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中午，津田推说因为不大舒服，婉拒了李俊熙预备的饭局，和小坂离开了东山庙。他让小坂找一个咖啡馆，打算喝几杯咖啡，吃些面包和火腿意粉之类西式午餐，然后回去酒店与岸田美智子市长通通电话，现在很需要和她沟通一下，听听她的意见。
　　小坂带他去了市郊有名的“顺城市美食广场”，在意大利人开的“PICCHIO餐厅”吃了午餐。
　　和小坂分手之后，津田回到酒店房间，洗了一个冷水澡，清醒一下头脑，捋一捋思路。
　　刚才在东山庙，离开关公神像之后，跟着张千百转了一圈，看了钟楼、鼓楼、十八罗汉堂、观音堂、园林庭院等地方，都是似曾相识的地方，津田闭着眼走来走去也不会走错。张千百打算再往山上走，带他们去“藏经阁”参观时，津田说觉得累不上去了。四个人便返回东厢房。
　　张千百泡了一壶铁观音，每个人面前都倒满一杯。津田不好推辞，也不好意思自己泡咖啡喝，只得把铁观音喝下去。
　　张千百看见津田吞下茶水时，微微皱了皱眉，笑着对小坂说：“他第一次喝茶？多喝几杯就习惯了，来，再添一杯！”
　　给津田加满茶之后，张千百谈起了铁观音、乌龙茶和龙井茶。但是，谈了一会儿茶叶，张千百便戛然而止，转入正题。
　　“津田荣一先生，首先欢迎你来到顺城市和我们这座小庙，我也非常赞赏你能亲自前来谈青龙偃月刀的事情。”
　　津田听罢小坂的翻译，探身微微鞠躬，说：“我受我舅舅佐藤荣一先生的委托，来到贵市，会用心听取贵方的意见。”嘴上是这么说，心里却嘀咕一句：“终于开始了！”
　　“你今年也是六十岁，是吧？正好和我同年！在中国，这个年纪刚好踏入老年，但你们日本六十岁好像还不算老年人？不管怎么样，反正七十多年前那场战争发生时，我们都还没有出生，但是说句不好听的话，前辈造成的麻烦，现在要我们后辈解决，这算什么事嘛！不过，我们总得要把它解决好，不要把再这个麻烦移交给我们的后辈。按我的经验，一个麻烦不解决，可能后面会衍生出更多麻烦，这么多的麻烦交给后辈，他们会把我们骂死的！”
　　津田不住“嗯、嗯”地点头，手心冒出汗来，分出一半脑筋琢磨：才见第一面，自己又没有主动说过，张千百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年龄？难道真的是无孔不入监视外国人，从“新世纪酒店”前台调取他的资料不成？但立刻又否定了：让张千百说出我的年龄来，岂不是露了监视我的马脚，有这么笨吗？不过他还是想不明白，忍不住说道：“张先生，我同意确实不要把麻烦留给后代，但我有点好奇，您是怎样知道我六十岁的？”
　　坐在一旁的李俊熙忍不住笑了起来，从公文包中拿出一张传真件，笑说：“他不但知道你六十岁，还知道你的护照号码、住址的门牌号！你难道以为他有特异功能？”又转头对张千百说：“设计师想问题仔细，有钻牛角尖的精神，我欣赏！”
　　津田拿过来传真件看，是岸田市长的签名的“证明函”，上面有他津田荣一的身份证和护照的照片，为的是证明前来顺城市商谈的津田荣一确实是佐藤荣一的外甥。他也想起岸田市长说过这件事，于是释然了，也尴尬地笑起来。
　　张千百可没有揣摩津田为什么会这么问，自顾自地按着和李俊熙商量的方案推进，他走到书柜，取出来几个档案盒子，放在茶台上：“你们飞鹰山关帝庙里面的那把青龙偃月刀，是来自于我们这个东山庙的，准确的说，是出土于东山庙所在的这个东山上面，我们有非常充分的历史资料作为佐证。这些档案盒里面的资料只是一部分。如果您需要，我们还可以提供多位考古学家的证明材料、清末民初的顺城县志和当时的各种记录，还有很多物证和人证。”
　　津田只是继续“嗯、嗯”地点头回应，不发一言。他端起杯子喝茶，任由茶水在嘴中流淌，并不觉得苦涩，因为心不在焉。
　　“不知你是否了解，我就是最有资格的人证。我是第一个发现并拥有青龙偃月刀的人，张二，他的第六代传人！这是我们的老家南沙村的张氏族谱，请看。”张千百边说边打开一个档案盒，取出一本装订好的一本复印件的“顺城县均布乡南沙村张氏族谱”。
