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摆在床头柜上面的电话响了起来，把津田惊醒了。他一看时间，已经八点十分！
　　他记起昨晚小坂约定今日早上八点在酒店餐厅吃早餐。可是，他昨晚把那个CD碟子听完之后，又想了很多东西，失眠了，快到天亮才睡着，睡过头了！这个电话肯定是小坂的。
　　他一把抓起电话，果然是小坂打来的，便连声道歉：“对不起，小坂君，我昨晚很晚才睡着，睡过头了，我马上洗漱，立刻就下来！”
　　小坂正雄笑答：“不急，我坐在三楼中餐厅的大厅，209号台，你如果到了餐厅门口，站在别动，给我打个电话，我会出来接你。否则你找不到我的！”
　　他匆匆忙忙到了餐厅，站在门口往里面看去，大厅里面熙熙攘攘，坐满了喝茶、吃早餐的顾客。他有些发懵，根本看不见小坂坐在哪一张桌子，连忙打电话给小坂。小坂正雄走了出来，带他走进大厅，来到209号台。
　　“铁观音还是普洱茶？”小坂把一套茶具和碗筷放到他面前，问道。
　　“茶叶？我很少喝，喝咖啡，早上起来更要喝一杯！”
　　“我估计得没错！现在你肯定想喝一杯咖啡，但顺城的茶楼饭店基本不提供咖啡的。所以我带了几包咖啡给你。”小坂从公文包取出几包速溶咖啡，放在津田面前的桌面上。
　　“多谢了，你想得周到！我真的没想到要带咖啡来。”津田说着，便撕开咖啡包，自己泡起咖啡来。
　　“在顺城想喝咖啡，其实有专门的咖啡馆。若你想去，我可以带你去。我刚来中国的时候，跟你一样，只喝咖啡。不过现在我已经习惯了喝茶！最喜欢喝铁观音、龙井两种”
　　津田望向四周，热闹非常。隔壁是一桌正在高谈阔论的人，边喝茶、吃点心边旁若无人地聊天，另外一桌的人则非常安静，专心致志地看报纸，或者看手机。
　　“广东就是这样，把吃早餐和吃饭看作是聊天交流的地方，这些场合都是很重要的交流场所。很多交易都是在饮饮食食吃吃喝喝中达成的。”
　　这时，服务员推着手推车过来，端下来好几种东西。小坂正雄边接过来边向津田介绍：“叉烧包、伦教糕、板筋粥、牛肉肠粉、干蒸烧卖、糯米鸡，齐了！”转头对津田说：“来，品尝一下，异国他乡的点心！”
　　津田夹起一块伦教糕，咬了一口，评论：“清甜、清爽，不错！”
　　“这是顺城本地特有的一种点心，我在别的城市也吃过那儿的伦教糕，但是他们做不出顺城的味道来，不是干了就是粘了。据说做法有秘密，我只知道先用大米磨浆之后发酵、还要加白糖、米酒、鸡蛋清等等，火候也很重要。”
　　津田有夹起一个干蒸烧卖，端详一番：“肉团子？”
　　“这种点心看是简单，其实很复杂，首先是馅料选取半肥半瘦的猪肉剁碎、加虾仁、蛋清、胡椒粉、白糖、生抽酱油、料酒等等，拌匀，制作包在外面的面皮也麻烦，要用低筋面粉、玉米粉、鸡蛋、牛奶做！”小坂正说着，公文包里面的电话响了起来。他掏出电话看了一下，对津田说：“是李俊熙局长！你慢慢吃，我接电话。”说完拿着电话走到边上。
　　小坂走回来坐下，说：“李俊熙局长说，见面地点能不能改在东山庙，因为他考虑到从酒店这里去新城区那边的市政府挺远，而且顺城市同时建设几条地铁，有好几个地方堵车，比较耽误时间。东山庙就在这个‘新世纪酒店’附近，我们走路过去就行。如果我们同意，他现在就从市政府过来，我们不必过去了。你认为如何？”
