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东吴变

　　让我们把时间稍稍往前拨一点，差不多就在刘庆之激情演讲的时候，那时的东吴某处暗无天日。
　　暗无天日是一个多义词。一方面我们可以用它来形容政治腐败与社会黑暗，多见于各类文学作品之中。而另一种含义则比较直观，只取其字面意思就可以——昏暗的看不见阳光。
　　这是一个密室，存在于东吴的丞相府。东吴丞相府格局低调、内敛，却又不失庄重肃穆。就身居高位的人来说，在自己的宅邸中有那么一两间密室是正常的。但请不要误会，这并不是陆逊专门营造用于秘密政治事务或是私人社会活动的。
　　这间密室只是平日里待客的小房间，在紧闭了门户之后再以木板封死缝隙临时草创而出的。
　　密室并不是为了关押谁，区区木板挡不住密室中那些人。
　　陆逊并没有坐在他的主位，一个很英武的年轻人占据了那个位子，低垂着头，一言不发。他的双手抱在胸前，似乎是觉得有些冷，身子微微的颤抖，明黄色的蟒袍被弄得有些皱。
　　他是孙和，东吴现今的太子，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再过几天就会被孙权一纸诏书给废掉。
　　在密室内的除了陆逊还有几个人，诸葛恪、顾谭、吾粲、朱据，这几人代表大半个东吴朝廷，又几乎代表着整个东吴军方。
　　他们都披着战甲，按着剑，神情严肃，如临大敌。
　　诸葛恪见气氛有些僵持，孙和不愿意说话，陆逊也不愿意出头，于是这只能按照之前说好的那样脏活累活由他诸葛恪来干了。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却站起身往前一步，在甲片的铿锵声中向着孙和单膝跪了下去：“请殿下早做决断。”
　　有了第一个站出来请愿的人，那么就有第二个，第三个，乃至第四个，除了陆逊。孙和垂下头看着跪在他面前的这群人，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声音愤怒无比：“决断什么！你们是要我造反！是要我杀弟弑父！是要我背负千古骂名换你们的荣华富贵！”
　　“殿下，我们没有在逼您。”一直在闭目装瞎，充耳当聋的陆逊也站了起来，他没有跪下，直直站着，在跪满了人的狭小密室中有了那么几分顶天立地的味道，直视情绪激动的孙和。
　　“您以为是我们在逼您做决断，是我们这些希望荣华富贵的人在为了自己的前程而逼您造反。但您有没有想过这样一个问题，我们本可以什么都不做。
　　“我们只需要闭上嘴，静静看着就可以了。我们可以看着你被废掉，看着孙霸日渐跋扈，在这个过程中也许会死上一些人，但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然后在某一天陛下等着陛下百年，新一任的皇帝登基继位，我们跟在台下山呼万岁就可以了。谁能来找我们麻烦？整个东吴的军队都在我们手中，说句不好听的，谁能动得了我们？但问题并不是这么简单的，陛下老糊涂了，也许哪一天一道圣旨下来，我们的脑袋就要搬家。”
　　陛下老糊涂了？陛下老糊涂了！怎么就敢说的那么直白！怎么就该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论，这是要杀头的大罪啊。
　　“原本若是孙登殿下还活着，事情是会往好的方面发展的。但问题是，他在三十岁，正是盛年的时候死了！
　　“老而丧子，自那以后，陛下就开始糊涂了。先立您为太子，令我等辅佐，但却又封孙霸为鲁王，宠爱异常，这就很有问题了。许多人就动了不该有的心思，废太子另立储君的事情不是没有过，万一孙霸最终取代您成为太子，进而?伴随着这样的想法，再加上全公主的支持，终于孙霸也拥有了一批忠于他的大臣。
　　“这是不对的。”
