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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的这些,大家都清楚。”仲夏至打破了沉默。
“清楚?”女人似乎又被触碰到了某根敏感神经。“你们在太阳还没衰变的时候就躲进了地下设施里,与世隔绝十多年,你们清楚什么?”
仲夏至把纸巾盒推到女人面前。
“我十岁那年,‘幼蝉计划’正式启动。”
“准备了半个世纪的地下庇护所,第一次在公众面前显露真容。”
“那个时候,人们的第一反应还不是恐慌,而是困惑。他们不解于政府为什么要投入如此多的资源,去建造这样一个可能永远用不到的巨大工程。甚至还有很多民众自发组织起来写信给当局政府,要求废止这项劳民伤财的工程。”
“可还没等到政府正式给出答复的那天,太阳……爆发了。”
“太阳的怒火,化作辐射波朝着地球前赴后继。”
“臭氧层被击穿,被撕裂。四十多亿年来,大气层从没有像那天一样脆弱无力过。”
“失去了大气层庇护的人类,就像你说的那样,宛如蝼蚁。当人们真正感觉到恐慌时,已经开始死人了。”
“我还记得,十二年前的秋天,梧桐树上的叶子还没掉光。气温随着冬日的临近一天天升高,在冬至那天,气温突破了六十度的关卡,那是人类历史上已知的最高温度。但人们都知道,这项记录,将在第二天被刷新。恐慌随着温度一起升高。”
“说实话,那时候我其实并没有受到周围人情绪的影响。我还有点小高兴,因为我想着可以在冬天吃到我喜欢的雪糕。”
“可是啊……”
“当我偷偷拿着攒下来的零钱来到楼下的小卖部时。”
“我只看到那扇紧闭着的铅灰色卷帘门。”
“卖雪糕的老爷爷早在两个月前,就因为持续的高温,突发脑溢血去世了。”
“没人会再卖雪糕了。”
“不只是雪糕,市面上能买的东西越来越少,金钱失去了它的属性,变成了一张废纸。”
“高温腐蚀着地表上的一切,不只是物质,还有人的灵魂。”
“偷窃,抢劫,强奸,杀人……”
“无数的罪恶堂而皇之地站到了阳光底下,可笑的是,这所谓的‘光明’,现在站在‘恶’那边。”
“地面上待不下去了。”
“想要活下去,唯一的办法就是躲到地底,躲到那举一国之力建造的地下庇护所里去。”
“三分之二……”女人轻轻说道。
“是啊……三分之二。”
“只有三分之二的人能进到这里。”
“只有……三分之二的人能活。”仲夏至的拳头猛地攥起,又松开。“通过抽签决定。”
“说起来,我们一家三口算是很幸运的了,我的父母都抽到进入庇护所的资格,以三分之二的概率抽到了三分之二的机会。”
“但是我的父母拒绝了,没有我的三分之二,等于零。”
“他们和其他跟我们家情况差不多的家庭一起,顶着高温在庇护所的入口前抗议、游行,却始终得不到回答。”
“根本不可能有回答的。地下设施的人口已经趋近饱和,再往里面塞人,好不容易稳定住的社会体系势必会崩溃。政府不可能冒这个险。”
“抗议终究演变成了暴动。”
“无数的人化作愤怒的洪潮,向着地下设施的入口发起冲击。”
“我的……父母,被人群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向前冲去。”
“我的母亲,是个瘦小的女人。在抗议的那几天里,因为高温晕倒了几次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只记得,在那最后的几秒钟里,她忍受着人群的拥挤和推搡,也要努力伸出头来,看着独自等候在不远处的自己的儿子,榨干了肺里的最后一缕空气,喊着儿子快走。”
“枪响了。”
“尖叫和怒骂在机枪的咆哮下宛如蚊鸣。”
“其实死在守卫枪下的人并不多。即使这些人向着庇护所发动了冲击,但是毕竟都是自己的同胞,况且他们也是为了生存。这件事上,没有对错。所以机枪大部分的时间都在朝天射击,用以威慑和驱逐。”
“可是,本就失去了理智的人群在枪与血的刺激下,要么变得更加疯狂向前冲去,要么魂飞魄散地想要往后逃。人们乱作一团。”
“很多人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同行者的脚下。”
“暴动无征兆地开始,又无征兆地结束。”
“尸体被迅速处理掉了,在那种高温下,那些尸体不出半日便可以成为一个巨型的生化炸弹。”
“我最终都没能再见我父母一面。”
“最后,政府更改了规则。独生子女的家庭,如果一家人都没能抽到进入庇护所的资格,那么子女可以进入。父母也可以用自己的进入资格换取子女的进入资格。”
“至于父母双亡者,视作第一类情况,准许进入。”
“所以说,我的父母用命,换来了我的生存。”
“对不起。”
仲夏至摇头。“没有谁对不起我,我也从来没有怨恨过谁。我只是想,活得更有意义。”
“你吃完了吗?”
女人点头。
“那就走吧。”
仲夏至绅士地替女人拉开周围的凳子。
“我记得没错的话,你在会上是签了那张协议的吧?”一边走着,仲夏至随口问道。
“我是特战部的人。”女人又恢复了那种生人勿近的气质。
“……所以?”
“特战部没有怕死的人。”走在面前的女人停下脚步。“我只是……不想再去面对那些景象了。”
“我不怕死,我只是不想死得没有价值。”
仲夏至手抄着衣兜,看着女人双肩微微颤动的背影,从口袋里掏出两张干干巴巴的纸巾递了过去。
“还好我有所准备。”
“我没哭。”
“没哭也拿着,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想哭了。”把纸塞到女人手里,仲夏至径直朝前走去。
“能来到这里的人,谁还会没个过去什么的呢?”
“本来未来就没几天好过了,还留恋过去,这是傻子才干的事情。”
“既然还有不想死的理由,那就抓住一切机会死气白咧地活着呗。活得无愧就行了。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还有很多人一辈子都想不通。”
“再说了,谁说我们这次一定就会死了?”
“古人都说了,置死地,而后生嘛。”。
女人看着仲夏至越走越远的身影,喃喃自语。
“向死而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