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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居然是被学生叫醒的。
晚自习的时候稍微给他们布置了一个十分钟左右的小测试，本来觉得可以趴在讲桌上稍微休息几分钟，可闭上眼睛那一瞬间，大脑仿佛泄洪一般把最近印在记忆力的那些画面猛地过了一遍。等我再睁开眼睛时，只看见班长就站在讲桌边上，一脸担心地看着我。
我想坐起来，却忽然感觉身体冷得不行，喉咙也跟着痛。
“老师你还好吗？”
“……”
我想跟她说我没事，可嘴里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老师！”
或许我现在在他们眼里的样子比我自己想象的更糟糕吧，所有人稀里哗啦地全都站了起来，老师老师的叫着，还好有班长大声说了两句，他们才各自安静下来。这也难怪，自己班老师请来帮忙的老师，明明跟自己年龄差不多大，明明天天加班一分钱不拿，明明还有个那么漂亮的师娘没时间去陪，就这样在讲课的时候病倒了，换成我的话心里也一样会非常难过。
班长搓了搓手掌，把手放在我额头上，我只觉得头像要被她按扁了一样。她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表情一下子变得痛苦起来：“大家今天先下课吧！安静点儿回自己寝室，老师只是累了。”
“老师，要不要打电话让师娘来接你回去？”他们班上的同学很快就撤了，剩不几个人的时候，班长悄悄地问我说道。
“……”
我这会儿连点头摇头都非常艰难，只好用尽全力皱起眉毛做一个痛苦的表情，告诉她不需要。一直一个人住的我，虽然说现在除了她就再没有其他能指望上的人了，但我无论如何也不想让她看到我这副样子。
“老师别怕，我先扶您靠着暖气歇会儿，热水马上就接回来了，没事的。”班长一边架着我的胳膊，另一只手扶着我的腰把我搀扶到教室最前边靠暖气的座位，由于两边有桌椅，身后还有墙可以靠着，感觉比在讲台上坐着会舒服很多。
去接热水的男生没多久就回来了，教室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我端着保温杯，小心地把还冒着热气的水在嘴唇边蹭了几口，这时候精神也渐渐恢复过来了一些。我小心地让舌尖的空气摩擦出几个不伤喉咙的音节，想和班长确认一下时间。
“七点刚过一点，老师再坚持一下，师娘说她马上就过来了。”
你们还是替我做了决定啊。
一直自认为最放纵不羁、出乎意料的人，到了生病的时候，也不得不任人宰割。或许这就是现在最好的选择了吧，毕竟我自己再拿不出一点办法了，只能在这让人头痛的灯光里，带着不安和歉意，期待着有个人能带我回家里躺下睡一觉。
“老师元旦有什么安排吗？我们这边不回家的同学啊……”
班长像个幼儿园老师在哄第一次离开爸爸妈妈的小孩子似的，柔声细语地说着，我看得出她是在有意地保护我，不让静寂和不安趁虚而入。也不知道只比我小了几岁的孩子怎么像个大人似的，这么成熟。
就在她的故事声中，时间终于把断绝了几天联系的女朋友带到了我眼前。
“你怎么样了？”
班长赶紧把我身边最近的位子给她让开，并把我怎么在晚自习晕倒的过程跟她描述了一遍。她听后点头谢过了两位同学，接着从包里拿出围巾系在我脖子上，又拿出一个全新的口罩小心翼翼地给我戴上，最后才和男学生一起把我从教室里扶上车。
“去我家了，我可不想再你家里照顾你，感觉像保姆一样。”
我果然还是喜欢你这样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态度，比起处处温柔到让人融化的样子，还是现在感觉更让人安心。
可惜上边的那些话，我的嗓子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安静忍一会儿，到家就好了。”
“嗯。”
两旁车窗外细小的雪花忽上忽下地向后飘去，在夜的呼吸中清楚地描绘出路灯光芒的轮廓。更高的天空之上，是这晶莹落下的温度曾经的居所，可我在这里却只能看见遥不可及的黑暗。
她坐在我前面近在咫尺的地方，一言不发，车里仿佛只有寂静来回碰撞时发出的声音。不知是因为什么，这时的我无论如何都回忆不起她的样貌，可越是回忆不起心里就越是焦急。我想透过车里的摆件、身上盖的毛毯、座椅对面勉强可见的轮廓甚至根本就听不清楚的呼吸声中去搜寻，这一切让我渐渐清醒，也渐渐清楚地感觉到那种不同于病的痛苦。
车子连续转过几个间距比较短的弯，最终在一个普通住宅小区的楼门前停了下来。她麻利地拔出车钥匙，从前面下来打开车后门，把我的帽子和围巾重新戴好才把我扶下车来。借着小区里面黯淡如轻语般的蓝色路灯，我又看清了她的脸，刚刚那螺旋的在心中的思念才终于被寒风淡去。
这时我的病仿佛莫名其妙地痊愈了似的，头脑一下子清醒过来，脚下也有了力气。我本能地把手从她肩上移开，她看了我一眼，犹豫了一下，不耐烦地把我抽回去的手又抱在怀里。
“呈什么强，你能不能安分点。”
“对不起。”
直到被她搀着走进一楼她家里的房门，我才终于感到一阵可以卸下一切坚持的放松，但同时心里还很清楚，即使生病了也要表现出病人的礼貌来。
“好好休息一晚吧，明天等你好了再跟我解释。”
