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长街故事

　　长街上，风雪正浓。
　　白衣青年脚步不疾不徐，在越来越厚的积雪上留下一长串浅浅的脚印。宽阔的长街上，并没有其他人影，在这种谈不上友善的天气下，大多数人会寻找一处温暖之所来躲避天地的恶意。
　　长街两侧的建筑都不高，能达到三层的建筑已然凤毛麟角，偶尔路过一间，白衣青年都会饶有兴致地打量几眼门外悬挂的牌匾。房屋低矮，代表着北疆人更为重视的实用主义，在一年之中半年处于雪季的边城，低矮的房屋更加牢靠，能够抵御住经年的北风呼啸。
　　作为人间结界的北方门户，边城似乎更像是一个要塞。
　　世人皆道，人间四方关，边城最寒酸。
　　边城并没有其余三关那样高耸的城墙，然而街道却要比其余三座城池更加井然有序，以白衣青年脚下的这条宽阔长街为中轴线，纵横交错，将八百里城墙所围成的规整的圆切割成无数块。之所以设计成这样，便是为了便于驻扎在城内的四十余万“牧边军”可以快速集结，进入战时状态。
　　所以这条贯通边城南北两座门户的长街，拥有一个非常符合北疆人的美学观的名字。就叫做长街。
　　四十余万驻军，似乎无法填满八百里层墙所圈定的城池内部。这样恶劣的气候，也明显并不适合居住。记录在案的边城常驻人口，只有不足万户，多是被发配的罪民，或是实在没什么活路的破落户，这些人活不起也死不起，便只能在这人间最角落的地方苟延残喘。不过，四十万常年需要驻守在这苦寒之地的士卒，虽然军饷丰厚，物资充足，却也需要一些娱乐来调剂单调的生活，否则意志再坚定也难免会出问题。远道而来的移民们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在军队这个庞然大物身上吸血的蚂蟥。男人们有手艺的靠手艺，没手艺的靠力气；女人们能做活计的做活计，做不了活计的就投身勾栏。人人倒是都能活下去，生活中甚至还能看见一些希望。
　　不过，在边城，更多的人还是流动人口。与牧边军交易各种物资的商队，想去人间之外的“浊世”碰碰运气的游侠，甚至偶尔还会发现从“浊世”偷偷潜入人间刺探情报的妖孽。形形色色的人会在人间的这个角落出现，各种各样的事会在城中的各个角落发生，有的事会被一些人知道，当做闲暇时的怪谈，更多的事却会和积雪一起融化，消散在天地之间。
　　漫步于长街之上，白衣青年感觉自己更喜欢这里了。白衣青年姓墨，单名一个离字，在人间年轻一代中算得上赫赫有名。朝廷九位王公之一，墨国公的亲传弟子，二十四岁便踏入武道的二品境界，甚至搏了个子爵爵位，种种优势相加，便是位人间庙堂炙手可热的青年俊杰。
　　这次来北疆边城这个荒凉地方，并非是天子贬谪，而是墨离自请的。墨离喜欢边城的气候，他的封地在南国天泉县，终年难得一见风雪，即便有，也好似小家碧玉一般温婉，远不如北国边城这样豪放肆意。他也喜欢边城这充满肃杀气息的井然有序，这次他来到边城便是要在牧边军就任一营统帅，等待王师北伐，建功立业，为人间开疆拓土。墨离更喜欢的，边城的鱼龙混杂，这代表着更多的乐趣，有机会与高手生死相搏，砥砺武学，早日突破。他感觉，自己距离一品境界已然不远了。
　　若在古时，边城作为侯爵封地，已然可以算上诸侯国了。可是来到了边城，他却并不急于去见边城领主，也就是牧边军的大元帅，那位封号为“牧边”的武侯。他比上任的日期要早两天到达，没有第一时间拜会自己的顶头上司，或多或少都能说是有些失礼。墨离却依然在长街上无所事事地漫步着，因为他认为自己有资格得到那位武侯的一些包容，甚至纵容。
　　风渐渐柔和了下来，不似之前那样歇斯底里。墨离停住脚步，视线被道路前方所吸引，微微有些诧异。因为就在他前方不远处，出现了一个人。
