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恶鬼复苏 一

　　我不敢看历史书，因为历史中所浓墨重彩描述的时代，大多是人性泯灭，恶鬼复苏的时代。
　　一
　　清诚的电话响了。
　　他看了一眼，对青修和小珏说：“是刑警队的杨队长。”
　　接听电话，杨飞雄的声音从电话中传出来：
　　“清呜钟，可能找到了。”他又有些不确定的说：“你们来看看吧。”
　　“在什么地方？”清诚问。
　　“森林公园百松林北魏小石窟。”
　　二
　　地狱……
　　现实世界有存在过真实的地狱吗？
　　历史学家会说：“没有。”
　　文学家可能会说：“有。”
　　历史学家太理智，他们看见的历史是文字，和文字记录的事件，不愿意去感悟‘事件’中人的感情。
　　文学家感情充沛，他们看见的不是文字和事件，而是事件中人的情绪。
　　我们去读历史中人的情绪，就会发现，地狱，在现实世界里，不断的呈现。而最为显著的，是魏晋南北朝。
　　百松林是一片有百年树龄的松树林。
　　参天的松树，一棵棵笔直的刺向天空。阳光从树稍照进树林，像一片片掉在地上的金色叶子。
　　百松林里，警察拉起警界线。
　　杨飞雄把他们接了进去。
　　虽然满地金色的阳光碎屑，但一走进警界线，就像有什么东西压在他们心里，沉甸甸的，松快不起来。
　　因为百松林的尽头，是北魏小石窟。
　　青修三个觉醒了灵魂，对情绪感情最为敏感。
　　北魏小石窟中，散发出来的，是地狱中最悲哀痛苦的情绪。
　　小石窟与同为南北朝的云冈、龙门、麦积山的石窟不同。
　　除了中间的佛像外，石壁上的壁画不是佛本生故事，而是魏晋南北朝的现实画面以及诗文。
　　“白骨蔽于野，千里无鸡鸣。”
　　“白骨敞野，百无一存”
　　“道路断绝，千里无烟”
　　“身祸家破，阖门比屋”
　　“饿死衢路，无人收识”
　　“出门无所见，白骨敝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
　　这就是地狱。
　　地狱的画面和感情。
　　这里的诗文和壁画，承载着一个巨大的精神体。
　　精神体中包含的是，活在地狱中的人的悲哀痛苦的情绪的凝结。
　　精神与灵魂的交流，是感同身受。
　　青修三人一进石窟，就被巨大的痛苦狠狠的攫住心灵。
　　清诚为什么不喜欢读史书？
　　就是承受不住史书中所承载的蕴含着巨大悲苦的精神体啊。
　　清诚闭上眼睛，灵魂躲入自己的心田世界。
　　开花杏花的树，纷纷如雨落的白色杏花，清碧的湖中，通入白雾石桥，白雾中隐藏着的美丽的身影，还有记忆中洁白的手。
　　这些美好的画面让他心中弥漫起甜蜜和温暖。
　　用这甜美温暖的情绪，驱逐洗涤掉被石窟精神体感染的悲伤的情绪。
　　再睁开眼，他长长嘘了一口气。
　　“怎么了？”杨飞雄看见三人进入石窟之后，神色变化，问道。
　　“没事……”清诚回答道，看着杨飞雄的脸色，问道：“你的心情好像很糟啊。”
　　杨飞雄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说：“好几天没怎么休息了，本想着找到大钟之后，踏踏实实睡一觉。唉……”他咬牙切齿的说：“这群混蛋，别让我抓住！”
　　石窟的尽头，佛像的前面，大铜钟碎成七片大大小小的青铜片。
　　七块青铜片铺散在地上，外面拉了一道警界线。
　　警界线外面，站着一位警官。
　　“这是我们局里黄为敏局长。”杨飞雄向青修三人介绍道。
　　黄局长转头看了三人一眼，眼神阴郁，嘴角扯了扯，似乎是笑，似乎不是笑。没有说话。对杨飞雄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看见他背影走出石窟，杨飞雄向青修三人解释道：“你们别介意，局长人其实挺好的。”他转头看了看，已经看不见黄局长的影子，才指了指脑袋，说：“他有轻度抑郁症，笑不出来。”
　　青修望着黄局长的背影消失在石窟外，转头看向清诚小声问：“你感受到了吗？”
　　“什么？”清诚问。
　　“他的精神。”青修补充道。
　　清诚摇了摇头，他不喜欢石窟壁画精神体散发出来的悲哀情绪，灵魂躲要心田世界里，所以没有感受到黄局长的精神有什么特别之外。