“好。”
我随着她走进一间简素的卧室，在她的帮助下脱下外面的衣服，躺在铺好的被窝里，努力装出健康的样子给她一个小学生似的微笑，但她却只是冷冷地回了一句就走出去并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里除了一个书桌和两张椅子，外加一个衣架外什么也没有，应该就是专门为客人准备的卧室吧。不过进来时整个房间灯是关着的，并没有看见其他人，她也和我一样是一个人在住吗？我集中精神仔细听，仿佛只有她一个人的脚步声，其他似乎还有厨房开火煮饭的声音。
“来把这个喝了，银耳雪梨。”
没一会儿，她端着一个小碗走进来坐到床边，小心地把小碗交到我手上。
“润肺生津，你好专业啊。”
“叨咕什么呢，什么润肺生津，我以前要是生病了我妈就给我做这个喝，你就老老实实地喝了吧，锅里还有呢。”
“谢谢你，这次给你添麻烦了。”
“你先安静休息吧，我不想和你闲聊。先去忙了，需要的话叫我，我就在隔壁。”
“那个，阿姨她们……”
“在楼上，一楼只有我住。”
她说完再次起身离开房间，这时我才来得及注意到，一直以来优雅整洁的她，为了我竟然也忙到身披围裙围裙、头发散乱得来不及整理的程度。
如果这样的日子可以一直持续下去该多好啊。生病的时候互相照顾，想吃什么的时候也不用再担心做多了会吃不完。早回来的人会把家里布置得暖暖的，期待着另一半惊喜的眼神；晚回来的人远远的就能看见家里那盏为自己而亮的灯光，孤独与黑暗从此可以和我们告别。
可我现在把自己逼得这么紧张到底是为了什么？竟然会在讲台上累到倒下，难道就是为了看她为我担心到顾不上自己形象时的样子吗。
或许，即使再怎么全力以赴，我也还是做错了什么。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阳光早已经透过窗帘告知了新一天的到来。一夜休息下来，我感觉除了鼻子有点堵之外，身体好像已经完全恢复了。既然这样也不好再留在女孩子家里给人添麻烦，我穿好衣服，听见屋外有一个阿姨在和她说话的声音，心想可能是她的妈妈过来了。
假装是在自己家吧。我拉开窗帘叠好被子，让屋子尽量呈现出一种比较和谐的视觉效果，便走出房门。
“小伙感觉好点没？”
果然是她妈妈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我赶紧谢过她们母女俩，顺便又和妈妈多夸了她女儿几句。
“哈哈，我家这疯丫头哪有你说的那么好！从小娇生惯养的，也亏你把她看的这么完美。”阿姨一边邀我坐在她对面，一边笑着说道。
“哪里哪里，要不是她昨天把我带回来，估计我就要完蛋了。”
“哎呀你就别客气啦，当初要不是你出来见义勇为，阿姨我今天还不一定在哪里呢。一个好汉三个帮嘛，大家互相帮助也是应该的。”
“所以说你的人情我家不欠了是吧！”这时她走过来狠狠地一拍桌子，把她妈妈都一起下了一跳。
阿姨也不示弱，蹭地站起来训斥道：“你怎么跟人家说话呢！”
“妈您先听着就行了。赶上今天星期六，我非得跟他好好说道说道不可！”
虽然还没想出来我到底哪做错了，但是她之前态度一直特别好，突然来这一出，我特别害怕是自己真的做了什么缺德的事，但最可怕的还是自己对此一无所知。
“你教的学生都是日语班的吧？能上课上到把自己累倒下的程度，我还真以为你给人家教了什么绝学。之前我都没注意，昨天一问才知道，你晚自习给人补课讲中文？你脑子怎么想的！”
我一听这话，悬着的心一下子放下了。原来她只是怀疑我教学生的方法，这个在我刚开始给学生们补课的时候，也被他们怀疑过，不过后来的实际结果完全验证了我当初的自信——不是什么大事。
“是吗？原来是我不理解啊。可是你既然自己身体扛不住，那还给别人补什么课，就因为自己老师求你的吗？你老师可真是信任你啊！”
“这个其实不怪别人，是我自己把时间安排得太紧了，每天晚上要读书写作、兼职翻译一些资料，还要整理自己的教学经验做研究，而且还不能放弃练字和练琴……”
“这些任意哪个都不是三两分钟就能做完的事吧！每天晚上都这样？你还是人吗！”
“但是哪个都不好放弃啊！”
“所以只有我是能放弃的吧？”
“你更不能！”
“我看你是口是心非，你忙活起来的时候，还记得我的长相吗？”
“记不得……”
“记不得还有理了是吧？我就不知道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怎么就对你那么有吸引力？”
“对不起，我一直都没和你说过有这些爱好。从前都是我和一些朋友一起做这些，后来他们因为各种原因都放弃了，最后总是留我一个独苗，如果我再放弃的话，总感觉回忆就彻底成了回忆似的……”
她只是叹了口气，一句话都没再说，手扶着额头沉默了良久。道歉和安慰梗在咽喉，等到的却是她微笑之上的眼泪：“所以其实你只是……喜欢和我在一起的新鲜感……从来就没有……爱过我是吧？”
“不是的！”
“你回去吧，不负责任的男人。”
那时我实在不忍心去直视她哭泣的脸，更清楚自己没有资格抱在怀里安慰她。坐在旁边的阿姨一声不响地离开座位，安静地打开房门，无奈地摇了摇头。
脚踩过地上薄薄的洁白积雪，留下带着泥水的黑色脚印，就像我勉强光彩的外表下那不配做人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