　　津田嘴里嚼着干蒸烧卖，摆摆手说：“你决定吧！”
　　小坂于是给李俊熙回电话，说没问题那我们就在东山庙见面吧！
　　两人用完早餐，离开酒店，向东山庙走去。津田边走边打量着朝阳照耀之下的顺城市，马路宽阔而整洁，绿化非常好，高楼大厦林立，比起任何日本城市都毫不逊色。马路上的车流和两边的人流比昨晚多了几倍，看得出这是个朝气蓬勃、发展迅速的城市！
　　来到东山庙，小坂说：“看来，我们会比李局长早到，干脆先上去逛逛，他到了会打电话给我的。”
　　两人拾级而上，走到正堂门外。津田觉得眼前的一切都似曾相识：小广场、钟楼、鼓楼、香鼎、大树、石桌石凳，连正堂门头上“东山庙”三个大字，都是他熟悉的佐藤舅舅经常练习的字体：魏碑体。
　　津里在少年时代经常走进舅舅的书房看他练习书法，舅舅练得最多的是魏碑体。现在他还记得有一次舅舅说的话：这种字体叫做“魏碑体”，是中国最早的字体之一，两千多年历史了，当时的石匠用这种字体来刻佛寺石碑上的碑文，中国很多寺庙、山崖石刻都这种字体。舅舅写的魏碑字很出名，津农市很多公司商号、商店、饭店都请他写招牌、牌匾，自己的“津田设计师事务所”招牌就是佐藤舅舅写的字。
　　小坂正欲进去正堂里面，津田拉住他，问：“这里是不是有个‘藏经阁’？”
　　“对！在后面的山上，我上去过一次，要从鼓楼这边走过去。哎，你怎么知道的？”
　　“我在日本的时候，网上看到的，景色很美啊！可以上去拍些照片吗？”
　　“当然可以！走吧，那就先上去‘藏经阁’，我估计拍完照片下来，李局长也差不多到了。”
　　两人从鼓楼侧面的过道走到正堂后面，津田看见这里是一个美如一幅油画的宽阔山水园林庭院，庭院右边有一汪池水，里面养了很多红色、黄色、红白相间或黑白斑点的锦鲤，水池最里面边上矗立一个约莫二十米高的挺拔直立的石质山崖，山体陡峭、直上直下，山崖上方有一个石洞，一条清澈的流水从洞中飞流直下，形成一个小型瀑布，直泄往水池。山崖石壁上是红色的石刻大字，也是魏碑字体：神机泉。庭院左边是竹树和津田不认识的热带树木，庭院中间摆放十几个巨大的瓷质花盘，花盘中是各种造型优美的盘景。整个园林茂林重枝、碧池绿水，不少游人在此拍照留影。
　　小坂问道：“要不要帮你拍个照片，留个纪念？”此时津田完全没有这个兴致，他只想抓紧这个不受中国人干扰的机会上去“藏经阁”，完成佐藤舅舅吩咐他办的事。
　　从园林再往里面走，一条两旁种满树木的林间通道直上山顶，一路上林荫森森、草木茂盛，津田却无暇欣赏。他和小坂气喘吁吁地来到“藏经阁”。小坂推了推门，发现是上了锁的，便说道：“其实平时很少有人上来这里，现在时间这么早，管理员还没有上来。”
　　津田并不关心开不开门，不言不语就绕到后面，这里长着密密丛丛的竹子，竹林旁边确实有不少高大挺拔的树，他在这里转来转去，却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便从几个角度拍了十几张照片。终于大功告成，完成了舅舅要办约事。他催小坂下山，说：“看来网上的照片不可信，还以为这里有好看的景色，失望了！”
