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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才是许惊弦心中最大的隐忧。有许多次,他都想对水柔清叙说他与叶莺的故事,但一来未得其便,二来千言万语亦不知由何说起,只得抱着拖过一天算一天的心情。他毕竟是十余岁情窦初开的少年,实不知如何处理男女之间微妙的感情,又没有一个善解人意者听他诉说,唯一知晓内情的,还是神志尽失的阿义。种种想法闷在心头,实是有苦难言。直到此次来华山,才真正下定决心面对一切,所以叫上水柔清同行,欲想瞅个机会将这段日子以来的重重心事全部告诉她。
  
  然而,看着身边水柔清蹦蹦跳跳、快乐无忧的身影,他想不出第一句话应该如何开口。
  
  两人找到一处干净的石洞中稍事歇息。
  
  水柔清见许惊弦神情古怪,一路沉默,倒是有些不安:“你怎么不说话?对了,你可知那两个僧人比武时,我为何要忽然发笑么?”
  
  许惊弦随口道:“必是你听到他们提及齐生劫,想起了他当日的种种古怪行径,所以发笑。”
  
  “这只是一方面啦。记得那僧人说他天资并不亚于那姓齐的小子,偏偏对方痴迷棋道,而自己武功却又不及,满脸不服气。却根本没仔细想想其中的道理……”
  
  许惊弦立知其意,正容道:“正当如此。无论练武也罢、下棋也罢、修道也罢,做任何一件事,只要有那一份痴性在,何愁不成?”
  
  “你叫这是痴性呀,我却觉得就是有点呆头呆脑。”
  
  许惊弦失笑:“这叫大智若愚。你当每个聪明人都像花楼主一样潇洒俊雅,天文地理无所不知么?”想到那号称四非公子的花嗅香,脸上不由露出一抹笑意,此人不但见闻博达,睿智通透,更有一双巧手画技,闻香天下,红颜遍世,称得上是风流倜傥的大才子,实是叫人艳羡不已。若不是还有桑瞻宇这一块心病,他的一生当是了然无憾。
  
  “嘻嘻,聪明人也一样可能是呆头呆脑,比如我第一次遇到的那个敲人竹杠后请人吃饭的小鬼头。”
  
  许惊弦记起三香阁初遇她的往事,似乎又重温到那一见惊艳、继而惊情的心态,面上微微有些发红。那是他最无心机城府,亦是最乐天开怀的岁月,如今回想,竟恍如前世。水柔清渐渐恢复了那时的她,而他自己却再也回不去那段时光,犹若梦醒泪尽,万幻皆空。
  
  水柔清见许惊弦怔立当场,掩嘴笑道:“许帮主想到儿时的荒唐,可是有些汗颜么?好啦好啦,我们都不提过去的往事,从今以后,只想着怎么过好明天。”
  
  “你误会了,其实我倒希望与你过去的那一幕能再次发生。”
  
  水柔清不料他如此说,脱口道:“嗯,其实我也时时想起那些场景,有机会我们再去三香阁,让你好好请我吃一顿。届时你可记得依然是小鬼头,可不许给我摆帮主的架子。”话一出口方觉不妥,似是邀他以另一个身份赴约,不由亦是面飞红霞。
  
  “好,那我们一言为定,击掌而誓!”
  
  水柔清以手招耳,笑着岔开话题:“先不提这些话儿,我还没说完我的重大发现呢。”
  
  望着此刻开朗大方的水柔清,与那个被仇恨占据胸怀的委屈女子判若云泥,许惊弦心头不由荡起一丝柔情,愣愣地发问:“你发现了什么?”
  
  “嘻嘻,能与你做朋友甚至兄弟的,大多都是这样呆头呆脑的人。”
  
  “啊!这是从何说起?”
  
  水柔清扳着手指细算:“你瞧瞧啊,那个童颜就不必说了,眼里除了剑就几乎没其他东西;阿义呢亦是痴痴迷迷,只知抱着弓箭跟着你转;多吉看似木讷笨拙,其实却只是直肠直肚,全无心机罢了,斗伯伯私下里还对我夸他记忆力绝好呢;何公子平日倒是机灵,可一旦遇见了宫大哥,登时就成了呆头鹅,嘻嘻。不过你也说得不错,他们都是有大智慧的人,还有白玛姐姐虽然看起来神志迷失,但若无那一双巧手与心窍,又怎能解得开青霜令,我叠船儿的本事可远远不及她……”
  
  许惊弦道:“你似乎还少说了一个人。”
  
  “你是说宫大哥么?嗯,她表面上就是那种万事决断于胸,不为诸事困扰的人,同为女子,我最佩服的人就是她了,恨不能以身代之。”
  
  “宫大哥可不是你所说的那种呆头呆脑呀。”
  
  “嘻嘻,凡事皆有例外嘛。”水柔清一手叉腰,另一手指向自己,“你认识的本姑娘不也是冰雪聪明,全无呆相么?”
  