　　陆逊缓缓地摇头:“东吴是东吴人的，但也可以说是陛下的，陛下的家事就是东吴的家事，在我看来，东吴的臣子不应该效忠于除了陛下以外任意一个人。”
　　“但你们自己都在效忠于我，甚而逼迫于我！”
　　“不，殿下，丞相的意思是，我们只应该效忠于吴国。”诸葛恪抬起头看着孙和，“我们只选择让吴国更好的那一个。或者说，怎么对吴国更好，我们就站在哪边。孙霸，是不可能成为明主的，他也不会成为皇帝，他只会带来混乱，很有可能会被杀掉。我们不会眼睁睁看着混乱到来，空耗东吴的国力。。”
　　“为什么你们就如此认为？”
　　“一方面因为全公主，她太按照个人喜好行事了。”诸葛恪答道，“她编造了许多事情来诋毁您，完全不尊重客观事实，以至于陛下已经准备废了您。”
　　孙和有些苦涩地笑笑:“父皇要废我，我又能怎么办？”
　　诸葛恪有些佩服孙和，箭都在弦上了还是不肯发动，还在整个东吴的将领都站在他这边了，还假装毫无办法。诸葛恪只得再细细陈以利害:“但他不能废您。陛下虽然老……了，”他硬生生吞下了糊涂两个字，“他还没有昏聩无能。他一定会废了您，因为您本没有什么错，但之后他一定会杀了孙霸，再选孙亮殿下继位。”
　　“这又有何不可？亮弟聪明省事，未尝不可为一明君。”
　　“因为他太年轻，而孙鲁班不会因为孙霸受到牵连。小孩子总是很相信自己的漂亮姐姐的。可惜孙鲁班是个贱婢，朱公主又是极温柔的性子，不会有什么好的引导作用，朝堂少不得会乌烟瘴气。”
　　陆逊听着他们的对话有些烦躁，于是他不自觉地拿出了为将者的气势，又往前了几步，低头看着孙和。
　　“我很明白地告诉你，孙亮现在只是有小聪明罢了，再聪明的孩子都逃不过姐姐的手掌心。于是朝政将会被她把持很长一段时间，女人干政，你是知道没什么好下场的。我敢断言，至少二十年，朝纲不振，甚而有着被魏蜀吞没的危险！你以为诸葛亮是什么人！你又以为曹叡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不犯边?真当诸葛亮是个老好人，国事为重不想为刘备报仇么?真当以曹叡二十岁就能压制司马懿的狠厉会安安稳稳这么多年都摆出一副守势?他们在等着机会！你信不信，只要不是你继位，西有诸葛领蜀卒入荆州，北有司马率魏骑下江南，东吴六郡八十一州，尽成焦土！”
　　陆逊退后一步，单膝跪地:“请决断！为东吴百姓，请殿下决断！”
　　陆逊看着脸挣得通红的孙和，一字一顿。
　　孙和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声响，胸口剧烈起伏，艰难地喘着气。
　　终于他站了起来。他拔出了自己的剑，却没有斩掉陆逊的头颅，他挥剑劈开了密室的大门，在门外是无数红色轻甲的东吴骑士牵着马，手持长戈等待了许多。
　　诸葛恪为他牵来了马，孙和没有披甲，他穿着那身蟒袍上了马，高高举起了自己的剑又重重斩下，喝道:“出征！”
　　于是长戈组成的海洋开始涌动，如同海啸的巨浪，吞没一切。
　　“他好像意外地很合适呢。”
　　陆逊与诸葛恪并肩站着，他们看着孙和率兵而去，气势雄壮，诸葛恪忽然感觉自己的热血在沸腾。
　　“魏国那边怎么样。”陆逊问到。
　　“未有异动，我派人去了辽东，公孙家应该还是有些活人的。”
　　“很好。只要我们足够快，诸葛司马联手也无济于事。最不济丢掉荆州，让他们两家去争罢了。那么凤凰台呢？”
　　诸葛恪缓缓一笑，笑容狰狞:“土鸡瓦犬，我一人可尽屠之。”
　　陆逊皱眉:“另起炉灶就另起炉灶吧。但能用之薪还是要留下的。”
　　“明白，虽然世人称我人屠，但我却不是见人就杀的。”
　　魏明帝青龙十二年，吴大帝赤乌七年，东吴鲁王孙霸勾连全公主孙鲁班结党营私，祸乱朝堂，于是吴太子孙和兴师讨逆，陆逊诸葛恪辅之。诛孙霸，斩孙鲁班并乱党全寄，吴安，杨竺等。孙权感念其功，内禅于太子，自为太上皇。
　　是年，改元开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