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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西凉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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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刻,凉州城头】
  “三营换岗,领西望楼,加五百!”
  凉州镇抚使沙叱耶赶赴灵州已过去多日,生死未知。城中百姓翘首期盼胜果,不料没能盼来归家的凉州子弟,却等来了突厥人逼近的消息。
  自噩耗传来,凉州城内弓弦紧绷,人马趋驰。一道道锦鸡令火速发往西北四周,征调援军。西凉不比江南鱼米丰茂,也不及华北、关中人口稠密,是以兵员贵缺。
  镇抚使已带走了州内最精锐的万余铁骑与百余车粮草,致使兵力吃紧。现下城中三万余户百姓只拼出了一万有余的城防兵力。全城物资正紧急向城墙转移,到处是军队布防。
  大唐乃天国上邦,又肯接纳四方民族之宗教、文化、姓氏,故社会上下阶层多见胡人。沙叱耶本是祁连山下一牧族后裔,随父辈迁入灵州,累立军功,终成封疆大吏。为表亲唐、向唐之心,他给自己儿子起了个汉名——沙屹冲。
  沙河滚滚坚石出,屹立沧浪当冲。一名成谶,沙屹冲果然成了北水洪波前首当其中的男儿。他今年不过十九岁,却已被凉州人视为二世主,值此危难之际,也只有能代父领兵,执掌城防。
  青年城主在一干将官包围中走上城头,耳畔全是城防物资数目。
  “火油四十二缸,已按您吩咐挂牢滚车,分列城头四角,东北、东南各布十五!”
  “豹贲营一千五百三十二骑点将完毕,已分列北门内,南瓮城!”
  “三营射兵四百,戈戟兵一百二,盾兵一百二,皆领武备,箭矢计一万一千枝……”
  沙屹冲久父亲熏陶,此时分兵列阵,颁行律令,全无滞阻。众将校见他气定神闲样子,也不自觉吃了定心丸,暗地里夸赞少主英雄老成。
  走上城头,他手搭凉棚向远望,一双淡蓝色的眸子幽远深邃,微微卷曲的头发迎风扬颤。
  这青年的内心其实分外紧张,布阵安城是纸面上功夫,军人世家子弟熟悉此道,不算稀奇。真正的困难在动不在静,好比射会动的猎物难过射不动的靶子。这会动的难处,自然就是现在不知还有多远的突厥大军。
  近两日凉州斥候接力出动,每两个时辰便有折返回报。突厥大军前锋已连破养马县、酒芦县、沙地堡,滚滚铁流吞天食地,当地百姓逃跑都赶不及。
  依此速度推算,突厥兵昨夜应已推进到距州府应不足三十里的葫芦谷,是以昨夜他已发出大危动员令,全城紧急调动起势,预备今早可能到来的围城。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天亮后地平线上竟无一兵一马来到。更令他担忧的,是斥候急报也消失了。
  整整八个时辰,再没有一名斥候回到城中。
  突厥人已数十年不敢踏入凉州地界,此番大举来犯,绝不会轻易离去。他雏鹰般的直觉敏锐如刀:昨夜一定发生了什么,只是肉眼无法捕捉。
  大太阳照射下,沙屹冲仿佛置身黑暗笼罩的孤岛中。
  “哥哥在为突厥动向担忧?”
  清亮的女声从旁响起,沙屹冲立刻变忧为笑,转过身来。一个身穿兔绒夹袄,腰挎祖母绿短刀,同样长着蓝色眼睛的姑娘背手站在面前。
  “云儿怎么到这里来了,快随城中女眷入地堡安顿!”沙屹冲催促道。
  这姑娘自然是沙屹冲亲妹,当中字取同音,唤作沙依云。除却一双碧睛与哥哥、父亲相似,五官则更近他们的汉人母亲。
  “我不去,有哥哥在处才是心安。再说城要是破了,躲在哪儿都一样……呸呸呸,瞧我这乌鸦嘴,有哥哥在这儿,鞑子肯定知难而退!”
  沙屹冲摇摇头,这妹子被父亲骄纵惯了,谁的话也不听,只好由得她了。少城主继续远望,目光扫过近处草岭与远处戈壁,迷失于风化的土山石柱之间。忽然他眉头一皱,眼神停在了某地。
  “云儿,你整日外出纵马乱逛,对怪石滩最是熟悉,有没有觉得那处有什么别扭?”说着指向远处一堆石山土包。
  “谁乱逛了,我那是侦查地形,帮父亲绘制军图,那里很平常啊……咦?”
  少女眯起眼睛观察半晌,咂嘴道:“城外有过那么大的土山么?好像比平常大了些?”
  “马参军何在?马参军!”
  沙屹冲两声高呼,一校官立刻小跑着冲来。此人绰号马上鹰,对凉州地界堪舆甚广,又目力精实。沙屹冲立刻拉他来到墙边,同样指向方才土山处:“你快来看,那里可有异样?”
  马参军看了两下,揉揉眼睛,又看了两下,慌神道:“这……这土山是哪里来的!?”