  望着水柔清久违的强词夺理、气势汹汹的模样,许惊弦心情大好。想不到水柔清如此敏锐细心,竟对几人的性情了若指掌,算来自己心里真正当作朋友兄弟的,亦这区区几人而已。望着她如花笑颜,听着她款款低语,霎时间但觉得人生快事,莫过于与自己心爱的女子谈及最在乎的兄弟。
  
  水柔清意犹未尽:“哦对了,还有段成那个坏小子……”
  
  许惊弦放声笑道:“哈哈,段成如何坏了,只不过赢了你的几只鹤罢了。”
  
  水柔清板起脸孔,竖起一根手指:“说好不提过去的窘事哦,念你初犯,暂时记下。”说到这里,自己也忍俊不禁,脸上重绽出笑容。
  
  “对了,你是否有意让斗伯伯收多吉为兵甲派的传人?
  
  “咦,这你也看出来了呀。”
  
  水柔清抚掌而笑:“我果然一猜就中。那日在恒山,你特意请宫大哥外出说了几句私话,回来就让多吉随我们同去无双城。当时我就有些犯疑。如今想来,你必是请宫大哥应允多吉离开御泠堂,改投兵甲派吧。”
  
  许惊弦叹道:“御泠堂高手如云,计谋出众,竞争激烈,原不是一个适合多吉呆的地方,何况桑瞻宇率京师弟子投靠简歌,多吉身为其手下重将,虽然对宫大哥依然忠心耿耿,却难免被他人怀疑。而我早就应承了斗师伯要替他光大兵甲一派,我见他对多吉直率坦荡的性情十分欣赏,而他毕竟年事已高,又是诸病缠身,能有多吉这样一个忠厚老实的弟子在旁边服侍应是最好不过,何况能趁此机会让多吉离开御泠堂那是非之地,安心去做兵甲传人,亦是一举数得。难得宫大哥极明事理,而多吉对此事亦正中下怀,亦算了结我的一份心愿。”
  
  原来多吉一心想助许惊弦,知他正打算去替偷天神弓续上弓弦,自也满口应承。斗千金虽欣赏多吉为人,但起初尚怕他资质不足,难以替兵甲一派光大门楣,却不料多吉仅是外表憨直,头脑却不笨拙,更有一份常人难及的坚毅,极为刻苦用功,亦觉老怀大安慰。这一路上将《铸兵神录》给多吉细细讲解,又将兵甲派打造盔甲兵器的各种窍要无私相授,一老一少相处得十分融洽,反倒将许、水、阿义三人撇在一旁。
  
  水柔清心思灵敏,早瞧出究竟,心里暗自称赞许惊弦考虑周详,脸上却装作不屑的神情:“一提起多吉,你登时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为何对我却好像无话可说?我知道啦,他们都是你最在乎的兄弟,哪怕呆头呆脑,也比我这个黄雀帮的跑腿跟班强。”
  
  许惊弦正色道:“其实我愿意结交的人,都是那种重情重义,即便见惯了世间的丑恶,也依然尚存本真的人,这才是人性中最大的痴。当然,也包括你!我心中最在乎的朋友里面,第一个认识的就是你。”
  
  水柔清第一次听他直言夸赞自己,不由大觉羞涩,垂下头来弄着衣角,良久方轻声道:“我曾经那么欺负你,还当你是害我父母的仇人,也算你在意的朋友么?”
  
  “从第一次遇见你,我就一直当你是最好的朋友,由那时到现在,始终未曾改变过。”这番话无异于尽吐心声。
  
  女儿家心思最为敏锐,水柔清岂会感应不出许惊弦对自己的丝丝情意。但却总是怀疑那只是因水秀与莫敛锋之死而在许惊弦心头产生的同情与内疚,偏又无法问个清楚。所以虽然相处多日,彼此尽知对方心意,却是谁也不敢轻易挑破。此刻乍然听他如此说,不由芳心鹿跳,满面红晕,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一时两人俱都静了下来,只听得到山洞外呼呼风雪与怦怦的心跳声。那份微妙的沉默,令他们既觉尴尬,又觉享受。
  
  两人初初相识之际,许惊弦年方十二,水柔清也只比他大上两岁,正是少男少女最易幻想,又最易猜忌的年龄,起初两不相让,于拌嘴吵架中视彼此为对头,困龙山庄一战,共抗宁徊风与鬼失惊等强敌,同仇敌忾之下,不由敌意大减,反倒开始互相欣赏对方的机灵。随后同往鸣佩峰替许惊弦治伤,互通身世后,一个自幼失去父母,仅随义父长大,另一个却是母亲远赴京师多年,渐又有些同病相怜,一路上虽也不免争争吵吵,打打闹闹,却亦渐渐懂得克制与体谅,这才有了舟中争棋的容让之举,两个人都是争强好胜,恨不得把对方斩尽杀绝,却都在胜利在望之时给对方留下了余地,那一幕是彼此心中此生也难以磨灭的记忆!
  
