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飞机平稳降落在广州白云机场。津田荣一下了飞机，取了托运行李，办好了入境手续。他无暇打量这个巨型的现代化机场，因为此刻最重要的是要接洽上从顺城市过来接机的汤浅电池的人。他缓慢地推着行李车，有点紧张地向前面接机区拥挤的人群张望。
　　还好，津田很快地就从人丛中高高低低五花八门的接机牌中看见了一个写着日文的大牌子，红底白字：“接来自日本津农市津田荣一君”。他径直走向这个大牌子，举着大纸板的是一个带黑色宽边眼镜的中年男子。津田向他伸出手：“您好，辛苦了，我是津田荣一，请多关照！”
　　眼镜男也伸出手：“您好，旅途辛苦了！我是汤浅电池的小坂正雄。”
　　站在出境大厅门口，小坂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很快地，一辆丰田面包车开到两人跟前。津田注意到车门上的中文字：广东汤浅电池（中国）有限公司。司机是个高个子英俊的中国小伙子，他满脸笑容走到津田跟前，说了一句中文：“您好！”这句中文津田早已经学会了，也笑面用中文回答：“您好！”这几天他还紧急学了一些中文日常短语，他不知能否派上用场。
　　司机麻利地帮津田把行李放进车上，帮坐进车内中排座位的二人拉上滑轨式车门，便开车起程。
　　面包车驶离机场不久，就开上了路边两旁满是鲜花和树丛的高速公路。小坂和津田寒暄几句之后，从公文包取出一个微型CD播放机、几个CD碟子和一本书交给津田，说：“这是顺城市文化广电新闻出版局出版的顺城市历史系列资料。可惜没有日文版的。但是听说你在美国读过大学，估计你英文应该没问题，所以我买了英文版，希望能够对你有帮助。”
　　津田荣一接过来：“哎呀，非常感谢！对我肯定有帮助！这太好了！”说完，戴上播放机的耳机，装进第一张CD碟子，听了起来。CD碟子里面的英文解说非常标准，津田听起来不费力气。
　　这第一张碟子说的是青龙偃月刀的由来。
　　青龙偃月刀与清朝年间的一个顺城县县民张二有关。那时，顺城县还没有建起东山庙！
　　道光8年即1828年，张二出生。但他不是生在顺城县，而是生在西江上游距离顺城县一百多公里的肇庆羚羊峡岸边的小村子里，具体是那一条村子已经无从稽考。当年的西江沿岸水患不绝，洪水经常淹没村庄，再加上水匪土匪多如牛毛，百姓生活苦不堪言，所以很多男丁都背井离乡，跑到下游比较富庶的地方打工谋生。
　　张二也一样，十三岁便来到顺城县的南沙岛上面南沙村的一个缫丝作坊打工。
　　过了五年，张二长成了一个高大英俊、腰圆体壮、勤劳能干的小伙子。
　　漂亮的缫丝作坊老板的女儿、比张二小两岁的周凤娣爱上了张二，张二虽然也喜欢这个伶俐可爱的姑娘，但他只是一个打工的，地位卑微、收入微薄，深知老板周铭深绝对不可能接受他做上门女婿，所以他哪里敢接住周凤娣抛出的绣球！没成想周凤娣爱他入骨髓，死缠烂打、穷追不舍，最后张二终于被她拉入情网。
　　两人偷偷摸摸交往了一段时间，便被周铭深发现了端倪，他当即炒了张二鱿鱼，并限令他两天之内收拾包袱离开南沙岛。并且，周铭深立即和南海九江镇的世交，当地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张府定亲，让女儿周凤娣嫁给张家的儿子。双方择好了黄道吉日，一个月后张府就会来接亲，把周凤娣娶回九江。
　　然而，此时周凤娣已经暗结珠胎，怀上了张二的骨肉。
　　二人未经父母点头同意而暗自交往，本已是不忠不孝，没有规矩，违反乡俗；现在两人不但私通越轨，而且还怀上孩子，更是大逆不道，犯了辱没宗门的天条。这两个年轻人肯定要被村中的宗族乡亲捆绑起来，送到周氏宗祠被周氏宗族长老公审，公审完后两人就会被装入竹编的猪笼游乡示众，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丢进周氏宗祠前面的鱼塘淹死。此种刑罚称之为“浸猪笼”，是最高的宗族家法，意在杀一儆百，吓阻公然违反祖训的伤风败俗之事，以维护本宗族的尊严。一旦长老决定判罚此刑，即使当事者父母求情也不能免死。
　　情急之下，张二和周凤娣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偷了一条农艇，放上周凤娣从家中偷出来的大米油盐，连夜撑挺逃离南沙岛。
