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青葱岁月

　　俊茂缓慢地伸出手，他的手掌里出现了一个椭圆形的球形琥珀。琥珀是深沉的橙黄色，看似晶莹却不剔透，明丽而温暖，仿佛一轮远古的夕阳，猛然被召唤到眼前。
　　“你过来。”他说。
　　我迈动两根纤细的爪子，缓步走到书桌前，在球形琥珀前停下来，朝里面张望了一下下。只见里面出现了一颗茂密的大桑树，树枝上栖息着一只似曾熟悉的黄鹂鸟。我不由得惊呼起来：“你是怎么把我装进去的？”
　　俊茂简单地否定道，“不是你。”
　　我把圆圆的黑眼珠张得大大的：“这不就是我嘛。”
　　“真的不是你。”
　　“她明明就跟我长得一模一样……”
　　“她是姮娥。”
　　说完这话，俊茂就用一种安静的神情看着我。那意思是他没说谎。
　　他的神情如此笃定，看来里面这只鸟儿确然不是我了。我想了想，“也好，你这个琥珀连个门窗都没有，像个囚牢似的，幸亏不是我。”
　　他收回手，琥珀无声消失。
　　“看来姮娥对你很重要，”我不解地问道，“可你为什么要把她关在一个没有门窗的囚牢里？”
　　“不是囚牢，这是我和姮娥的记忆，别人进不来。”
　　我想了想，顿时变得兴趣盎然，“能把美好的记忆储存起来而不至于丢失，真是一个妙方。”
　　在这个细雨绵绵的日子，俊茂的情绪显然比较低落。接下来，他用一种比较低沉的声音，缓慢地讲述了他和姮娥之间，那些在他的记忆深处永远也不会褪色的青葱岁月。但在旁者如我听来，他们的故事却如窗外的细雨般淅淅沥沥，不免充满了伤感的气息。
　　俊茂和天帝的女儿姮娥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待到豆蔻年华，姮娥已拥有沉鱼落雁之貌。姮娥喜欢兔子，俊茂就送她一只雪白的兔子；姮娥喜欢玩“啄食桑葚”的游戏，俊茂就变身为一颗挺拔的参天大桑树，浓密的枝叶间结满饱满丰硕的果实，姮娥则变身一只美艳无比的黄鹂鸟，闪动着她那无与伦比的优美翅膀，飞到大桑树上，将那闪烁着诱人光芒的数不清的美味一颗一颗啄食起来，而可爱的玉兔则在一边静静地啃吃着青草。——在漫长的成长岁月里，姮娥天真地以为，两人将来谈婚论嫁乃是顺理成章之事。
　　然则，造化弄人，天上出现十个太阳，天庭与大地被无边无际的酷热笼罩，人们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苦不堪言。天帝派遣后羿为民除患，后羿不负众望勇敢射掉九个太阳。“归来见天子，天子问所欲”，后羿提出，希望娶姮娥为妻。天帝为表彰后羿之卓越功勋，答应把自己的宝贝女儿嫁给他。俊茂正是为了回避他与姮娥之间微妙的关系，才主动请缨下凡人间……
　　姮娥钟情俊茂，自然百般反抗。但魔族酋长相繇自持拥有强大的黑神力，对天帝不满由来已久，欲撺掇魔族力量对抗天帝。天后认为，天帝需要后羿强大的力量保卫天庭，因此寄希望与姮娥，希望她以大局为重，经过天后一番苦心旨意地规劝，姮娥不得已做出缓兵之计：她让天后先答应后羿的提亲，但条件是只要后羿有了更好的选择，她就要毁婚。天后为了稳住局势，遂答应了。
　　后羿实力强大，相繇自知不是他的对手，害怕事情败露，悄悄化成一股青烟逃出天庭，不知所终。
　　天庭威胁暂时解除，天帝派遣俊茂下凡，来到南怒江，全面管理常羊山诸多事务。初夏那天，就是我带领全家飞到上合之渊采摘桑葚的那天，风和日丽，时光静好，俊茂喝了一壶美酒，不知不觉中又把自己变成了结满桑葚的大桑树……
