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一 明月照天关

　　身后奴隶市场姑且热闹，火光与众人的叫喊足以让人热血沸腾。若非近日来他踏入了道门，耳聪目明下，否则还真容易将女子的呼喊给忽略。
　　“你在叫我?”秦二看着她。
　　卖酒的、等好久，这两个词与自己是有所联系。但他仔细观察了黑衣女子的样貌，黑色短襟，黑色长裤与皮靴，发髻有些时髦，从后脑勺至右肩绾过来，置于雪白胸前，双眸如清潭，映着身后的热闹，微扬的下巴似在宣告自己的领地。在他看来，自己与此人应是从未见过，刺杀案的那名女子不是她，二人气质相差太远。
　　女子未搭话，双眸中闪过一丝异样的色彩。秦二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于是将身旁的玲妤搂了过来。
　　随后，长鞭的破空声在身旁炸响。
　　“咦咦咦?”
　　女子站起身来，长鞭负于身后，围绕着紧抱在一起的二人上下打量。“啧啧，你入了道门了，咦咦咦，怪不得……真是奇怪，那俞大白痴竟没把你杀死……算了……不过我说，你这是跑单子来了，还是旅行来了?这拖家带口的……瞧瞧，这细皮嫩肉的姑娘，内地来的就是水灵儿。”
　　她伸手想去摸玲妤的脸蛋儿，玲妤瑟缩了一下。秦二还没来得及搭话，旁边的裴文却抢先开了口。
　　“嘿，那是，你这边塞婆娘哪晓得内地的好，还敢动手?你以为拿个皮鞭就怕了你啊?”
　　秦二看了他一眼，他自不能与裴文般莽撞。
　　“足下何人?既认得我，又知晓事件始末，莫非……你就是那个下单的主顾?”
　　“切，”女子看了裴文一眼，视线落在秦二身上，眼珠子一转，“姑奶奶我为何要告诉你啊?嗯?说说?”。但她显然不想让秦二说，长鞭捏在手中，有节奏地敲打，“活下来算你命大，把酒交出来，拿了赏银，便赶紧滚蛋！”
　　正合他意，秦二也不愿和这人多费口舌，偏头喊道：“裴文。”
　　“啊。”裴文应声，愣了下才懂起秦哥的意思，便一边对女子骂骂咧咧，一边跑回旅馆去拿酒了。
　　“姑娘……”
　　“谁是你姑娘?你姑娘不是在你怀里吗？叫姑——奶——奶——”
　　秦二皱眉，他倒很少遇见这等泼辣的女子，不讲道理，刁蛮任性。索性，他干脆不叫称呼了，面无表情地继续说道：
　　“酒交给你，可以，但有几句话还是得说清楚。”秦二不卑不亢，“第一，这官银并非赏钱，而是正当酬劳，且不说从饶宁到此地有多远，耗费了多少时日与精力，但就租马换马一项，成本就已接近六百两。除此之外，路上饮食、住宿以及酒价成本，约摸也有一锭左右。总成本一锭六百两，你开价三锭，我这一趟也就赚了一锭四百两。呵……一锭四百两，若我不来，这路上往来耽搁的功夫，我已经可以赚两个一锭四百两！”
　　女子听完撇嘴：“啰啰嗦嗦婆婆妈妈，你就吹吧你就……”这开价是她定的，如今被卖家如此鄙视，脸上有些挂不住，“哎呀呀，再给你加一锭好吧！不能再多了，这已经是姑奶奶一个月的零花钱……要不是听饶宁的人都说你家的酒好，我才不愿意跟你扯上关系呢。”
　　秦二皱眉。“让俞宽路上杀我，难道不是你指使的?”
　　“呵，我杀你?”女子感到十分好笑，“姑奶奶杀你只需要动动手指头，才不会这么麻烦好吗！”
　　见秦二疑惑不解的模样，她摇头叹息，有些同情。“反正不是我，至于是谁想杀你，你最好还是不要知道……”
　　“酒差人送上来，银子拿了就走吧！”说完，她敏捷转身欲上楼梯，但身后传来的一句话让她身子忍不住一颤。
　　“可是周氏刺杀案主谋?！”
　　“你……”她回过头，瞠目结舌。
　　这时，木楼梯上走下一位身着长袍的中年男人，先是看了女子一眼，恭谨行礼，而后来到秦二的面前。
　　“秦小厮，我家主子想要见你。”
　　秦二顺着男人下来的楼梯往上看去，才发现三楼的右侧凸出来一块阳台。阳台自是木质的，与四周的泥灰石结构截然不同。阳台外侧缠绕了一朵朵青红相间的花。花影中，只能瞧见女子薄纱半披的后背。
　　看到女子身影的瞬间，秦二瞳孔微缩。眼前的与记忆中的相互重叠，他仿佛又见到了那日女子杀死上清仙官的一幕。出手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清冷的眸，妙曼而又变幻莫测的黑纱，踏剑远去的背影自带别样风采。
　　事发后的第二日，仙掌司的人前来询问那晚的细节，他倒是和盘托出，没什么好隐晦的。那时他想的是，自己与她素不相识，自没必要加以隐瞒。只是后来这件事闹得一阵，周氏遭受惩处生意减了大半，对于这刺杀案就再没了消息。坊间倒是有诸多传闻，可官方对此讳莫如深，之后他接到前来镇西司的订单，便将两件事给联系到了一起。
　　只是他仍旧不明白，对方为何要指使俞宽来杀自己，难道仅仅是于人海中彼此对视了一眼?