　　两个年轻人在西江上撑着挺，前路茫茫，不知该逃去何方。张二本想回去肇庆羚羊峡老家，但是想到老家实在是太穷了，难以养活自己和周凤娣，以及日后出生的孩子。只得暂泊在下游的勒涌乡蕉林边上。
　　张二或是打鱼捕虾卖钱，或是上岸打短工做些力气活挣钱。然而日复一日，周凤娣的肚子日渐鼓了起来，二人也越来越彷徨。
　　碰巧的是，有一天，有个风水师要过去河对面，想让张二帮个忙。张二两口子二话没说便撑挺送风水师过了河，却不好意思收钱。风水师见张二憨厚老实，又看见周凤娣的有孕之身，察言观色之下，心里对这两个年轻人的情况明白了七八分。他详细指点张二一番。他说张二五行缺水，缺得很厉害，周凤娣五行缺土缺金，也缺得很厉害，若想生活稳定、丰衣足食，就要找一个依山傍水的地方安顿下来，否则两人下半辈子都会劳劳碌碌，千辛万苦也剩不下几个钱，穷困一生。
　　张二、周凤娣听了风水师指点之后，便撑挺到处去找这种依山傍水的地方。傍水之地不难找，因为顺城地处珠江三角洲河网地带，到处都是傍水之地，但是山却难得见到。两人撑挺顺流而下，不觉来到了凤城。忽然两人远远看见一座山，那是顺城县最高的顺风山。两人泊好小艇，步行到顺风山下。此山在广袤的珠三角平原上拔地而起，山势平缓，茂林修竹，鸟语花香，半山腰有一座庙宇：宝来寺。该庙周边林木苍郁、翠竹环绕，庙中禅钟声声、香烟缭绕、幽雅宁静。
　　周凤娣甚是喜欢这个环境。但是张二发现，顺风山好是好，唯独缺水！距离河边太远！好景色也不能当饭吃啊！所以二人只得回到小艇上。就在张二正要划桨之时，周凤娣忽然指着北面远处叫到：“那边有山！”
　　张二顺她手指方向看去，果然有座小山伫立在几里开外。他拼命向那小山划去，意想不到此山竟然有水道相通，直抵小山脚下。撑挺来到山前，张二问正在山边河涌里捕鱼的渔夫，得知此山名叫东山。
　　东山的高度比顺风山低了一大截，几乎称不上山。它地处凤城远郊，没有道路相通，连小路也没有。这里人迹罕至，实属荒郊野岭。不过东山的周边河涌环绕，河涌里面鱼虾蟹多不胜数。两人走上小山环看四周，觉得这里虽然没有顺风山的曼妙风景，但是有山有水、有鱼有虾，而且远离人烟，正好躲开南沙岛家乡族人，是个理想的安家之处。
　　于是，两人在半山上搭建起一个窝棚，安下家来。张二在山坡上开垦几块地种菜，又用那条偷来的小艇捕鱼捕虾卖钱，生活逐渐有了起色。周凤娣在窝棚里生下了一个儿子。
　　津田荣一听到这里，拔下耳机，说：“古老爱情故事，古代日本也有这种事。这个中国故事挺吸引，我留待晚上在酒店躺在床上慢慢听吧！现在，您能不能聊聊顺城市的情况？”
　　小坂正雄正要开口，津田忽然举起手指放在嘴边，示意小坂先不要说。他指指前面正在开车的司机，压低声问：“这个司机，听得懂日语吗？据说中国人无处不在地监视外国人。”
　　“放心，他听不懂日语的！监视外国人？没有的事！我在中国五年了，从来没有发现被人监视！你想想，在顺城市的外国人有成千上万，商人、工程师、技术员、游客都有，如果要监视的话，该要动用多少人啊？这有点可笑！”
　　小坂正雄是福冈人，京都大学毕业，在汤浅电池株式会社本部工作两年之后，被派来中国汤浅工厂，一呆就是五年。
　　“五年？时间不短啊！小坂君，你一定是个顺城通了！”津田恭维道。
　　“哪里哪里！顺城通算不上，我对这里当然比你熟悉。呵呵，你想在顺城市找好吃的地方，我肯定知道了！”小坂嘴上谦虚，脸上却挂着得意。他说这次津田荣一来顺城，日本汤浅总部指令顺城汤浅工厂派一个懂中文、熟悉顺城情况的中层干部全程陪同协助，汤浅工厂指派他来负责。
　　津田听他这么说，起初有些受宠若惊，觉得也许是津农市长岸田美智子面子大的缘故。但是，听着听着，又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小坂说，日本汤浅副社长亲自给他打电话，要求他必须非常重视这件事，尽量协助好津田荣一这次顺城之行，说表面上看这不过是中日两个城市之间商谈一把古刀的归属问题，但其实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可能牵涉到中国人的民族感情和民族自尊心，处理不好的话，也许会引出意想不到的后果，甚至会影响双方的关系，最终吃亏的是日本企业。所以要我放下手头所有工作，全程陪同协助。
　　津田有点吃惊：“有这么严重吗？”他不禁抬头看了一下正在全神贯注开车的司机，有点不放心这个司机是否真的听不懂日语。