  若是就此下去,由两小无猜到青梅竹马,他们或许早就成为了人人羡慕的一对情侣,然而离望崖前一场棋局,全然改变了他们的人生。自那以后,水柔清无法原谅许惊弦亲手将父亲莫敛锋送上自尽之绝路,而许惊弦亦心头愧疚,无颜以对,与暗器王林青入京后,又因水秀的惨死,隔绝了两人之间的最后一缕温情。随后水柔清决意找简歌复仇,留在京师苦练武功,而许惊弦则跟着蒙泊国师去了吐蕃御泠堂,从此海角天涯,断了音讯。
  
  诺城再度重逢,许惊弦武功大成,但又害怕水柔清知其身份,幸好容貌更改,便化身林闲与其相识;而水柔清却阴差阳错误认为他是“大好人”。见他为救夏天雷与强敌周旋,武功高强,智谋出众,反倒不知不觉地芳心暗动。哪知最后知其竟是许惊弦所扮,惊愕莫名之下,重又将那份绮思压在心底。
  
  这些年水柔清渐已成熟懂事,心知父母之死并不能完全责怪许惊弦,对他已无恨意。一个是情窦初开的血气少年,一个是多愁善感的如花少女,又是儿时旧日伙伴,相处渐久,自是情愫暗生,哪怕强自抑制,却难以尽消。尽管水柔清百般在心中提醒自己大仇未报,无需考虑儿女情长,但那份感情却不由自主地慢慢滋长着。然而每次与许惊弦相见,听他谈天说地,重拾昔日时光,既有暌违已久的快乐,亦生出思念父母离世的痛苦,实是矛盾不已。
  
  直到恒山之行被般若大士点化后,她才真正放开了纠缠多年的心结,不再视复仇是人生的唯一目标,而是用心去感受生命中更多的美好。
  
  许惊弦正想借机说出叶莺之事,一抬头恰好见水柔清盈盈眼波偷偷向他扫来,目光中似藏着千种温柔、万般体贴,不由怔住。
  
  水柔清原是耐不得那沉默,本想偷觑许惊弦一眼,哪知目光与他对个正着,登时慌了神,跳起来掩饰道:“说好我们来游华山,怎么在这个山洞里说了半天的话儿,快陪本姑娘出去走走……”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许惊弦愣了半晌,这才如梦初醒般追了出去,四处找寻一番,才发现水柔清坐在一方大石上,以手托腮,偏起头望向天空,如若雕像。洁白冰冷的雪花拍打在她脸上,又一粒粒弹开,更是衬得肌肤胜雪,吹弹可破。
  
  狂风撩动她的长发,遮住了她半边脸孔,只隐隐约约看到她面上有一种难以描述的情态。同样是满怀心事的她,若是以往,他必会觉得她娇小的身体在苍茫天地之中显得那么渺小,令人忍不住心生怜惜;但今日,他却只发现她秀美的倩影在漫天风雪之中又是那么的醒目,让人无法忽视。
  
  他不想打搅她宁静的遐思,只是静静地站在她身后,仿似守护。
  
  水柔清忽然手指着崖下道:“这里原来应是叫‘老君离垢’,说的是老子李耳于此离开尘垢到达仙境,但后来以讹传讹,就成了老君犁沟,音虽相同,意思却差了许多咧。可见有许多事道听途说都是作不得准的,原当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方可相信。”
  
  许惊弦知她暗示自己方才大胆所语,心头一暖,微笑道:“原来你还懂得这许多典故,还有什么,不妨告诉我,让我也长长见识。”
  
  水柔清道:“若说这华山中的典故,最有名的就是劈山救母与棋定华山了。你若想听,我就给你说说。”当下清咳一声,娓娓道来。
  
  许惊弦虽未读过多少书,但自小就喜欢在茶馆中听说书人讲故事,沉香劈山救母与陈抟老祖与赵匡胤下棋赢得华山的典故早都滚瓜烂熟,但再听水柔清重新说一次,却是别有一番意味。
  
  水柔清讲完故事,淡淡一笑:“陈抟老祖一局棋赢下了华山,我们那局棋却是谁也没有赢。”
  