　　“他的精神怎么了？”清诚问。
　　“似乎……快要崩溃了。”青修说着，转头看向杨飞雄。
　　杨飞雄身上也散发着跟黄局长一样的阴郁的情绪，只是比黄局长轻微许多。
　　“这几天压力太大了，太累了。”杨飞雄解释说：“你们看一下这些碎片吧，是那口大钟吗？”
　　佛像修长的眉和眼，低敛着，像是在望着身前的这七块青铜碎片。
　　青修三人的目光转向地上的青铜碎片。
　　他们感受不到那团让你宁静平和的精神体。
　　铜钟外部有一层像包浆一样的莹光，也消失了。
　　一点点铜锈，像霉变的馒头一样，布满铜片上。
　　“这是那口钟的碎片吗？”清诚有些怀疑。
　　杨飞雄摇了摇头说：“因为不确定啊，所以请你们来看一看。”
　　“没有字。”青修突然说。
　　“嗯？什么意思？”杨飞雄问。
　　“清鸣钟上有六个铭文‘荡邪氛清怨戾’。”青修解释说：“这些碎片上没有。”
　　杨飞雄又认真的在碎片上找了找，有些失望的说：“那么，可以确定这不是那口清鸣钟吗？”
　　小珏碰了碰青修和清诚的手背，示意他们看佛像的眼睛。
　　青修没有说话。她抬头看向佛像。
　　北魏的佛像内格跟后代的不同，有些病态的细弱，细眉细睛，俯视着人间。
　　细长的眼睛似开似闭，在纤细的缝隙里，闪耀着一点细弱的精神之光。
　　三人的精神与那光芒甫一交接，便又看见了地狱中悲惨的画面。
　　三人随即想避开目光。
　　这时，却感到那个地狱的世界中，有一点儿他们熟悉的精神体，在招唤他们。
　　三人犹豫了一下，终于，灵魂忍受着强烈的悲哀，进入到这个洞窟所承载的精神体所展现的地狱的世界。
　　三
　　废墟的村落，荒芜的田园。
　　像僵尸一样，枯瘦，迟纯，僵硬缓慢在路上行走着的行人，以及更多的，布满村落废墟、荒芜田园、路边的新死人、陈死人、累累白骨。
　　天空中，是细眉细眼，冷冰冰的俯视着这悲惨地狱的‘佛’的脸庞。
　　生活在盛世的人们无法想像乱世的悲哀。
　　生活在天堂的人无法想像地狱的悲惨。
　　他们只能从文字和画面云想像，只有亲身经历了，才能够知道，地狱，是怎样的悲惨。
　　路上的人，缓慢的走着，似乎是小心冀冀的，用尽每一分力气支撑着。
　　跌倒了，就站不起来了，慢慢变成死尸，慢慢变成白骨。
　　“他们要走向哪儿里去？”小珏的精神被巨大的悲惨浸染，他觉得自己变成地上那像僵尸一样行走的人，不由的感同身受的问：“向哪里去呢？”
　　“他们不知道该向哪里去，他们只是知道，留在这里，就会死去。但其实别的地方也一样是死地，哪里有活路呢？他们之所以还能坚强的活着，坚强着寻找着不存在的活路，是因为他们的‘佛’告诉他们，今生的苦难是来生的福报。他们对今生已不抱希望，活着的目的，只是为了多承受一些苦难，以换取那不存在的‘来世’的福报。”天空的佛影，对他们说。
　　“你是谁？”三人转头望向佛影，随即从佛影的身上，感受到一丝熟悉的精神……
　　“你是清鸣钟？”小珏有些不也确认的说。
　　“是我啊。”佛影点头说。
　　“你怎么会在这里？”小珏诧异的问。
　　这是悲惨的地狱，地狱里的痛苦不仅折磨着下面的人，也折磨着进入地狱的所有灵魂，包括小珏三人的灵魂，也包括清鸣钟。
　　“有人把我送……”他停了一下，犹豫了一下说：“关在这里。”
　　“是谁？”青修问。
　　“不知道。”清鸣钟说：“有三个人啊，他们的灵魂都是散发着金色的和尚，看不清面貌啊。”
　　“金色和尚？”青修三个对望了一眼，清诚说：“是抢大伯的魂珀，被狮子印砸散的那个人吗？”
　　青修点了点头，说：“很可能啊。”她转头问清鸣钟：“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把你关在这里吗？”
　　清鸣钟点点头：“这里面原来有一个叫须达拏的灵魂，是这个世界的‘佛’。他们为了救须达拏出去，用我替代了他，把他救了出去。”
　　“须达拏？”小珏读过他的故事。须达拏是乱世中的人们想像出来的‘圣人’品格，但这个‘圣人’的品格，不是盛世人们想像出来的健康的‘圣人’，而是一个病态的‘圣人’。
　　清鸣钟用平和的声音说：“你要理解，生活在地狱中的人，想像出来的美好，总有些偏激。”
　　“他们把须达拏救出去做什么呢？”清诚问。