　　“我当时诗兴大发打算吟诗一首，没想到被你看了笑话。”俊茂从回忆里回到眼前，他看着我，自嘲的摇摇头。我感觉他故意把话说得轻描淡写，而把当天我感受到的他那种来自心灵深处痛苦到近乎绝望的情绪就一笔带过了。
　　听到这里，我嘻嘻笑道，“你今后不妨多多作诗，我们鸟族很欢迎哩。”
　　俊茂神情黯然，“今生今世，怕是不会再变作桑树玩啦。”
　　对哟，大桑树是他心中的疼，可以理解。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窗外，细雨慢慢停了，天空渐渐放晴，但树木花草上依然湿漉漉一片，尤其是柔曼的柳条下端垂挂着饱满的水珠，仿佛一个人正默然垂首泫然欲泣。
　　我记起最先看见俊茂的样子便打趣起来，“第一次见到你的那天，我先以为你是个马夫，后来又以为你是个……喝醉了的人。”现在的我当然不会再称他为“醉鬼”啦。
　　“我那天的确喝了不少酒。”他指着身后的柜子说道。
　　我朝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朱红色的雕花楼空木柜里摆满了不同造型的酒壶，酒壶全是深褐色的陶瓷做成，造型精致优美，颇有岁月悠然之感。
　　“你不会把这么多酒都要喝完吧？”我很惊讶，那还不得把他醉死？
　　“不会。”他很有定力地回答后，挥手之间，柜子里的酒瓶已然变成了整洁的竹简，足有数千册之多，“与其酒醉，不如归向书海。”
　　“为何？”
　　“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啊。”
　　书中有没有千钟粟有没有黄金屋有没有颜如玉，我倒不关心，在我看来，只要他不把自己醉死就行了。我看看西天，一颗模糊的太阳穿过水墨色的云层快要落山了，我打了一个小小的哈欠，“我爹娘还等着我呢，我得回家啦。”
　　他点点头，“好。”
　　我震动翅膀，嗖的一下飞到柳树上站定，只听见一片刷刷刷的坠落之声骤然响起，柳树上的水珠震落下去，落到整洁的青石板上，刚刚变干了的青石板顷刻间又重新湿漉漉一大遍。透过雕花的木格窗子，我看见小桑正卖力地为玉琼和小荷比划着讲述什么奇闻趣事，便叫了一嗓子，“玉琼、小荷，我们该回家啦。”这时候她俩听见我的声音，立即丢下小桑口里说着“来啦来啦”，一闪翅膀就飞了出来。
　　俊茂从窗口探出头，指着门前的一颗果树，“捎些浆果回家吧。”
　　我这才想起来，我们仨玩了整整一个下午，一颗果实也没去寻觅，待会回家拿什么捎给爷爷奶奶和弟妹们呢？俊茂真是雪中送炭雨中送伞啊，但我想起一个问题，“我们捎走了，你和小桑晚餐吃什么？”
　　俊茂指着地上掉落的浆果，“我们吃不了的，不也烂了？”
　　我看看四周，俊茂家周围确实长了好几颗浆果树，但君子曰：“廉者不受嗟来之食”，故而我有必要问清楚食物的来源之处。“这是你种的吗？”
　　俊茂不屑一顾，“哪是我种的，都是野生的。”
　　既然是野生的，那我就不客气啦。但为了礼貌起见，我还是客客气气地对他说道，“虽是野生的，但在你家门前就应该属于你的，我替我的家人谢谢你啦。”
　　他皱皱眉头，挥挥手，“少啰嗦，你们随便摘好了。”语毕消失在窗子后边去了。
　　我们仨闻言乐坏了。虽然我们都是勤奋的鸟儿，可是今儿个下了半天雨，我们再勤奋也不至于冒雨为家族觅食吧，令我们没想到的是，我们趁着下雨心安理得地玩了大半天，临走了居然还有现成的浆果可以捎回家！呵呵，这是多美的事啊。于是我们仨没有再废话，轻车熟路各自摘了一颗最好的浆果，牢牢地衔在嘴里，然后扑闪着翅膀，闪电般朝家里飞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