　　小坂说，中日两国一衣带水，历史上本来相当友好。但是一百多年前两国之间开始了一系列战争，特别是二次大战日军占领中国，造成中国相当严重的人命和财产损失，难免被中国人当成是世仇之国！如果两国之间有点什么不愉快事情，都有可能演变成为难以收拾的大事。他举了一个例子，几年前日本国政府宣布把中国人称之为钓鱼岛的尖阁群岛国有化，立刻在全中国引起轩然大波，各大城市都出现了砸日本车、日本餐厅和封堵日本商场的事件。连顺城市这个不为外国人熟知的四线城市，也出现市民自发的反日游行，丰田、日产、本田等日本品牌的汽车被砸了不少，日资的“吉之岛”商场被迫关门半个月避风头。不用说，日本车立刻卖不动，汤浅电池也一样卖不动，积压在仓库里。
　　津田听得心惊肉跳，不由自主地又张望了一下正在开车的司机，压低声音问：“当时，汤浅工厂的中国工人怎么样？有没有罢工之类问题？你们怎么办？”
　　“罢工倒没有，但是请假的不少，还有不少人明显是消极怠工。我们怎么办？躲在工厂里不上街呗！不过，当地政府官员不错，找了一些工人谈话，叫他们好好工作。”
　　津田想到明天就要和中国人面对面打交道，内心不禁有些心虚。舅舅佐藤荣一年轻时作为占领军来到顺城，又把人家东山庙的镇庙之宝青龙偃月刀据为己有拿回日本，无论怎么说，毕竟是理亏的一方。前几年他也看到过关于中国人游行、砸日本车的事，当时只感觉到游行示威没什么了不起，发泄一下情绪而已，现在感到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他由衷地佩服汤浅总部考虑问题的周全和深谋远虑。那位副社长说得对，与中国人谈这把刀的归属，衍生出来的问题远远超越刀本身。中国民间的爆发力可不是开玩笑的，这是远在日本国内的日本人无法体会的！
　　小坂帮忙订的四星级“新世纪酒店”地处顺城市的闹市区。抵达酒店已是入夜时分。
　　津田办好了入住手续之后，小坂便带他到酒店附近的“日本料理”吃饭。饭后，小坂说带他去一个他一定感兴趣的去处。津田问他是个什么地方，小坂笑而不语。
　　走在华灯初上的顺城市街道上，津田觉得这里车水马龙、行人摩肩接踵，其繁华程度与日本大城市的商业区有一拼。
　　马路两旁有不少“林内热水器”、“夏普电器”和“大金空调”等日本产品的广告招牌，本田、丰田、凌志等日本车汽车随处可见。他忍不住停下来，站在路边数一下停在路边的日本车数量。
　　小坂推推他，说：“不用数了，大概占四分之一的比例吧。在中国，广东是日本车占比例最大的省份，单单在广州一个城市，就有丰田、本田、日产三个日本汽车的工厂。广东是日本产品不能失去的重要市场。”
　　说话间，两人走到了一处小广场，小坂指着不远处一个牌坊说：“到了，走过去看看！”
　　牌坊前有十来级石阶，津田走上石阶，打量树立在石阶最高处被雪亮的广场灯光照射下的牌坊：全石制、石条和石板显出发旧的灰黄色、上面的几条小裂纹和破损似乎记录着岁月的沧桑。再往上看，牌坊的跨度和高度都算不上雄伟、由几条石条和石梁支撑起的结构甚至显得单薄，两边的石条各写了一行潦草的中文字对联，津田看不懂，回头想问小坂写的是什么，小坂却叫他别看这两行字了，抬头看顶部的三个大字。
　　津田仰头看去，看懂了！三个大字是：东山庙！
　　小坂说道：“这就是东山庙，青龙偃月刀一百多年前就在上面的小山上被挖掘出来，此后发生的所有的悲剧喜剧、恩怨情仇、以及你这次来顺城要谈的事，所有事情的源头就出自于此！假如一百多年前没有挖掘出这把刀，它也许现在还躺在这座小山的泥土里面，也就没有一百多年来围绕这把刀所发生的一切！但是天意无法阻挡！”
　　牌坊后面还有十几级石阶，石阶上面是紧锁着的铁栏大门。津田隔着铁栏往里面张望，里面又是石阶，数十级之多，直通山上，昏暗的灯光下，隐约可见那数十级石阶之上是一座庙宇，津田想，那应该就是东山庙了吧？？
　　小坂说：“已经关门了，早上八点开门，晚上八点关门。明天白天再来吧！”
　　“这就是东山庙吗？”津田轻轻叹了口气，有点失望。他在日本从网上查询这座庙的资料，但从网上的文字、照片中无法有真实现场的切身感受。他想象着这座东山庙的气派，至少应该会配得上舅舅郑重地供奉在飞鹰山关帝庙里面那把器宇轩昂的青龙偃月刀吧！起码是群山环抱、大树参天！可是，现在真真实实地站在东山庙面前，发觉它竟是这么不起眼，躲在偏于一隅、喧嚣的闹市区旺中带静的一角。它所在的这么一座小山，甚至不能称之为山，有些渺小！他太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