　　津田拿过族谱，只翻了几页便还给张千百：“谢谢，但是很遗憾，我看不懂。但我相信你的话。”
　　张千百又从档案盒取出一张A4纸大小的照片，递给小坂：“麻烦你给津田先生翻译一下，这是日本军队占领广东时期的报纸，其中有一个有关东山庙青龙偃月刀的报道。李局长的部门在广东省图书馆收集的资料。”
　　小坂接过报纸，是1944年2月份的广州《共荣日报》的照片，上面有一则报道，并附有一张照片。也许是当时的印刷技术问题，照片比较模糊，但能够分辩是关公神像手持青龙偃月刀的照片。关键却在标题，以及正文！标题是：“陈高官莅临顺城县东山庙盛会”，正文不长但信息丰富，足以佐证当年青龙偃月刀供奉于东山庙。报道说春节之际百年名寺顺城县东山庙隆重举办关公祈福大祭，祈求关公保佑中日亲善、国泰民安，让*****圈所有的民众安康幸福。广东高官陈耀祖、大日本皇军华南派遣军代表佐佐木一郎大佐、国民军第二十军第四十师少将师长李附群等一众军政官员专程前来道贺。顺城县县长苏世民致辞表示中日情谊固若金汤，加上关公大人神明及青龙偃月刀神力相助，此乃包括顺城县民在内的全体国民之福！…………
　　津田听完小坂的翻译，沉默了一会儿，与小坂嘀咕了一阵，对张千百说：“张先生，你所表达的意思我都明白了，我会完整地向我舅舅佐藤荣一先生传达的。”
　　张千百喝了一口茶，说：“我的意思还未有表达完呢！”他放下杯子，慢慢添上茶水：“全部资料和证据都证明了那把青龙偃月刀属于我们顺城东山庙所有，但是它却被拿到日本，放在你们小取村飞鹰山关帝庙达七十多年，应该让它物归原主，回到我们这里！七十多年前因为它而死了不少无辜的人，已经无法追究，我也没有要追究的想法，那场战争葬送了多少人的性命，毁掉了多少人的家园，也许青龙偃月刀上面的恩怨情仇与之相比微不足道！所以，请您向佐藤荣一先生转达我的意思，把那把大刀还给我们！”
　　李俊熙不动声色，慢慢啜饮着茶水，心中惊奇平时怎么没有发现张千百有此能耐，讲得有理有据有节，收放自如，说是不翻历史旧账，但已经把佐藤荣一摆在审判席上。莫不是经常在接待海内外参观团时亲自上阵做解说员，练得多了，变得口若悬河。
　　午饭时分，李俊熙提出他作东代表顺城市招待两位日本客人在高档的“顺风山庄”吃个便饭。津田婉拒，所以李俊熙也不坚持，主随客便。于是，双方相约明天一起喝早茶，边喝边聊。双方第一次商谈就此结束。
　　津田拿起电话，拨向津农市岸田美智子市长的办公室。接电话的是她的秘书，说岸田市长不在，去参加市议会的听证会了，如果是急事可以晚上打她的手机。
　　津田躺在床上，却无睡意，便拿出播放机，继续听关于青龙偃月刀的CD碟子。
　　张二和周凤娣把青龙偃月刀扛回屋内。夫妇二人关上大门，找寻能藏起大刀的地方。他们不想让儿子们知道那把脏兮兮的大刀竟是价值连城的古董，更不能让左邻右里知道。穷的时候，大家都是朋友，现在突然天降横财，反而谁都信不过了，人心隔肚皮！即使邻居们都是好人，不打你的主意，但防不住他们的嘴，一旦张扬出去，留不住横财不说，可能还会搭上一家人身家性命！
　　当年海匪张保就是垂涎顺城养蚕缫丝生意兴隆、富甲一方，率领几条贼船自伶仃洋经虎门、番禺杀入顺城，在凤城、容麟和勒涌一带劫富户、夺珠宝、抢民女。不少缫丝富户家被挖地三尺，查抄财宝。张保张贴告示，重赏举报私藏财宝者，凡被告发者，没收所有家产，男丁将被杀头，女眷被带走为奴。顺城死了很多家藏财宝的富人。官府发兵讨伐，但是顺城到处是水，官军哪里是善于水战的张保海匪的对手？顺城百姓谈张保色变，财不露眼成为祖传家训。
　　夫妻二人找寻了一遍，放在哪里都不放心，最后在自己房间床下挖了一个大坑，把大刀里三层外三层包裹好藏进去，回填泥土再压上杂物之后才放心。