  “哥哥快看,有人来了!”
  沙屹冲扭回头来,见远处有独身一人骑马前来,走到一百五十步外停住。马上鹰目力较远,为少主描述道:“看身形不似少年,穿紫色衣裳,哦,是袍子!”
  城头守将发令,众射兵立即搭弓瞄准。
  沙屹冲抬手到:“不必轻动,只有一人,大约是来使。”他亦知寻常大弓只能射到百二十步到百四十步左右,那人是故意站在箭距之外。
  分明只有一人,为何心头却隐隐不安?
  “少主,那人动了!”马参军双手聚成菱形,借指尖小孔观望,可看得更清更明。
  远处紫袍客躯干不动,双手如水草摇摆,似作摇臂之舞。他胳膊越晃越快,越抖幅度越大,而大地竟也随着他手臂摇摆轻轻晃动起来!
  城头守军也感到城楼微微震动,心下惊惶。沙屹冲果断下令:“满弓,极力,速射!”
  嗖嗖嗖百余支箭矢迎空飞起,直扑那紫袍客。可惜去势尽处稍欠一筹,纷纷落在他身前十步左右。沙屹冲心下不安,自己也取了犀角长弓一张,射出记满月流星。
  嗖,箭矢落在紫袍客身前五步之处,仍是查了少许。
  那紫袍客丝毫不为所动,双手依旧蛇舞不止。震颤感越来越烈,城头有士兵惊呼:“山!山来了!”
  山?沙屹冲疑惑间张望。
  真的是……山!
  方才他指给马参军与沙依云的那座土山竟越变越大!仔细看才知不是体量变化,而是距城墙越来越近,且越来越快,如百象齐奔。
  山神若有吞天意,吃下人间百道城!
  轰隆隆大地崩裂,哗啦啦土石腾飞。一座高逾城头的小土山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冲向凉州城来。沙屹冲果断拉过妹妹就往北逃。城头兵大震溃,或呆若木鸡,或四散奔逃,逃不迭的直接从楼头跳下,乃至摔死当场!
  土丘直奔高墙,哐声巨响后来了个天地大冲撞!
  整片城墙平地里飞起,散作漫天砖石如雨,砸漏了靠近东城门的房屋大片。蒙蒙黄土飞迷眼,郁郁灰沙盖头脸。巨大的风波冲倒梁树,稍远些的人也被震倒在地。
  尘雾散去后,幸存的守城兵呆呆望着垮去了一十人宽窄大面的东面城墙。阳光照入处现出一巨大凹陷——那土丘竟潜入了地下,致使地面垮塌。
  沙屹冲紧紧将妹妹抱在怀中,耳中流出鲜血,蜂鸣刺脑。那撞击处稍偏南向,使二人逃过一劫。他挣扎着站起寻那紫袍客身影,却见他已骑马向北而去,身形更小。
  天边响起号角,紧接着又传来大地的微微颤抖。
  这次不再是骇人听闻的妖术,却比妖术更加骇人——黑压压的突厥骑兵自天边涌来,万马奔腾,踏地生雷。
  城墙缺口前,一个摔断了腿的士兵呆望着远处黑色洪流,涕泪纵贯口鼻。嘴中喃喃自语:“天,天要亡我,亡我西凉……”
  “快走。骑上马,快走。”沙屹冲拔出腰间宝剑,摇摇晃晃向前走去。右手使劲向着沙依云挥摆。
  “走,走去哪,不,不走。”沙依云额上流血,像吓呆的小鹿,只懂摇头。
  沙屹冲两步奔回,一把将她提起,嘶吼道:“走啊!我叫你走!”面色狰狞如吐血阎罗。他忽又变了口吻,颤抖着捧起妹妹脸颊,纵泪而言:“骑上红枣,向西走,不许回头,不许回头!”说罢拉过不远处发抖的马上鹰,命令道:“带她走,带她走!”
  马上鹰当即领命,当肩扛起挣扎不休、哭闹不止的少女跑下城楼。沙屹冲此时耳鸣已消,他回到墙边,望见突厥大队已冲至城墙外二百步。声浪滚滚迎来,不知有几千几万。
  他撕下夹袄中一条布带,将宝剑紧紧缠在手上。在身旁神色茫然的将士注目中,凉州少主愤然挺剑怒吼:
  “西凉男儿浑无畏!还能动的听我命令,上阵杀敌,誓死为国!”
  空隆隆铁流拍岸,突厥前锋自城墙缺口中疯魔般涌入。
  【灵州城北,赤伍军大营】
  “老三,你……”
  舒鸠从怀中掏出一块手帕,擦去短刀上鲜血。这短刀长二尺二寸,短过寻常唐刀甚多,占了灵巧轻快,尤适速杀。
  他脸上诡谲一笑,额前挑缕白发又散垂下来。擦去刀血的手帕被他抬手扬起,缓缓盖在陇外镇抚使王全友脸上,脖颈中刀口犹自汩汩喷血不停。
  项辛惊呼:“你中了什么疯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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