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

　　对于云涛来说，和同伴一起上下学是一种很新鲜的体验。说是新鲜，其原因来自于他之前身边只会有家长或者老师的存在，太多的同学看到这种情况，只会对他望而却步。在乐颖出现之前，他大多数时间只是孤独地自言自语，甚至有几回被母亲同事看到，竟提醒她要小心孩子的心理问题。
　　活见鬼！
　　他不过是在念些古诗散文的段子，或者是自得其乐地哼哼几句歌词而已，居然说他是有心理问题？
　　开玩笑，说着话的才有心理问题，她全家都有心理问题……
　　究其原因，只是不太懂得和人相处而已的缘故。
　　哪怕是和乐颖在一起的时间，云涛也总是作为一名合格的听众存在。听她说家里的琐事，听她评价哪个同学上课时做小动作了，或者哪个老师又挑刺了，什么现在百货大楼又出新款漂亮衣服了什么什么的……
　　可能是和乐颖接触太多的缘故，有不少同学对云涛的态度很恶劣，其中可不仅仅只包括男同学，还有一些女生也把莫名的怨气迁怒于云涛。以至于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云涛都为人际关系的问题而挠头郁闷不已。
　　也许正是因为类似的原因，让云涛对新的环境始终格格不入，从而学习也一再退步。可以说，他已经对这个新的班级环境畏之如虎。他厌恶那些心口不一的家伙，他们似乎每一个都把自己放在了正义的制高点上，其实骨子里却满是龌龊的主意，毫无下限地从背后打击压制敌视他人，以擢取那可怜的满足感。
　　一次次的忍让逐渐变成了别人眼中的懦弱，云涛默然的回应让太多人感觉到了软弱可欺，他们甚至毫无顾忌的拿着乐颖和云涛来说事儿。一个毫无根据的谣言开始在同学之间流传，“知道为什么靳云涛和乐颖总是在一起吗？他喜欢乐颖，没错的……那个家伙别看话不多，窝窝囊囊的，他可比别人懂得多多了……对，小心点，那家伙看女生的眼神都不对！”
　　背后的谈论慢慢变成了公开的数落和嘲弄，有些脑子缺了点弦儿的，甚至大着胆子跳到云涛面前大讪大叫，“哦……搞对象喽！”他们互相推搡着把云涛和乐颖挤到了一起，看着两个人窘迫的模样哈哈大笑。
　　如果只是涉及到云涛自己还好说，但牵连到了乐颖，也就很快让耳目灵通的乐母得到了消息。
　　难得这位经常不能按时来接孩子的女人，终于准点在校门口等了一回。云涛还记得那个女人是个高高胖胖、烫着一头大波浪卷的形象。她的肤色白得吓人，当然现在想起来应该是涂了太多的粉底，一张厚嘴唇血红血红的，眼睛很大，一说话高门大嗓，唯恐别人听不到和看不到她似的。
　　一见乐颖，她立刻就紧紧拉住了女儿的手，然后防贼一样盯着云涛问道：“你就是那个靳云涛？每天和我家颖颖一起上下学的那个老师家孩子？”
　　下意识皱起了眉，云涛不太喜欢这女人说话的口气，有些轻佻还有些傲然高高在上的不屑。但出于礼貌，云涛还是冲这个女人点了点头，“阿姨好！我就是靳云涛。”
　　大概是云涛不卑不亢的态度让乐颖母亲感到有些意外，在她心目中，一般来说这种情况下不是应该会表现得心虚气短吗？至少她见过太多男人在自己面前表现得有多不堪，哪怕这只是个小男生，但却也不应该有什么例外才对。
　　不过终究还是要兴师问罪的，乐颖的母亲摆出了一副长辈的模样，假惺惺地对云涛客套：“哦，那什么……最近我单位忙，那个……麻烦你家大人帮忙接乐颖了啊！”
　　也不知道她说这话亏不亏心，一个只上半天班的公司车队调度有什么忙的？居然连续几个月都从来没有在学校门口冒过头，任凭九岁的女儿自己坐车往返十几站地，简直是厚颜无耻！
