什么，刚刚你冲到厕所来到底想干什么？”
　　中和的口气有点冲，元生站在原地有些迷茫的看着中和，仿佛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突然这么凶，随即她又拿出烟想抽，看了我一眼又放了回去。
　　“我去买冰，你们等我。”元生转身跑了。
　　“你确定她的精神没问题？”中和有些气急败坏的问我。
　　“元生的姑姑去世了。”我说道，看着元生的背影有些担忧，中和听到也沉默了。，过了片刻又说道。
　　“她真应该去看精神科，我是真的觉得她的精神很有问题。敦敏，她是你的朋友我不想说她的不好，但她再这样下去，不是疯就是自杀，她的家人应该正视这个问题。还有，她暴瘦又吸烟，你确定她不是在吸毒？”
　　“元生现在很痛苦，但是我帮不了她。”我相信元生没有吸毒，但她现在确实有问题。
　　“或许只有医生能帮她。”中和叹气。
　　前面传来一阵喧哗声，我赶紧跑了上去，地上丢着两个雪糕，元生双手抱头蹲在地上身体一直在颤抖。中和冲上前抱着她往医院跑去。
　　两个小时后，元气赶来医院，元生正在输液，已经睡着了。元气看了一眼，双眼含泪一脸心疼，这是我第一次见元气，有些意外他长相很普通，跟元生完全不一样。
　　元气擦干眼泪，示意我和中和去病房外。病房外是长长的走廊，元气看起来很拘谨。
　　“我妹妹她这一个多月基本没睡觉。”元气说道。
　　“因为你姑姑的去世？”我问道。
　　元气抬头有些惊讶的看着我，过了片刻才点头。然后又说道。
　　“我妹妹是我姑姑的孩子。”
　　我和中和都一愣，但随即又觉得元生和她姑姑相处时那种怪怪的感觉有了解释。
　　“你姑姑到底是医生还是病人？”中和突然问道。
　　元气有些吃惊的看着中和，看来是没想到他会提出这个问题，沉默了半响后才回答。
　　“病人。”
　　“那她的死？”中和的话没有继续问下去，我们也都领会了。
　　“元生虽然是姑姑的孩子，但她从小就在我们家生活，我们也未将她当做外人。”
　　元气解释道。
　　我相信元气的话，他此刻的表情就是一个担心妹妹的普通哥哥，可这世上不是所有感情都能够被替代的，或许对元生来说，得不到的母爱始终是心中最大的痛，一个在世人眼中不正常的母亲，也始终是她难以跨越的心结。
　　“姑姑也不是不爱她，只是她自己也无能为力。”元气叹一口气说道。
　　“我们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元生这么年轻，不能像姑姑那样，我们还是希望她能像正常人一样，升学、毕业、工作、结婚、生子。”
　　元气拉拉杂杂说了很多，希望我和中和多帮帮元生，至少不要像其他那些人一样放弃她，就算不跟她做朋友，也不要用异样的阳光看待她，元气认为元生只是太过敏感太过聪明，她的敏感和聪明超出一般人太多了，这对她来说是祸不是福。我和中和都答应会继续跟她做朋友。。
　　最后，没等元生醒过来，我和中和就先回家了，我的脑子很乱，想起元生的姑姑，想起元生，这么好的年华，这么好的青春，可却在一瞬间失去了光彩，或许元生说的那句“黯淡无光”，讲的并不是沈周而是她自己。
　　中和在路上跟我断言，这种情况，即使是朋友，能帮的也很少。关键看元生自己怎么做，她如果不自己走出来，这一辈子基本就完了，老天赋予她聪明和美貌，她却用来浪费，这其实不仅仅是她个人的损失。与元生相比，沈周才是真正需要关注和帮助的那个人，他能做只有不排斥她，不以异样的目光看待她，但他的内心并不同情她，有精力他愿意更关注沈周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