　　但是，夫妇俩感到把大刀藏在家里始终不是办法，必须尽快卖掉换成钱，落袋为安才是真金白银。第二天一早，周凤娣让大儿子撑挺送她回去南沙村老家找母亲周王氏帮忙。临行前，她反复叮嘱张二不能外出，一定要待在家里严防死守，直至她回来。
　　周王氏认识南海县石湾古镇的古董商人朱先生，便让周凤娣去石湾找朱先生来顺城看刀。
　　张二从床下起出大刀，摆在客厅地下让朱先生看。朱先生端详许久，呐呐自语了好一会儿，忽然脸色煞白，手指大刀哆哆嗦嗦地对张二说：“这刀，这刀你赶快收起来，我不敢看了！”
　　张二连忙包起大刀，问朱先生：“这把大刀，有什么问题吗？”
　　朱先生退到门口：“有大问题！我们出去门口说，不敢在大刀面前说，女眷不能听！”
　　张二跟他走出门外，朱先生声音颤抖：“血光之灾啊！青龙偃月刀有福有祸，这把是祸刀！会引来祸水，你放在家里不出半年就有大难！”
　　张二连忙问：“朱先生，那怎么办，你要帮帮忙啊！”
　　“给你说说怎么做的刀吧。别的刀用冷水淬火，但是打造青龙偃月刀用人血淬火，且从九九八十一把刀中只可以选出一把，你想想，九九八十一把刀要用多少人血才够？想想都可怕！选出这把刀之后，还要用它杀九百八十人祭刀，那是因为这刀打好之后，突然电闪雷鸣、天降大雨，雨水浇落铁炉，铁水四射，雨停之后，地上有九百八十滴血，原来是青龙路过时被铁水烫伤滴的血，青龙大怒，要铁匠用这把刀杀九百八十个人还血债。铁匠不敢留着这把刀，便把它献给官府，官府用这把刀杀了九百个土匪，但还欠八十个人，官府便滥杀无辜，以莫须有罪名杀了八十个平民百姓。凑够九百八十人之后，青龙才息怒。你想，这把刀杀气这么重，欠下这么多冤债，会招惹多少冤魂随刀而来？我不敢要了，避之则吉吧！”
　　张二害怕，连连哀求朱先生帮忙想办法。朱先生说既然这样，我尽快帮你找人吧，有道行高的人不怕它的。说完朱先生便回去石湾了。
　　张二回到屋内，跟周凤娣复述了朱先生的话，叹气说：“还以为捡了个大宝贝，谁知道飞来横祸。倒霉！”
　　周凤娣一巴掌轻拍张二的脑门，她不信邪：“糊涂虫！你就这么容易相信？这朱先生在编故事，别信！他是看上了镶嵌在刀上面的宝贝，又不愿花大钱买，所以编故事吓唬你呢！”
　　想起朱先生那种装腔作势、绘声绘色编故事的情景，周凤娣不寒而栗，如果他找人来贱买不成，鬼知道他又会生出什么诡计、做出什么事来。她叫张二立刻把大刀包好，说：“不行，走漏风声了，朱先生不是好人，现在让他知道了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事！今晚要连夜把刀送回南沙村我妈家里藏起来。”
　　“朱先生不至于吧？他不是跟你妈熟悉吗？”
　　“不很熟，那天我妈和我去石湾找的是做蚕丝生意相熟的‘天马丝绸行’，他们介绍了朱先生给我们。前几年，‘天马丝绸行’老板带朱先生去过南沙村收古董，来我们缫丝场，和我们算是有一面之交。想不到他是这样的人！”
　　半夜，夫妻二人乘夜色撑挺准备把大刀送回南沙村。张二正要打开大门，忽然有人敲门：“张大哥，睡了吗？”
　　夜深人静之际，这声音听得张二、周凤娣头皮发麻。周凤娣凑到张二耳边：“是朱先生！不能开门，这么晚过来，没有好事！”
　　外面的人又再敲门：“张大哥，开开门，我是朱先生！”
　　张二应道：“朱先生吗？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我帮你找到了买刀的人，石湾的李掌柜，我带他来了，开门吧！”
　　周凤娣又凑到张二耳边说了一番，张二点点头：“朱先生，那把大刀，你走了之后，我卖掉了，卖给一个收烂铜烂铁的收买佬。听你说的话，我害怕了，不敢留着那把大刀！”
　　朱先生继续敲门，说：“骗我的吧？哪有这么快！开门吧，李掌柜这么远过来，让人家进来看看吧！”
　　“朱先生，你不相信我也没有办法！我已经睡了，你们请回去吧！”