　　早就听乐颖说过她妈的种种表现，云涛心里有数，这就是一个趁着老公常年出差不在，而不安于室的坏女人。
　　“没什么事，只不过是顺便一起同路，用不着客气。”云涛随口敷衍了一句，然后双眼紧盯着乐颖。他很希望这个小女生会张口发话留住他，想往常一样跟他去母亲学校那里边写作业边等着，然后一起和母亲坐公车回家。
　　至于乐颖母亲的存在，对于云涛来说根本不是问题。他只是希望多一个可以说说话的同伴，又不是真像那些无聊人谣传的搞对象早恋什么的。有双方大人在更好，也更能免去他身上的嫌疑。
　　然而让他失望的是，乐颖并没有什么反应。她只是有些胆怯地躲在了母亲背后，用那么无辜和歉意的目光看着云涛，似乎他在她心目中就是一个陌生人。心里咯噔一下，云涛只觉得如遭重锤般，某个柔软的地方有什么突然啪地被挣断了……
　　遗憾地摇了摇头，默然退开几步，他知道自己再一次被抛弃了。
　　从那一天开始，云涛又开始了自己孤独的日子，他的话更少了，而且很刻意避开每一个人独自上下学，哪怕是有人主动搭讪，他也只是当做没看见般的一晃而过。
　　时间一天天过去，云涛和乐颖再没有说过一句话。直到某一次，乐颖主动拦住他问道：“你为什么不再等我一起回家了？是因为那天我妈的态度不好吗？”
　　云涛只是摇了摇头，他不愿意解释那么多，那种被抛弃背叛的感觉并不足以为外人道。
　　始终还是没有个说法留给乐颖，云涛无言地绕过她往每天必经过的那条路缓缓离开，哪怕是他觉得背后如遭芒刺，那个祈求的目光一直不停地死死盯着他的背影，他依然没有停下脚步。
　　“不，我不能原谅！”
　　云涛默默在心里对自己这么说道。
　　之后……
　　他在一次音乐课上听乐颖又唱起了他们曾一起听到的那首歌：“有一只小猫，它总是默默躲在角落叫着喵喵，它害怕被人忘掉，所以它不停地叫着……喵……喵……”
　　歌词具体是什么，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大概还记得这么多，云涛只是知道自己已经没办法再和乐颖有什么交集了。他们就像是相对踏在平行线上的两个人，一个向南，一个向北，越走越远，再也无法回头。
　　十几年后，云涛曾几次意外远远看到了乐颖，她变得更漂亮了，只是每一次跟在她身边的男人都不同，唯一有的共性就是他们的穿着打扮都很有档次，而且手里都大包小包提着化妆品和衣服，满头大汗地跟在乐颖的后边。在那一刻，云涛突然感到了一些庆幸，还有一些对那几个男人不应该的怜悯……
　　磕磕碰碰的小学生涯在孤独和冷漠中渡过，曾多少次班主任张老师苦口婆心地替云涛筹划过他的学习计划，然而除了她所教授的语文勉强过关之外，云涛其他科目的成绩依然一塌糊涂。哪怕她用尽了浑身解数，但云涛依然故我的没有改观。她可以深深感觉到，这个沉默寡言的孩子有很严重的厌学情绪，而其实他的脑子不笨，而且他其实要比很多学习在班里拔尖的学生更聪明得多。他只是在排斥，他在抵触很多陌生的事物和人，他在刻意地封闭内心，那是一种下意识的自我保护意识。
　　在那个信息不流通的时代，张老师并不知道，她竟然无意间挽救了一个差点就患上自闭症的孩子。她的职业敏感让她一次次硬逼着云涛去参加各种课外活动，她还托其他课任老师尽量多多提问云涛，而且她强行指派了三个学习不错的男女同学，和云涛结了学习小组，要求只有一个——互相多交流，哪怕是吵架也得让他学会怎么和人相处。
　　同龄人之间的来往，总算让云涛没有继续沉沦在自我之中，就像是溺水者抓住了身边的绳索，不管它能不能救命，总是多了点希望。而那仅存的一点点希望，也正是让云涛性格仅仅略显内向的原因。