　　小坂说：“我还以为是你们设计师的眼光不同于我们常人，能在平淡无奇中发现不寻常的东西？这里确实没有什么风景可看的，倒是藏经阁里面有顺城旧时的县志历史之类书藉，还有广东明清年代的书画。”
　　在下山的路上走着，津田心里忽然咯噔一下，他想起了昨晚听的CD碟子那段张二在这东山上挖出青龙偃月刀的故事。是不是舅舅也在“藏经阁”那里埋下些什么东西，让我上去看看覆盖在上面的泥土、种在上面的树还在不在？如果是这样，不管他埋下的是什么，这些东西也不可能被取出来拿回日本了，除非他愿意献给中国人！等到几百年后吧，到那时也许这个东山又有一个挖出古董的故事了！
　　两人回到正堂门外的小广场，小坂掏出手机正想打电话给李俊熙，告诉他我们已经到达东山庙，手机却先响了起来。李俊熙告诉小坂，他刚在下面停车场停好车，正往上走呢。
　　一个高个子穿着T恤、戴眼镜的中年男子，笑眯眯地向站在大榕树下面的小坂和津田走来，小坂小声说：“这个人应该是李俊熙局长了！”便迎了上去。
　　高个子伸出手，说：“我是李俊熙，两位是日本客人吧？”
　　小坂连忙鞠躬，和对方握手，说：“是的，我是小坂正雄，虽然我们未见过面，但是和您通过好几次电话了，请多关照！”
　　李俊熙又把手伸向津田：“那么，这位应该是津田荣一先生吧？”
　　津田听小坂翻译之后，深鞠一躬，和李俊熙握手：“我是津田荣一，请多关照！”心里却嘀咕：“中国官员怎么不穿正式的衣服？即使不穿西装，起码也要带上领带嘛！”
　　“欢迎日本朋友来我们顺城市，听说津田先生是第一次来中国？”李俊熙客气问道。
　　津田探身轻鞠一躬，回答：“是的，我是第一次来贵国，请多关照！”
　　“中日两国是一衣带水的相邻之国，有很多相同的地方，也有很不相同的地方，例如，中国人第一次见面认识，没有鞠躬这种形式，不过，我们其实是很讲礼貌和情义的！”
　　双方客气一番之后，李俊熙带着小坂和津田走进东山庙。接近中午时分，来烧香祈愿的香客非常多，庙内正堂已显得拥挤。李俊熙四处张望了一下，看不见住持张千百的身影，便走到东厢房旁边售卖纪念品的柜台，向女售货员打听。女售货员指着里面神坛方向：他正在那边给印尼华侨祈福团讲解呢！李俊熙看过去，神坛旁边果然站了一圈人，张千百站在正在讲解。李俊熙指指东厢房对小坂和津田说，我们进去里面坐坐，他应该很快就能结束的！
　　东厢房张千百既用来办公又用来接待访客。靠外面的位置是一圈深棕色木制沙发和茶台，墙上挂着好几幅字画；靠里面是沿三面墙摆放了高高的书柜，书柜前面是一张巨大的深棕色书台。津田因为自小就受佐藤舅舅影响，对书法有兴趣，便走过去端详起挂在墙上镶在玻璃镜框内的书法。其中一幅的字体如同天书，津田看不懂，便问小坂这是什么字？
　　“篆刻体，清朝广东水师提督李准写的字，不瞒你说，我也看不懂写的是什么。但我听说李准和东山庙颇有渊源，在东山庙住过。”
　　小坂答话间，李俊熙带着一个穿一套西服的人走进来，这个人一进来便拱手说：“欢迎，欢迎！日本朋友！”
　　李俊熙向小坂和津田介绍：“这位是东山庙住持张千百师傅！”
　　津田打量张千百，身材高大、大圆脑袋、平头短发、一脸福相、声音洪亮，右手腕带着一串深棕色大号佛珠，看上去确实像一个寺庙里的人，但不像寺庙的人那样收敛拘谨，倒像是一个不拘小节、大大咧咧的人。津田觉得奇怪，怎么中国寺庙住持穿西装而不穿寺庙服装？佐藤舅舅不是正式的寺庙的人，只是自己建的关帝庙的主持人，但是每次上去飞鹰山关帝庙打扫收拾，都必定郑重其事地穿上一套灰黑色长袍。
