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靖远十六年，右相陆鸿渐与太上学宫琴宗师旷密谋造反，事发，欲携金吾卫行逼宫之事，武王镇压之，右相于承天殿触柱自裁，金吾卫统领江怀瑾与太上学宫琴宗师旷受戮于宫门前，一时间，天下皆惊。
　　所有的有心人都觉得这或许是另一场杀戮的序幕，毕竟杀伐果决如武王，何曾介意过手上鲜血的多少。
　　但是，谁也没想到，一连几日，龙雀城里依旧风平浪静，仿佛这场政变根本就没有发生过。
　　承天殿里每日的朝会依旧，太上学宫每日的讲学亦是依旧，整个龙雀城仿佛笼罩在一片压抑的，但是就在这片平静之下，似有暗流涌动，波澜不惊处，必有惊雷之声。
　　终于，靖远十六年，秋，某日，荧惑破空，起于南地，归于北境，经中天而过，天下皆动。
　　武王府，剑气阁。
　　随着锁芯转动，李青莲抽出钥匙，轻轻的推开门，亲自动手将阁楼里的蜡烛点上，顿时，昏黄色的光芒填满了整间屋子。
　　这是一间陈设极为简单的阁楼，四周的墙上挂着七八张画风潦草，不入流的山水画，一张席子，席子上随意的扔着几个蒲团，一张矮桌，桌子上摆着一个香炉，一套简易的茶具，紫烟袅袅，暗香盈室。
　　“来了？”矮桌对面一个灰衫身影背对着李青莲，望着窗外的点点灯火。
　　“嗯。”李青莲回应了一声，然后跪坐在矮桌的另一侧。
　　“你找我有什么事情。”人影问道。
　　“没事，就想找你聊聊天。”李青莲拿起桌子上的茶壶，深褐色的茶汤在茶杯里晃动着昏黄的烛光。
　　“无事不登三宝殿，有话直说。”人影毫不客气的说道。
　　“琴宗死了。”李青莲端起茶杯说道。
　　“我知道。”人影声音清冷，微风清扬，一身灰衫显得有些凌乱。
　　“我动的手。”李青莲浅尝了一口，然后皱了皱眉，将茶杯放到了桌子上。
　　“我知道”同样的回复，同样的情绪，情绪没有任何波动。
　　“我不会株连。”李青莲思索了一下说道。
　　人影有些意外，半天没有出声，片刻，声音里带着一丝苦涩，“多谢。”
　　“只是可惜了一代琴宗，做了别人的手中刀。”李青莲带着一丝惋惜说道。
　　“天下为刀俎，众生皆是鱼肉，谁是手中刀，谁又是俎上肉，没人说得清。”人影意味深长的说道。
　　“还是你看的透彻啊。”李青莲带着一丝敬佩说道。
　　“就是因为看的太透了，我才会被你困在这儿吧。”人影抬了抬手，手腕上胳膊粗细的锁链缠在手腕上，让这本来有了一丝温暖的阁楼里，陡然升起一股森寒的冷意。
　　“如果不是你自己困住你自己，就算是我再给你锁上十倍的玄铁锁，你若是想要挣脱，也不在话下吧。”李青莲抬起头看着屋顶之上吊着的七把玄铁重锁，语气幽幽。
　　“看的太远，知道的太多，当真不是什么好事啊！”人影自嘲的笑道。
　　“告诉你一件你不知道的事。”李青莲双手放到腿上，正襟危坐，面色肃然。
　　“哦？”人影显然是有些兴趣，出声问道。
　　“荧惑守心，星落北天。”李青莲缓缓说道。
　　阁楼里的空气仿佛凝结了一般，以人影为中心，阁楼里逐渐铺上霜雪，冰雪自下而上，甚至连蜡烛的火焰也被包裹在冰雪里，昏黄的烛火瞬间变成凄厉的蓝光，沿着柱子往上，最终连头顶上的那些个玄铁重锁也挂满了霜雪，最终在二人的头顶上凝结成一排排的冰挂，似一柄柄悬首利刃。
　　李青莲眉头皱了一下，警惕的看着人影，大袖冲着围过来的冰雪一挥，仿佛有一道屏障将自己罩住，那些蔓延过来的冰雪再也前进不了一寸。
　　“终于来了吗？”人影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深吸一口气，瞬间房间里的冰雪仿佛百川汇海一般，被人影收了回去。
