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人间齐物

　　白发老人从身后拿出一把胡琴，弹奏起来，咿咿呀呀，不绝如缕。
　　余长欢摇动白发老人的身体，急道：“义父！义父！这会儿你干嘛弹琴啊？我问你，我娘是不是清姬神女？”
　　白发老人的手停顿了片刻，眼神突转紧张，旋即涣散。
　　他闭上眼，接着拉胡琴。
　　余长欢道：“义父，你……你是不是就是我的亲生父亲？”
　　白发老人毫不理睬，眼睛都不睁开。
　　余长欢没有法子，义父怪癖的性格如此，若他不愿意说话，任何人也休想让他开口。
　　他只好坐在一旁等义父拉完胡琴再问。
　　余长欢心里极是烦乱，就像冽风中颤抖的枯枝败叶。
　　可不知为何，胡琴声传入耳中，就像母亲温暖的手，渐渐抚慰了他焦躁激动的心。
　　胡琴声咿咿呀呀，就像在讲一个故事，却没有任何颓丧悲伤的调子，反让余长欢似乎置身在一片鸟语花香之地，鸟飞云中，鱼游水底，兽奔大地，人人满足愉悦。没有杀戮争斗，尔虞我诈，乃是一片宁静安详的世外桃源。
　　一个调子急转直下。
　　忽转凌厉，适才感受的美好一切突然成了勾心斗角、血流成河的场面，惨不忍睹，令人心惊。调子渐渐悲伤哀戚，像是惋惜无奈之音。
　　白发老人拉完这一曲，慢慢睁开双眼，泪花莹莹。
　　余长欢此刻已不像刚才那么心急，道：“义父，这曲子叫什么？”
　　白发老人叹了一口气，道：“《人间齐物》。”
　　余长欢道：“《人间齐物》？”
　　白发老人点头道：“你听这曲子有什么感受？”
　　余长欢道：“起先上下和睦，故欢快之至；中间杀伐不断，故厌恶之极；最后沧海桑田，故伤心不已。”
　　白发老人摸着余长欢的头，笑道：“正是如此。你听了一遍便知其意，和你……”他顿了顿，道：“你也算是我的知音了。”
　　余长欢皱眉道：“既然取名为《人间齐物》，那自然是世间一切皆平等之意，为何后面又要毁掉一切美好的东西呢？”
　　白发老人苦笑道：“唯其后面才是真正的世间，世间并无平等可言。”
　　余长欢无意追究义父话里的深意，只想问他自己的身世，可又清楚义父疯癫，只得慢慢道：“义父，除了我算你的知音，是不是还有一个人是你的知音？”
　　他以为另一个知音便是神女教教主清姬神女。
　　白发老人望着郁郁葱葱的树木，像是在回忆往事，哽咽道：“不错。我们关系极好，曾一同游山玩水，一同煮雪烹茶，可他失踪了，我一直在找他……”
　　余长欢转了转眼珠，道：“我知道她在哪。”
　　白发老人霍然偏头，眼珠凸出地盯着他，倒吓余长欢一跳，道：“你知道他在哪？他在哪？你快说啊。”
　　余长欢一字一顿地道：“她在神女峰。”
　　白发老人道：“神女峰？我去了很多次，没有，没有……”
　　余长欢诧异道：“难道她不是清姬神女？”
　　白发老人连连摇头，道：“他怎么会是清姬神女？那个女人……哎！那个女人……”
　　余长欢再也忍不住了，道：“清姬神女是我娘，你是我爹，对不对？”
　　白发老人倏地站了起来，怒气冲冲地道：“你怎么知道那个女人是你娘？她来找你了，是不是？她害了你爹还不够，还要来害你！”
　　余长欢心如电转，已明白，堂堂神女教教主清姬神女果然是他的亲生母亲，义父却不是他爹，而是他爹的好朋友，便道：“你果然知道我的身世。义父，我的爹是谁？”
　　白发老人突然狠狠地拍打自己的脑袋，神志不清地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余长欢这才发现一年不见，义父又苍老了许多，面色如枯叶，头发如树须。
　　他上前拉住义父的手，道：“义父，你别急。坐下来，我不问你就是了。”