　　双方握手、交换名片，然后寒暄客气一番。
　　李俊熙问津田：“津田先生，我建议先参观一下这个东山庙，然后回来这里，边喝茶边谈，你认为如何？”
　　津田听小坂翻译之后，说：“可以，悉听尊便。”
　　张千百说：“那我做向导。其实津田先生也用不着向导，对吧？我去了你们小取村关帝庙，整个庙跟我们的一模一样，除了山比我们高，树不一样。”
　　听小坂翻译之后津田没有接张千百的话题谈论飞鹰山关帝庙，只是笑了笑便跟着张千百走出厢房。
　　张千百在厢房门外顿了一下，指着神坛那边：“我们先过去看刀吧！”
　　李俊熙跟在他们三人后面，他观察到津田有些尴尬，犹犹豫豫跟着张千百走去神坛，内心不禁暗暗偷笑：“这张千百表现及格！哪壶不开提哪壶，让日本人难堪！”
　　这是李俊熙和张千百商量好的策略！
　　由于在追讨青龙偃月刀这件事上顺城市方面并没什么优势，没什么好牌可打，那就只能把唯一的一张牌打好，这张牌就是道德高地。无论对方承认佐藤荣一就是亲手把这把关公大刀拿回日本的人与否，青龙偃月刀就是出自顺城东山的中国古刀这是无法否认的铁的事实，这有各种充分的历史资料和人证物证予以佐证。这在道德层面上把老鬼子他们置之于不利地位。所以谈判时必须让对方觉得理亏、内疚，怎么能让他感觉理亏就怎么来！
　　李俊熙原来还担心张千百能不能掌握好火候，现在看来张千百粗中有细，拿捏得恰到好处。让津田尴尬了！那就是他内心觉得理亏了！但又不至于让他太难堪，因为毕竟津田只不过是受老鬼子佐藤荣一委托来顺城谈的。
　　神坛前全是虔诚祈愿的香客信众，他们四人被挤到旁边的过道上。津田抬眼望向神坛上面矗立着的巨大的关公神像，尺寸高度与飞鹰山关帝庙的关公像差不多，神态、姿势和很多细节有些差异，他估计是因为制作地方不同而造成的。据他所知，飞鹰山关帝庙的关公神像是当年佐藤舅舅委托横滨的华侨帮忙在台湾的瓷窑烧制的。但区别最大的是眼前的关公手中所持着、刀柄尾部杵在关公脚边的那把大刀，深棕色、木制，和刚才张千百厢房里的长短凳子、茶台的木料差不多，与飞鹰山关帝庙关公手中的那把相差太远了！
　　张千百又哪壶不开提哪壶，说：“津田先生，你不要见笑，这把是木头刀而已，是菲律宾华侨在1983年重开东山庙的时候捐赠的。文化大革命东山庙关门之前那把大刀更寒酸，是当时顺城的木匠用普通木料做的刀，拿在关老爷手中难看死了！这把菲律宾华侨捐赠的刀，是用名贵的木料老挝大红酸枝做的，我东厢房那些台台凳凳也都是他们用同一种木料做了捐赠回来的。”
　　津田听着小坂的翻译，不住地点头，目不转睛看着关公手中的木头刀。。
　　张千百话锋一转，使得津田更是尴尬：“唉，再名贵的木料也不过是木头刀，哪有你们飞鹰山关帝庙关公手中那把大刀名贵啊！我去你们的关帝庙看了，看了眼界了，那才是真正的关公青龙偃月刀啊！那才叫宝刀啊！”
　　李俊熙听得心里直笑：“张千百这家伙鬼得很，看似大大咧咧，实际是旁敲侧击，挖个坑，让津田掉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