　　“不知道啊。”清鸣钟有些担心的说：“不过啊，须达拏的道德境界啊，在这个地狱里是佛，在现在幸福的世界里啊，恐怕会变成恶鬼。你们呢，如果能够做到啊，最好把他请这里来。他的精神，真的不适合外面现在的世界啊。”
　　青修点了点头，说：“我们救你出去吧。”
　　清鸣钟摇了摇头说：“我不能走啊。”
　　“为什么呀？”
　　“如果我走了，这个世界的‘佛’就消失了。”他望着下面行尸一样的苦难的人，说：“他们对此生已经毫不把希望，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来生。如果他们的‘佛’消失了，他们来生的希望，也就破灭了。”他摇了摇头说：“那样的话，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但我想啊，忍受了巨大的痛苦的人，又破灭了一切希望，他们或者不甘心就此死去吧，恐怕在死去之前，首先会变成恶鬼呀。”他抬头望了望天，接着说：“这团精神体是他们的精神的集合，如果他们变成了恶鬼，这团精神体自然也会变成恶鬼。一团承载着恶鬼的精神体，对外界影响有多大，我判断不出来，但是啊，恐怕是一场灾难吧。”
　　“我们会尽快把须达拏抓回来的。”清诚说。
　　“你们尽力就行了，须达拏的灵魂是被人祭拜了一百多年的‘佛’，不好对付，而且还有金色和尚帮他。你们尽力就行了，不要莽撞勉强啊。”
　　……
　　杨飞雄见三人突然发起呆，以为他们在思考什么问题，便没有打搅。
　　过了片刻，见他们回过神来，才接着问道：“你们认为这些碎片，不是清鸣钟？”
　　三人对视一眼，青修说：“应该是清鸣钟，等专家拼起来，再看看吧。”
　　四
　　回到无相坊，三人在楼顶花亭里乘凉。
　　清诚突然说：“现在看来，前辈们说的话没有错。”
　　“什么？”小珏没听懂这没头没性的话。
　　“狮子印对我们没有恶意。偷走清鸣钟的人是金色和尚。”他沉吟了一下，说：“如果师傅是被人害死的，那么，很可能是偷清鸣钟的金色和尚。跟狮子印没关系。我们追查的目标应该是金色和尚，而不是狮子印。”
　　青修和小珏点了点头。
　　“只是……”清诚思索着说。
　　“只是什么？”小珏问。
　　“只是我想不明白，金色和尚也是觉醒灵魂的修行人吧？他们的道德允许他们伤害师傅吗？”
　　觉醒灵魂的是会时时刻刻受到自己的道德的审判，对于那些无法分清是善还是恶的事，他们都不敢做，何况杀人这种明明白白的是罪恶的事呢？
　　“我好像明白了。”青修突然说。
　　“明白什么了？”小珏问。
　　“金色和尚救走的是须达拏……是须达拏。为什么不是尸毗王本生，或者摩诃国三王子，而是须达拏呢。”青修望着垂下来的一根爬山虎的叶蔓在风中轻轻晃动，慢慢的说：“会不会因为须达拏所代表的道德境界呢？”
　　小珏有些不明白，问：“什么意思？”
　　“北魏石窟壁画中，最常见的佛本生故事有三个，尸毗王割肉贸鸽、摩诃国三王子舍身饲虎、须达拏好善乐施。”青修停了一下，接着说：“尸毗王和摩诃国三王子，施舍的是自己的血肉，即便我们不认同他们的做法，但也是得称他们是‘愚善’。”她抬起头，看向天空的云，脸上露出一丝讽笑：“而好善乐施须达拏……他把父亲的白象，施舍给了敌国。把同属于妻儿的财产，施舍给了路人。把属于儿子的生命，施舍给了乞人。”她转头看向清诚和小珏，说：“须达拏的道德是什么呢？是为了成全敌人而伤害自己的父亲，为了成全路人和乞儿可以伤害妻儿。那么，金色和尚如果修行的是须达拏的道德的话，他们会认为，伤害一些人而成全另外一些人，是对的。”
　　清诚点了点头：“而且，须达拏伤害的是自己的亲人，连亲人都可以牺牲。所以，以他的道德为标准的话，为了成全一些人，无论被伤害的人是多么无辜，多么善良，都是可以牺牲的啊。”
　　“所以，他们可以杀害父亲，而不受到自己道德的审判。”小珏也听明白了。
　　“还有一点我想不明白。”青修说：“他们为什么会去修行须达拏的道德？对人性进化为神性有用吗？现在人类的道德，绝容不下须达拏的道德存在的呀。”
　　“昨天晚上，国民精神体的出现，会不会是受到他须达拏的道德的刺激？”清修猜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