　　“来了。”霜雪褪去，李青莲依旧从容。
　　“所以呢？”人影没有理会李青莲，望着窗外说道。
　　“孤想请你卜一卦。”李青莲眼神坚定的问道。
　　人影愣了一下，没有说话，伸手叩了下窗框，房间仿佛波动了一下，一圈涟漪在窗户外面的景色里扩散，扭曲，撕扯，最终化作墙上的水墨。
　　“你，想清楚了？”人影将那副画摆正，然后转过身看着李青莲问道。
　　“想清楚了，当年，我入龙雀就已经想清楚了。”李青莲嘴角挑起一抹弧度，云淡风轻的说道，“李家的人做事不会回头。”
　　那人看着李青莲，从袖中摸出一片龟甲，犹豫了片刻方才抛给李青莲，“细思量。”
　　“莫思量。”李青莲拿着龟甲，手指在上面复杂玄奥的纹路上拂过，将龟甲揣在袖子里起身便要离去。
　　走到门口，李青莲停了一下，“下次，孤要是再来，就是最后一次见面了吧。”
　　“你说呢。”那人又转过身去，背对着李青莲。
　　“走了。”李青莲嘴角扬起一抹难得的笑意，潇洒离去。
　　房门缓缓关上，那道锁也不知在什么时候重新锁了上去，只剩下烛泪将尽的昏黄。
　　灰衫人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枝毛笔，看着墙上的那幅画，在空中随手画了几笔，画中情景陡变，化作一幅栩栩如生的新作，青山之上烟雨绵绵，烟雾袅袅，云霞明灭，不知西东。
　　剑气阁之下，有一湖碧水，时值初秋，夜带凉意，然湖水却是氤氲着淡淡的暖意，万千莲花于其上，季季长青，接天莲叶，无穷绵延，似碧玉浮其上，青莲映月，何其皎洁，倒是一处难得的景致。
　　碧水之上是九曲十八弯的画桥游廊，李青莲行于其上，面色一如脚下静水，深沉难解。
　　“王爷，今夜还是去碧禅苑吗？”在李青莲身后，一个锦袍老仆躬身于其后，恭敬问道。
　　李青莲脑海里浮现出了碧禅苑的那道清寒倩影，思索良久，叹了一口气，“不去了，就在这儿待会儿吧。”
　　“王爷似有心事。”老仆素善察言观色，又跟随李青莲多年，自是能看得出李青莲与平时不大一样。
　　“只是有些事情想不明白罢了。”李青莲扶着栏杆望着水面皎皎青莲。
　　“能跟我说说吗？”老仆说道。
　　“这世道当真有救吗？我当真是天下人眼中的贼吗？”李青莲幽幽说道，当说到最后一字时，眼底闪过一抹悲凉。
　　“当初，王爷勤王保驾时就应该明白了，这片天下已经在内里被蛀空了，先帝可救一时，终究是需要有人用刀剑和鲜血来清洗混沌浊世。”老仆说道。
　　“见多了恶，世人才会怀念善的美好。见多了血，才会期盼太平盛世。”李青莲一念之下，豁然开朗，心间最后屏障破碎，趁此间隙，境界竟是踏出半步，俨然半步成圣，朝着满池青莲凭空一托，一池青莲竟是缓缓升空，半空似有佛号梵音，青莲浮水面，空天秋皎洁，一池清香，妙法庄严，李青莲双目紧闭，一身长衫无风自动，莲花崩析，漫天花瓣，飘于其后，佛光隐隐，似有佛相盘坐，青莲化雨，法相庄严，犹如天王镇怖，金刚却邪。
　　“恭喜王爷，又往前迈了一步。”见此般奇异景象，老仆面上满是喜色。
　　“竟是在这一刻有所体悟。”大袖一挥，异相抖消，花雨具散，望着一池莲瓣，李青莲竟是有些恍然。
　　“天下半步成圣者，不过一手之数，王爷能跻身其间，我大夏势必要重回正轨。”老仆跪拜于前，俯首叩地。
　　“雨伯，荧惑守心异象，星落之地可察？”李青莲负手而立，深不可测。
　　“北境，逐日荒原。”雨伯从袖中取出一封信交到李青莲手中，轻声答道。
　　“北境？”李青莲看着手中密信，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