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的爸爸

　　我的爸爸是一个身材高挑，体态瘦弱的人。从侧面看他，他的背略微有点驼。他的眼睛很大，用西北人的审美观来说的话，他那种眼睛属于花眼眼。可能是这花眼眼的缘故，他在三十岁左右，他眼角的皱纹就很严重，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到了现在，即便他不笑，他眼角的皱纹也很重。这本是衰老的征兆，但是用他的话来说，那是因为自己太瘦了。
　　我的爸爸是我爷爷的老来子，我奶奶生他的时候年纪已经很大很大了。现在有高龄产妇一说，但是相比之下，我觉得我奶奶比高龄产妇还高龄产妇。因为爸爸是老来子，所以他从小身体就不好。我爸爸有的时候是个倔强的人，就比如拿老来子这事来说吧，他不会把他身体瘦弱的原因归结为自己是老来子，而是归结于那个时代普遍的物资匮乏，以及严重的营养不良。他在别人面前之所以会把自己的瘦弱归结于老来子这三个字，不过是在找一个体面委婉的说法而已。
　　我的爸爸有一个大家庭，在他的上面有好几个姐姐，他在家排行最小。虽然说是姐姐，但是实际上他的那些姐姐们年龄远要比他大得多。在他那些亲姐姐们的眼里，他顶多只能算作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屁孩。但是，就是这个小屁孩，成为了全家的中心。父母的关爱，以及姐姐们的关爱全都围绕着他。
　　我的爸爸在七八岁的时候，他有好几个姐姐已经嫁出去了。由于他自己身体弱小，我的奶奶怕外面别的孩子欺负他，于是经常不让他出去玩。每当他的姐姐们带着孩子们回娘家来，别是他可以大玩特玩的时候。因为跟他玩的不是别人，而是好几个跟他年龄不相上下的外甥男女。可能真是由于他太过于弱小了，他总是会被他的外甥欺负。我的爸爸被欺负了，自然是会哭的。有的时候哭一哭也就过去了，但是有的时候，他是会一边哭一边去找他的姐姐们的。他找他姐姐们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希望自己的姐姐管管自己各自的孩子，不要老欺负他。姐姐们每每遇到这种情况，她们轻则是训斥自己的孩子一顿，重则则是虚张声势的打自己孩子几下。如果遇到自己的姐姐不管的，我的爸爸就会把我的奶奶给搬出来。毕竟蚯蚓在粗，也粗不过黄鳝啊。我的爸爸那时虽然年小，但是这种道理他早懂了。后来，我的爸爸跟他的外甥男女都长大了，都结婚生了孩子。每当他跟他的外甥男女们提起小时候的事情，他们的脸上总是会露出天真无邪的属于小孩子的笑容。因为我爸爸是老来子的缘故，所以我的那些哥哥姐姐们的年纪几乎都和我爸爸的年龄差不多大。这种年龄落差到了我这里很不好受，也让我很不舒服。因为在大多数时候，我不觉得他们是我的哥哥姐姐，倒像是我的叔叔阿姨。
　　我的爸爸没有读过几年书，但是他懂得道理却很多。他的家庭在他爷爷那一辈往上数都是有钱人，但是到了他爷爷那一代，由于社会急剧动荡，战争频发，这个家庭便越过越穷了。到了我爸爸父亲这一代，这个家庭便完全赤贫了。我爸爸虽然没有读几年书，但是他对于那些喜欢读书的人往往是高看一眼的。我爸爸尽管没有读几年书，但是他骨子里却很喜欢读书的人。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当年他不读书，是因为整个社会都不允许他那样家庭出生的人读书，而不是因为他不想读书。他曾在私下里对我说，如果他小时候没有人排挤他的出身，他一定会考上大学，而不是像后来那样吊儿郎当。我的爸爸在学校读书的时间并不长，但是自我有记忆以来，他说出的道理就总是一套一套的，是那么的无懈可击，让你找不出丝毫破绽。待我成人之后，我偶尔一个人在想些事情的时候，总是会不自觉的想到我的爸爸。我不得不承认，精神上的有些东西，我是从他那里继承过来的。
　　我的爸爸跟我的关系一直不好，因为我在小时候总是会顶撞他。在我成人之后，我们之间的关系才回归到正常的父子关系。这种转变倒不是因为我的爸爸变得有多好，我变得有多牛，而是因为我懂事了，并且开始理解他在过去的良苦用心。。
　　在我十六时之前，我记得我爸爸还经常的训斥我，时不时也会打我。但是，我不会让他打，我会反抗，我会顶撞他。每当他看到我这样，他便叹息一声，不再打我了。十六岁之后，他再也没有打过我。后来因为读书，我离开了我生活的那个小地方，来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中等城市来读高中。那个时候，我才开始慢慢发现我的爸爸的心一直是向着我的。从那个时候起，我们两人就经常性的会聊天，几乎什么都聊。也是从那个时候起，我才慢慢放下他曾经动手打我的那些记忆。也是从那个时候起，我才开始慢慢了解他走近他。走近他之后，我才发现他原来是个孤独的人。
　　我的爸爸是个穷光蛋，他对那些溜须拍马而有了钱的人很瞧不上。他总是活在回忆里，活在他爷爷上三辈子的那种显赫的回忆里。因为小时候，他听老人们讲过很多很多关于自己的祖先们是如何如何的有钱，如何如何如何的做人做事。他耳濡目染就是这些事情，所以在我的爸爸成年之后，很喜欢跟人家讲自己的祖先们。如果遇到喜欢跟他聊这些事情的，他就会跟人家聊很长的时间。如果遇到不喜欢谈论这些事情的，人家心底就会鄙视我的爸爸。我爸爸虽然特别喜欢谈论过去的那些显赫的事情，但是那些事情跟他几乎是没有关系的。我曾在这个问题上顶撞过他，事后我才发现我错了，因为在我生活的这个时代里，他是一个特别失落的人。他也想找寄托，但是他的寄托早就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