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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诏狱森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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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懋会这么轻易地陷入诏狱之中,实在出人意料。
  以王光焘为首的一众老臣,本就恨他擅权防主,是而打算借此发作,步步紧逼,设法将他逼进诏狱。
  他们心知此举大不容易,因此也没打算一击得中。
  于公,诏狱需得天子下诏,安懋无论如何,终究是天子恩师,党羽甚众,想必会牵连满朝,伤筋动骨。
  于私,诏狱刑罚远比大理寺狱酷烈,乃是能令人脱层皮的去处,以小皇帝素日之优柔,如何能轻易舍得?
  想来定会设法将安懋移至大理寺狱中,由谢珽周旋。
  谁知安懋竟然抢先一步,自请入了诏狱?
  倒是壮士断腕,全然不惜命的做派!
  照理说,入了诏狱,便鲜有转圜余地,不知多少权臣被借机在狱中发落,鲜有能扭转死局的。
  但直到安懋被下狱收押,一众老臣依旧惴惴不安,心中疑云未散。
  另一厢,安懋已被解了氅衣,褪去官服,卸脱头冠,只着了一身素白单衣,由禁卫押往诏狱之中。
  这诏狱阴沉已极,两壁森寒如铡刀,夹一条羊肠似的小径,刑兵之气迫面而来,混合着一股潮湿的血腥味。
  铜壁上钉了一幅人形,乍看去黑黢黢的,只能勉强认出软垂的手足。
  “大人在看这个?”
  领路的狱卒怪笑道,
  “这乃是活剥的人壳,大人可知这皮是怎生被剥留出一整个儿人形的?”
  他嘿嘿一笑,自问自答道,
  “先将那囚犯晾洗干净,由脊椎下刀,一刀把背部皮肤分成两半,削下条两指长的皮肉,像蝴蝶展翅一样的撕开来,再血糊糊地浇铸在沥青中,用铁锤一啄——那人啊,便同粉红的嫩虾子似的,从沥青人皮壳里弹了出来,手足还会动哩!”
  “昔年太祖爷在时,那意图谋反的凉国公蓝玉就受此刑罚,当时剥下来的那副‘国公人壳’,还填上了稻草,传去九边挨地儿示览呢,唉,今不如昔啊……”
  他说得阴阳怪气,安懋却不为所动。
  狱卒又笑嘻嘻道,
  “奴才虽身为下贱,干的却是迎来送往的营生,不知多少天潢贵胄,也在奴才这里剥皮揎草,鼎煮油烹,一脚踏入了鬼门关。”
  他生得白胖,一双眼睛早已黏在了安懋身上,从头刮到脚,掂量了几下肥瘦,显然是干惯了索取孝敬的勾当。
  他久居诏狱之中,来往见的都是些呼号的人犯,倒不甚认得这个闻名天下的安太傅,只道是个寻常罪臣。
  他手中压着的几副重枷大有名堂,惯是他索拿孝敬的本钱。
  最重的一副,名唤“阎王枷”,足有百斤重,镣铐间搭了梳齿般细细密密的暗刺,能轻易咬透皮肉,直贯入骨,专为盘剥那些悭吝鬼,一枷下去,便能拷出满肚肥肠来。
  稍次的那副,乃是一支铜械,中开两洞,专拷人犯的两支胳膊。
  来的若是什么铁骨铮铮的直臣,便当场剥了亵裤,拷上百八十记杀威棒,挫其锐气。
  若是孝敬到了,便开最末一副,七斤重的木枷,已是法外开恩了。
  安懋不应声,那狱卒白胖的圆脸便是一阴。
  他伸出一只胖手,蛇一般得蜿蜒摸上安懋手腕,故作惊奇道,
  “这位大人还是习过武的?”
  他不轻不重地捏着安懋的腕骨道,
  “看来得穿了琵琶骨,打死枷,可怜喽!”