　　那人看起来是位十七八岁的少年。身材单薄，穿的也单薄，只穿了件柔软的麻布袍子，衣角在随风摇曳。双脚赤裸，裸露在外的皮肤似乎被寒冷的天气冻得苍白。墨离望向少年的脸，发现少年的表情竟然显得无比惬意，狭长的眼睛眯成了两条表达满足的弧线，似乎并不是在严冬赤脚踩着积雪，倒像是在盛夏赤脚踩在还沾着露水的草地上。
　　绝非常人。
　　墨离的眼睛也眯了起来，仔细感受着眼前这位古怪少年的气息，却一无所获，甚至就连少年的呼吸都感觉不出来。心中一凛，单从这些细节来看，眼前的少年武道修为并不在自己之下。如此年轻便有这样的武道修为，其天赋必然在自己之上，在偌大的人间也定然是名动一方的天之骄子。在脑海中仔细回想是否有这样的人物能与其对上号，首先可以排除是朝廷中人，眼前的少年明显还未及冠，无法出仕或加入行伍。
　　那么，是江湖中人？这样的高手，于世俗江湖之中可不是随处可见的，一般地方的江湖势力，能有一位三品高手便可在当地称雄。能够调教出如此年轻的二品高手，显然不是一般势力所能做到。墨离的脑海中出现了几个名字，却似乎和眼前的少年都有些出入。
　　只是萍水相逢，没有必要招惹此人。墨离心想，同时也在感慨，边城果真藏龙卧虎。举步前行，却发现自己离那少年越来越近，再次看向那个少年的双眼，却对上了对方的视线。少年依旧是那副惬意的神情，狭长的眼睛里却有一点寒光，流露出一种似有似无的恶意。
　　墨离眉头一跳，眉头又开始皱起。能被封为子爵，便意味着自己于武道二品的境界中已经属于最强的那一小撮人。同境之中，墨离并不认为自己会弱于任何人。眼前这个少年，看起来要比自己小上六七岁，能有二品的境界虽然足够骇人，再过十年自己未必是那少年的对手。只是现在，那少年似乎有些狂妄了。
　　不过，既然是天才，总会恃才傲物，墨离可以理解，甚至他知道，自己也有这样的缺点。比如之前，在城楼上随手杀了一个兵痞子，就让墨离稍微有些后悔。一是感觉自己与小人物斤斤计较，有些失了身份；二是担心这件事会让牧边侯心生芥蒂，虽然他并不认为是多大的事，但对于一位已经超凡，即将入圣的至人境宗师，总是需要怀有敬意。
　　墨离有了与眼前少年结交的心思，这个少年的天赋与傲气，让墨离认为，他与自己是同类人。不过，在结交之前，似乎也应该切磋一下，给这个少年一点点教训，不打不相识这样的人间佳话似乎更加适合自己的身份。想到这些，墨离的脚步依然不疾不徐，身上染的风雪却一点一点地随着他的步伐消散，看起来就像是一件刚刚雕琢好的石雕，正在被吹去身上的石灰，露出完美无瑕的真容。
　　这一手，用的是炉火纯青的剑意，白衣青年长袖微摇，尽显风流。每走一步，墨离身上的气息便攀升一截，七步之后，墨离与那少年只有一步之遥，属于二品武夫的独特气息已经攀至巅峰。
　　那少年，正是住在守宫巷的冷血少年。他依然带着惬意的神情，感受到墨离的气息已然攀升到极致，才稍稍睁开了一直眯着的眼睛，似笑非笑地问道：“你是墨家的游侠儿？”
　　墨离微微一愣，缓缓点头。又听少年道：“听说墨家于庙堂那一脉出了位少年天才，今年二十四岁便位列人间一百零八子爵之一，一手快剑倒是不赖。”
　　墨离见对方似乎听说过自己，倒也并没有太过意外，只是少年的语气有些轻佻，让墨离有些不喜。墨离皱着眉，语气倒还算客气，道：“我便是墨离，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却见眼前的少年并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而是笑着勾了勾手指头，言语之中满是轻佻：“听说你的剑很快，能不能让我看看。”
　　墨离有些愕然，他不明白，眼前这个有些古怪的少年，到底是从何而来的自信。哪怕是当世最巅峰的天才，在少年的这个岁数，也不一定是自己的一合之敌。这个少年究竟是从何处蹦跶出来的，难道他不明白，一位能被封爵的强者所代表的绝对实力么。