　　带着疑问，秦二和玲妤一起上了楼。玲妤不知道这些事，脸上有些担忧神色，秦二轻拍她的手臂，示意她安心。按照秦二对该女子的印象，对方不是那种滥杀无辜的大魔头，其中怕是有什么误会。
　　灯光温煦，上楼后，外面的喧嚣就被隔绝了大半，熏香袅袅，显得幽静了几分。两人被中年男人领着，到了阳台处，之后对方便弯腰拱手。
　　“人来了，宗主。”
　　那名执鞭的黑衣女子正与对方说着话，不时发出阵阵笑声，闻言，转身对秦二眨眨眼，附身对那女子耳语几句，便走出珠帘，与那领路的中年男人一同离去了。
　　阁楼内一时安静下来。秦二透过珠帘望去，见到一位绝美女子，身穿青灰色薄衫，珠圆玉润的大腿微微斜侧，右臂纹了一朵绚丽的花，但不知是何品种。
　　“你这么打量我，可考虑过身旁之人的感受?”女子清冷的声音响起，目光并未看他，只是盯着下方热闹的奴隶市场。
　　“我只是以为，你大概是讨厌人看的。今次见面却容我打量这么久，看来，要么我是个将死之人了，要么就是其中有什么误会。”
　　“见到我……高兴吗？”女子没来由地问道。
　　秦二皱眉。他从未自诩过为聪明人，甚至，在他看来自己是属于笨人的那一类。世事便是如此，当你越不知道一些东西，反而越觉得自己懂得挺多，当你越是懂得多，反而越觉得自己什么也不是。
　　“姑娘还是觉得……在下当初不该望你那一眼?”他试探着问道，有些难以置信，这个结果与之前他的推论相吻合。
　　“难道不是?”女子这才回过头来，“你的眼中藏有兴奋，见我杀人，却一点也不慌乱……我不由得怀疑，你是哪家派来盯着我的。”
　　“所以，你便让俞宽路上杀我。”秦二有些生气了。
　　“其实下命令时我也没想好，所以说的是如果你会修行，那就解决掉，如果你是个普通人，那我也不必担心了。”
　　“那现在呢?”他不想再谴责对方什么，修士对于凡人，本就是居高临下的态度。初时对于该女子的那种憧憬已经当然无存，此时在他心中，她不过是被人培养出来的杀人利器，这让他感觉厌烦。
　　“听说……你路上遇到了祁希言?”
　　对方大概是得到了俞宽的密报，秦二想瞒也瞒不了。
　　“是。”
　　“那老家伙，处处和我作对……呵，不过如今倒好，被逼得辞官，回家养老去了……”她说着，秦二也不接话，过了许久才又继续说道：“你把那忠魂巾交给我吧。”
　　“你想做什么?”秦二皱眉。
　　“想知道?”
　　秦二沉默了，对方要他交出忠魂巾，无非是想另派一人进入千机府内部，不过……顾行迟既然有权授予忠魂巾招募人才，应当是在千机府中说得上话的，冒名顶替这种事，能成?不过世上术法千变万化，秦二也说不准。
　　若在尚未踏入道门之前，他秦二或许会将忠魂巾毫不犹豫地交出去，但如今已承千机府恩情，他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了。
　　“抱歉。”
　　秦二说了两个字，便退后两步，护着玲妤试图离去。但他刚走了两步，一股强烈的危机感便从身后席卷而来。他肩膀微抖，把玲妤推至远处，而后转身猛得挥出一拳。
　　木质阁楼内响起巨大的声响，绚烂的华光层层递进，清脆的破裂声宛如春来冰河融化，万物花开，却又藏有冰冷杀机。
　　“蚍蜉撼树！”
　　女子轻叱。秦二便见到无穷无尽的元气铺天盖地朝他席卷而来，自身的元气被迅速吞噬，眼见就要身死当场。但就此时，他感到怀中传来一股猛烈的炙热，鲜红的忠魂巾迎风而长，自动护主。
　　嘭！
　　宛如最绚烂的烟花绽放，忠魂巾毕竟还未与他血脉相连，在对方的攻势下爆成碎渣。
　　然而，就在忠魂巾爆碎的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顾行迟睁开了眼。
　　“老师，学生要去一下了。”他拱手说道。
　　祁希言抬头看了他一眼，点头，“嗯……若他还不肯加入，便带他安全回来。”
　　“是。”
　　声音答道，顾行迟的身影在下一秒已经消失。祁希言放下手中书册，捻起胡须，透过窗棂向外望去，口中念道：
　　“明月照天关，一花杀尽百花残。”
　　诗句幽幽，散于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