  他说的死枷,乃是把镣铐钉入犯人手腕踝骨之中,这么一来,一身功夫尽废不成,还得毁了筋骨。
  负责押送安懋的禁卫终于忍不住喝道,
  “铜肥,你说的什么胡话?你吃了豹子胆不成?”
  铜肥眼珠一缩,便见那禁卫双脚足尖内扣,轻轻点了一点,顿时心中了然。
  ——这乃是陛下亲自关切、打过招呼的人物。
  当下面上转晴,嘻嘻笑笑,唱了个诺,
  “瞧奴才这张嘴!”
  铜肥往自己面上虚掴一记,
  “只是并非奴才徇私,大人若是习过武,却是不能带寻常枷子了。”
  安懋道,
  “无妨。”
  他伸了两手,那铜肥便取了副铁指套来,将他十指关节严丝合缝地束住,不得屈伸,饶有通天剑术,也不得施展,又上了一副铜械,将他双臂肘腋锁死。
  又有半掌宽的黑帛,蒙住了他的双目,紧束在他脑后。
  可当真是处处掣肘,插翅难逃。
  铜肥得了提点,也不敢多加为难他,只是引着他带械而行,入了囚室之中。
  安懋目不能视,但能感觉到微弱的光亮。
  他步入囚室,竟觉脚下暄暖,室内曛怡如春。
  ——这囚室里还烧了地龙,显然是特意关照过的。
  他虽只穿了单衣,倒也不觉森寒入骨。
  禁卫受了嘱托,更是取了薄被来,压在安懋膝上,又轻声叮嘱,教他可将铜械暂且支在膝上,以免不堪重负,挫伤了腕骨。
  安懋颔首言谢。
  那禁卫单膝跪在地上,帮他在镣铐间垫了丝帛,一面忍不住偷偷觑他。
  只见安懋黑发垂落,双目被蒙住了,只露出一段秀美如春山的长眉。
  双腮雪白,鼻腻鹅脂,如凝新荔。
  他还是惯常坐得笔直,肩颈秀挺,但是锋锐之气大减,显出点不同寻常的单薄来。
  禁卫一看之下,倒是叹了口气,一面从怀中取了件东西出来。
  他手脚极轻,只是衣料窸窣,在静谧的囚室内发出极其细微的摩擦声。
  安懋瞬间抬头,仿佛背后能视物一般,精准地捕捉到了他的所在。
  哪怕隔着一层黑帛,禁卫依旧心中一凛,仿佛那双冷冽如冰雪的眼睛,早已洞悉了他的一举一动。
  他这才想起,像安懋这样的剑术高手,自然有听声辨位之能。
  禁卫忙道,
  “安大人,这是您的承露囊。”
  他伸过手,将方才在殿中引得三方口舌的那枚承露囊轻轻塞进安懋的被屈压束缚的掌心里。
  又叹道,
  “安大人放心,陛下是信您的,想来要不了多久,真相就会水落石出。”
  安懋点了点头,道,
  “多谢。”
  禁卫职责已尽,又恐被别有用心之人冠上阿谀之名,不好在诏狱中与安懋久待。
  此刻见安懋接过了承露囊,便匆匆告退,返身复命去了。
  余下安懋独自坐在囚室中一动不动,神思渐重。
  阎翡珩意外惨死,和那妇人杜鹃啼血般的哀嚎,至今萦绕于安懋心中,不可不谓痛楚。
  暴雪,莲目使臣,鬼母像,失窃的贡品,不知所踪的商队,淡巴菰,血芍惨案,城中枉死小儿,货郎,阎翡珩之死,衣带诏……
  这一连串从血海疑云中显露出的手笔,显然因他而起,血溅五步的却是他的同僚,和那些何其无辜的小儿!
  安懋掌心的嫩肉轻轻碰触着承露囊华软的绸面。
  ——阎翡珩之死,想必就是那幕后主使图穷匕见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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