　　然而，好运气并不是一直伴随着他，在云涛顺利升入初中的时候，他终于遇到了一个最大的难关——这间中学是全市有名的风气败坏，打架成风。而像云涛这种脾气性格，正是对此难以应付的那种类型……
　　说起来也是误打误撞，本来云涛是要回厂办子弟中学或者是另外一间不知名的初中就学。但正是因为他现在的中学里面，上一届突然破天荒地考出了全区第一的高分，一下子这人人避之不及的三流中学倒成了大家眼中的香饽饽。连云涛所在的小学，也很理直气壮地把一批学生硬塞了过去，而且自称足可以是对广大家长们有所交待云云。
　　可惜事实总是如此残酷，当学生报道第一天的恶性打架事件发生之后，无异于狠狠在所有激动热情的家长和老师脸上，扇了一记响亮清脆的耳光！
　　情况发生的很突然，也就是在本班学生报道领书的过程中，因为五班班主任请假而由数学刘老师代为发放时，一个叫徐汇的男生因为不遵守秩序、大声喧哗而被他猛踢了两脚。
　　这种行为在当时很多学校都属于是常态，而且越是校风差的学校越是如此。最让人难以理解的是，大多数家长和老师还都支持这种“言传身教”的做法——不打不成材，这种粗暴的教学理念几乎是作为很多学校的共识，而被人所称颂不已。
　　不幸的是，这个叫徐汇的男同学并非如云涛般甘于受此耻辱，所以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的现实演绎，就在所有人眼前公然开幕。
　　伸手抓起了一把几乎快散架的方凳，徐汇没头没脑地狠狠砸向了刘老师，惨叫声伴着汩汩而出的鲜血让所有目击的人呆若木鸡。
　　有史以来第一次啊！一个学生居然敢还手打老师，还是把对方打到头破血流……
　　这完全就是不可饶恕的罪孽，其性质如同把所有从事多年教育工作者的面子，硬生生撕了下来再跺上几脚——简直就是荒谬绝伦的闹剧一样！
　　“抓起来！就是他，把他抓起来……”
　　县城调职刚刚来市里不久的刘老师怒不可遏，他用手帕紧捂着伤口，对校保卫处的老高大吼着。此刻的他一改那从小地方出身的怯懦形像，露出了狰狞的本来面目，恶狠狠咬牙切齿，恨不得从对面那个徐汇身上咬下两块肉来！
　　“刘老师……你还是不要太激动了。你看，现在主要是处理你的伤口要紧，关于徐汇同学，咱们完全可以本着惩前毖后的原则，让他家里人过来妥善处理嘛……”
　　有些看不惯如此没有德行、而且忘记了为人师表应有风范的刘老师，保卫处老高有意无意地挡在了他和徐汇中间，用身体隔开了两人相互仇视的目光。
　　“真是个乡巴佬，连对上是哪一个，什么身份背景都没搞清楚，就喊打喊抓的……也不怕让人把你的牙都敲掉！”
　　别看老高不是五班的老师，可他却真就认识这个叫徐汇的男同学，不仅认识，而且他和徐汇的舅舅还是老相识——本校对面派出所的副所长魏建侯，本片地界上最有名气面子的“鬼见愁”老魏。而徐汇的母亲，也同样是在本城区教育界赫赫有名的第一重点小学校长，绰号“摸不得”的魏建英。
　　当然能得到如此雅号，并非是这位魏校长如何风姿绰约、性感撩人。只是因为她为人相当霸道护短，尤其是她这个宝贝儿子徐汇，不管是什么人都不能给一点委屈，哪怕徐汇的老子、现任南城区长的徐虎也是一样。。
　　好几次两口子闹矛盾吵的凶了，这位魏校长强硬起来，甚至让徐大区长也只能俯首称臣。背过人，徐虎曾自嘲似的感叹：“人人都叫我徐老虎……可谁知道，我这老虎屁股后边还有个摸不得啊！”
　　没想到，这番话被有心人听去了，一来二去、人云亦云之下，反而成就了魏建英魏大校长，所谓“摸不得”的雅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