　　外面的人不敲门了，变为用力撞门。张二听得出是用肩膀撞的，力度一下比一下大！他知道屋门其实并不十分坚固，便用肩膀抵住大门。周凤娣也帮着抵住大门，她隔着门缝向外面看去，初十七的夜晚月光明亮，她看见外面共有三个人，正轮流用肩膀撞着屋门。看来朱先生志在必得，非要撞开门，夺走青龙偃月刀！
　　张二的大儿子也被惊醒了，看见此情景，抄起一根木棒要拉开门冲出去拼命。周凤娣扯住儿子，压低声音：“不要出去，外面的人是土匪、亡命之徒，我们打不过！”然后跑到屋子另一侧，对着窗子大叫：“救命！救命！有人来打劫！”
　　外面三人立刻停了下来，朱先生丢下一句话：“张二你敢玩我，你走着瞧！”说完便跑开了。
　　很快地，附近邻居拿着棍棒刀斧来到张二家门前，七嘴八舌嚷道：“贼在哪里？谁敢打劫？”
　　张二夫妇开门，说刚才有流窜毛贼光顾，欲破门而入打劫，非常感谢邻居们拔刀相助。众邻居扰攘一番之后各自回家。此时已是天亮，张二、周凤娣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刀扛到艇上，而且朱先生也不敢在大白天光天化日之下再来抢刀，便把大刀藏回床下，等到今晚夜幕降临才动身。
　　傍晚时分，夫妇俩正在做饭，忽然又听见有人敲门：“张二在家吗？开门！”
　　张二从门缝看出去，大吃一惊，对周凤娣了一句：“官府的人！”连忙拉开屋门。四五个县衙门的人涌进来。为首的一个叫做刘顺，任县衙门巡检司一职。巡检司专事缉拿案犯、侦查案件。周凤娣直觉感到此番巡检司的人来到，没有好事，应该是与青龙偃月刀有关，不禁后悔自己太淡定，没有抓紧机会把大刀送回去南沙村。她只得镇定下来，大方招呼：“各位官人，请坐请坐，我泡茶给你们。”
　　周凤娣没有估错，这几个不速之客确实是为青龙偃月刀而来。朱先生昨天来顺城时其实带了两个打手，他自己进去张二屋内看刀，两个打手在凤城的客栈里等着。朱先生一旦发现是值钱之物，先会鼓动如簧之舌编故事压价，同时观察事主的家庭环境及家人情况，压价不成便会在入夜之后伺机强抢。多年来，靠此下三烂手段强抢回来很多财宝。他看见张二那把青龙偃月刀，判定是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就算压至地板价，他也收购不起，所以决定半夜时分动手强抢。无奈张二夫妇死活不开门，还喊来邻居相救，他们只得逃之夭夭。朱先生阴谋落空，气急败坏，干脆到顺城县衙门告发张二，心想我得不到的你也休想得到！
　　刘顺身材魁梧，一伸手似老鹰捉小鸡般把周凤娣拉到身边，一改刚才恶狠狠的表情，笑眯眯问道：“你是哪位？”
　　张二拉回周凤娣，护在身后：“我是张二，请问各位有何贵干？”
　　刘顺瞪了一眼张二，拿出一张顺城县知县刘道德签发的搜查令在张二面前扬了一下，念道：“兹有顺城县民张二被人告发私藏所挖掘之古董大刀，现本县特命巡检司侦查此事，如有查实，将循大清律例没收该古董大刀，张二收押县衙门待审。此令！顺城知县刘道德。”念毕，问张二：“你听明白了吗？”
　　张二大为惊愕，不知所措。
　　周凤娣连忙走到刘顺面前：“大官人，他是在山上挖树根时挖出一根生锈肮脏铁棍，洗干净才知道是一把大刀，我们也不知道它是不是古董，正打算明天一早送去县衙门的。”
　　刘顺又再抓住周凤娣的手臂，软声说：“这事是张二的事，不关你的事，不要惹事上身嘛！”周凤娣想挣脱，无奈刘顺练得一身硬功夫，手指像铁爪般紧抓着，想挣脱谈何容易。周凤娣只得对张二说：“还等什么，还不赶快把那把破刀拿出来！”她只能忍痛割爱、破财挡灾，不然张二要面临牢狱之灾，平平安安比什么都好！
　　张二蹒跚进房，把刀拿了出来，放在地下。站在边上的三个儿子好奇：父母亲竟然瞒着他们，那把脏兮兮的锈铁大刀原来是这么熠熠生辉！！
　　刘顺低头端详了一阵，脱口而出：“关公青龙偃月刀！”俯身提起大刀走出屋外。
　　津田正听得入神，忽然床头柜上的电话响了起来。他只得关上播放机，拿起电话。是津农市长岸田美智子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