　　少年见墨离愣在那里，并没有马上出剑，有些不耐烦，又道：“婆婆妈妈干什么，快出剑啊。不然等一会你就没机会了。”
　　墨离闻言，纵然对这少年再是欣赏，却也耐不住火气了。话不投机半句多，对于少年的不知天高地厚，墨离决定给上一些教训。“此招名为燕巡，阁下小心。”话音未落，剑已归鞘。长街之上，剑气纵横，只是一个刹那，便闪过三道剑光，将从天上缓缓下落的雪花都斩成细屑。然而，墨离心中，却升腾起一种危险的感觉。因为他并没有得手，视野里，少年无影无踪。
　　一只手，轻轻将墨离腰间悬挂的细剑摘下。却直到少年一边把玩着细剑，一边从墨离身后绕到墨离的正前方，墨离才有所察觉，不由得大惊失色。
　　把玩了一会儿剑鞘，冷血的少年有些兴致缺缺，剑鞘的做工倒是上流，不过材质只是镜银，虽然好看，但质地很软，做得再精致也是不难，卖不到什么高价。剑柄倒是朴素，没有剑格，黑漆漆的分辨不出是什么材料，看起来倒像是一根棍子。随手抽剑出鞘，却见白光一闪。少年眉头一挑，不动声色地偷偷用力弯了弯剑身，发现此剑虽然看似单薄，却是纹丝不动。
　　“此剑倒不是凡品，适合走快剑的路子，也配得上你墨家新贵的身份。”冷血少年心中暗喜，打算把此剑据为己有。看了看面前如临大敌的墨离，更是觉得此剑若是物归原主实在可惜。
　　“唔，我给你点指点吧。九流之中，墨家的攻伐之术虽然并不弱于任何一家，但最擅长的还是护身之法。你说你放着好好的‘兼爱非攻’不学，非浪费时间练什么快剑呢？出剑越快，能用的力量就越弱。你这次出剑的力量虽然还算凑合，但速度就比在城楼上的那一剑慢了不少。”少年笑道。话音刚落，墨离根本没有看到对方再有什么动作，却感到脸上火辣辣的疼，身上也有剧痛。伸手一摸，脸上已然鲜血淋漓，低头看去，自己的左肩、右肋各有一个血洞，此刻正汩汩向外流着鲜血。
　　墨离再次望向面前的少年，面如金纸，震惊的说不出话来。他是谁？如此年轻不可能有这样的修为，自己根本就没有发现对方是何时出的手！与自己接触的这段时间，对方一丝一毫的气息都没有外露，甚至呼吸声都未曾变过！如此轻易将我挫败，一品武夫都不可能做到。难道……墨离的心中突然有了一种猜想，这种猜想让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却似乎又是最合理的解释。
　　“你……你是……至人境……”墨离惊呼一声，脱口而出。
　　冷血少年随手将剑鞘扔到一边，手腕一转，将细剑扛在肩头，就像是扛着一根树枝，玩味地看着墨离，道：“天泉子墨离，擅离职守，不分尊卑，依军法，该当何罪啊？”
　　墨离震撼得完全忘了先给自己止血，脚下的血泊面积越来越大，由于失血过多，脑子已经开始不够用，不知道如何回答。渐渐地，墨离开始晕眩，噗通一声，重重地仆倒在地。
　　“剑倒是把好剑，不过跟你们墨家的路数不对，我就笑纳了，就当是帮你的老师好好敲打敲打你吧。至于你犯了军法，我也不说什么让你生不如死之类的废话了。这次见你，其实就是为了告诉你，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我想，你知道以后应该怎么做。要不然下次再见到我，就不是‘指点’这么简单的了。”
　　耳边传来少年的声音，平淡的声音之中带着些许嘲讽。墨离没有再看少年的脸，既是不敢，又是动弹不得。眼皮越来越沉，渐渐地，墨离的眼前一片漆黑。天资卓绝的庙堂新贵，血洒长街，成为了发生在长街上的一件平淡无奇的小故事的主角。只是风雪厚重，见证这件事情发生的人，寥寥无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