　　白发老人却不肯坐下来，挣开余长欢的双手，嘴里喃喃道：“我不该离开萧兄，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余长欢忙道：“萧兄是谁？”
　　白发老人只是一个劲地摇头，不再吭声。
　　余长欢徐徐道：“义父，你又是谁？”
　　白发老人突然停止摇头，眼睛眨也不眨地盯了余长欢半晌，神情恍惚。
　　良久，白发老人突然一本正经地道：“乖儿子，你这一辈子都不要下九龙山，也不要去找那个女人。一辈子都不要下山，听到吗？”
　　余长欢见义父有时正常有时疯癫，不禁心疼起来，柔声道：“义父，你能不能把一切都告诉我？我现在已经长大了。”
　　白发老人突然又鬼上身似的，道：“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别下山……我什么都不知道……”
　　余长欢拉住白发老人的手，着急道：“为什么不能下山？”
　　白发老人双手一甩，竟将他甩在地上。
　　白发老人疯了似的往前飞去，余长欢连忙施法去追。
　　可他的修为哪里比得上义父，不过片刻间就不见了义父的身影。
　　余长欢飞落在地，心中忧戚，想不通义父为何不让自己下山，还不让自己去找亲生母亲清姬神女。
　　义父和清姬神女之间一定有什么恩怨，义父不肯说，只能找清姬神女问清楚。
　　义父越是告诫余长欢不准做这做那，他越是恨不得立刻就去做。
　　这样想着，脚下突然踩空，余长欢整个身体坠入一个黑魆魆的洞中，只听得“啊啊啊”之音从洞内传出。
　　他跌落在一堆烂泥里，所幸身子没有摔伤，只是臀部轻微疼痛。
　　他站起来，环顾四周，洞内漆黑阴森。
　　这洞与一口深井相似，洞底不甚宽敞，洞壁爬满了青苔绿藓，光滑不可立足。
　　洞底离地少说也有百来丈，所以阳光照不到洞底。
　　余长欢望着透光的洞穴，心道：“这里决计不能施法飞出，若等师兄们来救，无异于坐以待毙。”
　　这可如何是好？
　　他双手垂下，摸到身上的木剑，思忖半晌，计上心头。可用木剑在洞壁上挖出一个坑，作为立足之地，一个坑一个坑地爬上去。
　　他立马行动起来，先在洞底转了转，找到苔藓最少的一面洞壁，用木剑在洞壁上挖出一块泥土。
　　他随手将泥土扔在地上，却听得“啪”地一声，不像泥土扔进了烂泥里，却像是砸在一块石头上。
　　余长欢没有在意，洞底有石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就在余长欢挖出第二块泥土的时候，他听到了一声鼻息声，一时分不清是人是妖。
　　余长欢立刻背靠洞壁，右手持剑，道：“谁？”
　　黑天昏地的深洞里，荡漾着余长欢的回音，再没有其它任何声音。
　　余长欢缓步靠近所扔的泥土，心中着实有些害怕，颤声道：“在下无意闯入此洞，若是打扰到前辈，还请前辈见谅。”
　　仍然没有人回答他，连风声都没有。
　　战战兢兢，心有戚戚。
　　洞底不过径长两丈，若是有人，余长欢定能感知到，何况他已在洞底转了一圈，并没有碰到人。
　　余长欢寻思道：“难道我碰见了鬼不成？或者对方是个绝世高手，能隐于无形之中？我和他并未结仇，料来他也不会加害于我。”
　　想到此处，余长欢干脆放重了脚步，走到那抔从洞壁上挖下来的泥土处，却不见人，也没有碰到人的身体。
　　他倒抽一口凉气，仿佛那人就在身后的黑暗里盯着自己。
　　他蹲下身子，手往下一摸，是一块硬邦邦的石头。
　　余长欢舒了一口气，原来是自己多心了。
　　不对！这块石头的脉络怎地如此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