  许惊弦才知她说起这典故的用意,那是彼此都不会忘记的一局棋,亦是彼此间情苗暗长的开始。以往与水柔清相处时,要么拌嘴吵架,要么各自赌气,从未有过此刻格外动人的一份温柔。轻声道:“但至少,我们谁也没有输。”
  
  水柔清低叹一声:“说起来我们也是与棋有缘,若不是当年那局棋你故意相让,我也不会知道,原来那个倔强而从不肯服输的小鬼头竟也会那么宽容。而若不是离望崖前的那一局棋,我们也不会做几年的仇人,而今日,又是因为齐生劫的缘故,我们来到了华山,听到你给我说出心底的话儿……”
  
  许惊弦心中大震,听她直言离望崖棋局之事,猝不及防间眼角一烫,险些热泪盈眶,他知道她已真正放下父亲的死因,由此刻开始,他们之间最后的障碍已然消失。他蓦然涌起一股冲动,鼓起勇气道:“清儿,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嗯,你说吧。”
  
  “这次来华山,一是为了扶摇,二来是还想找无语大师打听另一个人的下落。”
  
  “哈哈,事前你怎么不说清楚?一定是个女孩子吧。”水柔清并没有许惊弦想象中的大吃一惊,神情平淡,似是早在意料之中。
  
  当下许惊弦也不隐瞒,先讲了最初在峨眉山中偶遇叶莺,涪陵城从她手中救下凭天行,与她一并执行刺明计划,共赴清水小镇与焰天涯,暗传书信密言解开荧惑城的陷阱,最终飞泉崖杀死宁徊风掉落索桥,九幽府疑其现身等等事情,直至连自己曾对叶莺产生的那一分蒙眬的心动也尽数告知。
  
  这个秘密憋在心头已久,唯恐惹水柔清多心,一直不敢告诉她,但又觉得不应该对她有所隐瞒,此刻能尽情倾诉,总算放下一桩心事,直到说完了,方有一些失悔,不免忐忑不安,不知她听后会有何感想。
  
  谁知水柔清听罢,却只是点点头:“既然是生死患难之交,你此刻挂牵她的安危也是应该的。”回首看着许惊弦愕然的样子,扑哧一笑,“你为何表情如此古怪?”
  
  “我还以为你会生气,或是……”许惊弦语至中途,急急收住。从没有一刻,他觉得自己像一个真正的傻小子。在他过去的想象中,当对水柔清说出叶莺之事后,她要么勃然大怒,要么冷嘲热讽,甚至绝裾而去,从此对自己不理不睬……却根本没料到她会如此平静。一时间几乎怀疑自作多情,她对自己根本没有任何情意。
  
  水柔清接口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应该妒忌她?”许惊弦哑口无言,不知如何应对,此际方知自己对水柔清的内心世界仅是一知半解。
  
  水柔清掩唇而笑,良久方息:“嗯,我再给你说一个故事吧。这个故事是很小的时候花三叔讲给我听的。那时我不明其意,只觉得很好玩,如今长大了,又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才有了内心深处的感悟。
  
  “有一个人一心求道,就去见一位佛家大师,问他:‘大师如何修道?’大师答:‘饿了吃饭,困了睡觉。’此人大惑不解:‘普通人不都是如此么?为何唯有大师修得正果?’大师叹道:‘世人吃饭睡觉时,千思百虑,无有停时。而我只是专心吃饭睡觉罢了。’嗯,故事说完了,帮主可有所感悟?嘻嘻,你可别忘了刚刚承诺过要带我去三香阁吃饭哦。”
  
  许惊弦隐隐捕捉到了她的用意,但觉得心脏狂跳,千言万语皆无从说起,唯有痴痴望着她。
  
  水柔清甜甜一笑,别开头去,声线里有一种不合年龄的超脱与笃定:“现在我重新想到这个故事,才明白自己根本不必在乎那么多,过去的一切都是无法再挽回与改变的,只要做好自己眼前的事就行了。所以无需庸人自扰,就专心等着你请我吃饭吧。”
  
  各种复杂纷乱的情绪涌上许惊弦的心间,迷乱若失。尽管水柔清只不过用一种含蓄而矜持的方式表达了她的态度与她的坚定,却胜过了一切温情脉脉的凝视与山盟海誓的告白。
  
  她已不再是那个说笑吵闹的小女孩,而是变成了一个有着自己独立思想的成熟女子。
  
  陡然间,许惊弦第一次深切地体会到,能够与她相识,是多么大的幸运!
  
  又是一阵长久的静默,时光也似就此停止。
  
  虽然说的是佛门中事,但两个人的心都留在红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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