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师徒

　　神州西南腹地，一片崇山峻岭之中，清晨，大雾从山脚弥漫到山腰，如青烟，如薄纱，如那俊秀女子乳白色的丝巾，缠绕于群山万壑之间，此时若从山巅上往下俯瞰，便会发现群山犹如冲入云霄之中，甚有人间仙境之感。
　　只是在群山之中赶路的行人便不那么认为，这片群山名为乌山，因为常年阴雨，以致这里山林茂密，鸟兽虫蛇之属最多，至于晚上，又会被蚊蚁骚扰以致不得安宁，再加上常年阴雨潮湿的气候，不仅食物易变质，连被褥也易发霉，进而引发的一些皮肤癣，褥疮等，令人苦不堪言。
　　在一条泥泞的林间小径上，一个跛脚老人与一个木讷少年亦步亦趋，缓慢前行。少年神色平淡，双肩还背着一个陈旧的书箱，脚上穿着一双粗制的布鞋，上面早已满是泥泞，不过少年还是小心翼翼的行走，避免鞋子再陷入泥塘，所幸做布鞋的人还算厚道，虽然布鞋早已歪歪扭扭，甚至有些变形，竟然没有崩坏，也算奇事。老人倒是一派读书人的打扮，不过那一瘸一拐的身形和满身泥点子破坏了那点读书人的清高贵气，而他一开口，则半点全无了。
　　“徒儿，你说这一路的泥点，怎尽往我身上跑呢，想我这满身的名门望族的雍容华贵之气，今日竟被这些黄泥给搅和了，你说，我该如何治它们的罪?”
　　少年沉默不语，老人见少年不答，也是觉得无趣，就自言自语的说了起来：
　　“天下万物，皆有其理，这泥路本就是被我们所打破宁静，对这路而言，我们不过是入侵者，不过路的使命本就是载人而过，没有我们，反倒觉得它没什么生气了，这些黄泥本来就安安静静的躺在路上，只因我这一脚踩上去，它才会跑到我的身上，这样一说，反而是我的不是咯。”
　　少年仍是不语，只是自顾自的走路，老人见少年无半点插嘴之意，便唠叨起来。
　　“你这娃儿，没听见老人家和你说话呢，好歹你也应一声啊，人都说十五岁的儿郎如初升的太阳，朝气蓬勃、跳脱活泼，你倒好，整天比我还死气沉沉，你叫我一个老小儿终日对着山林说话，对着鸟兽诉苦，你难道良心不会痛嘛?再说我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子，就希望整天开开心心的，多好，至少和我解解闷啊。”
　　少年终是忍不住，便开口道：“师父，再要唠叨的话，我们今晚可能就要露宿这片山林了，我观这里四处险峻，怕是到了天黑也找不到歇脚的地方。”
　　老人一下激动起来：“你说你这个小子，我在和你说正事呢，陪你师父解闷，多大的事，你竟然不去关心，你倒关心起生活琐事来了，我告诉你，做为一个读书人，就应当有风餐露宿的觉悟，现在若连这点苦都吃不得，将来如何谈经世济学，造福万民?”
　　“师父你是读书人，我又不是，再说师父如此能吃苦耐劳，想来学问自然也是极大，师父受苦倒也罢了，只是这肚子里的学问又有何罪，还是早些赶路吧，省得它也跟着你一并受苦。”
　　“说的也是，老夫向来是不怕苦的，只是这学问可甚是娇贵，得好好护着。”
　　于是师徒二人加快速度，向深山中行去。
　　这徒弟名为陆小七，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在十年前，老人喝酒喝得酩酊大醉，非要说自己是什么当朝进士，只是因为在言语上放荡不羁，说错了话，方被逐出了大殿，只在这小小的镇上当起了教书匠，不过那晚实在醉得厉害，竟一脚踩进了水塘里，掉了进去，幸好被路过的小七看到了，就把他拉了上来，又是帮忙擦拭身上，又是忙里忙外的请大夫，方才救了回来，不至于闹出笑话。
　　事后老人找到了小七，见他孤苦伶仃，年纪极小就当了乞丐，就收留了他，只是当天夜里，就把他叫起来说了这样一番话：
　　“我收留你，是因为你救了我，我以后可以传你生活的技能，让你脱离乞丐的身份，所以你可以叫我师父，可是你没有交学费，所以我不能教你学问，你也不能叫我先生，知道了吗，从今往后你只是我徒弟，切不可以我的学生自居，明白了吗?”
　　“明白了。”当年还是孩子的小七懵懂的点点头。
　　一晃近十年，小七如今已长成一个少年郎，这几年小七仍是尽力的服侍着老人，至于对这老人，小七知之甚少，只知镇上都喜欢叫他杨老头，在村里当个教书匠，连闺中之人、市井小孩都知道，这杨老头，人是极好的，只是素来抠门，一向只有进帐没有亏损的，且向来不去帮忙，偏偏又口无遮拦，喜欢议论是非，所以口碑向来不好。所幸小七来了之后，街坊邻里有什么大事小事都来帮忙，又不计报酬，颇受邻居的喜欢，只是让人有些遗憾的是，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为人太过于木讷，一板一眼，又不善言辞。所以一提到小七，镇上的小孩都会说：
　　“他呀，稳重守成有余，灵秀变动不足，将来怕也是只能当个庄稼汉咯，这还是他师父说的呢。”
　　今年开春，杨老头收到一封信，说是当今皇上仁德贤明，准备在神州各地开办学宫，连穷乡僻壤的黔乌郡都要开办一座，邀请他去当先生。他思来想去，路上必须得有个人照应，就带上了小七。
　　二人风雨无阻，一路坎坷，行至乌山，已有小半路程，只是秋雨绵绵，山路崎岖，每日所行不多。
　　是夜，难得月明星稀，秋高气爽。
　　二人躺在山间一块巨石之上，这次破天荒的徒弟先开了口：
　　“师父，到了学宫之后你会不会丢下我？”
　　“那怎么能呢，我等读书人，怎能做出此等不义之事呢？圣贤在上，你还能端茶倒水，搬书送经，丢了岂不浪费？”
　　“那师父，你真是出身于豪门望族？”
　　…。
　　老人罕见的沉默了一下，便露出女子般羞赧的笑容：“几百年前，我祖上可是这长安县的县令呢。”
　　少年哑然一笑，看着这秋月清朗，繁星满天，摸了摸怀里的干粮，顿觉世间如此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