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十一颗头颅

　　小酒巷子。
　　是孟不平的家。
　　也是丁榆的舅父家。
　　两个人自然闻之色变。
　　猴子自然也知晓这件事情，望了孟不平一眼，又奇怪地掠过丁榆，不及细问，便恨声道：“是血刀门的老二！那狗崽子带人冲进小酒巷子，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兄弟们跟他们拼命不过，死得死伤得伤，剩下的几个，都在孟三哥家那儿困守，我拼死杀了出来报信的！”
　　“什么！”
　　孟不平闻言眼睛都红了，怒吼一声便要冲了出去，却被燕乘风一把拉住，沉声问道：“他们去了多少人？”
　　猴子想了想道：“十七八个，不过也被我们兄弟干掉了五六个，但咱们措手不及，死了七八个兄弟……”
　　说到后来，他眼中的泪水止不住地流淌，抽泣起来。
　　他一身血污，伤痕累累，却也没有丝毫皱眉，然而想到相依为命的兄弟死伤惨重，哪里还能忍得住。
　　“叶老大。”
　　叶琼楼点了点头，沉声道：“老三，你去通知杨花、柳叶两条巷子咱们的兄弟集合，老二你跟我和猴子一起先杀过去！”
　　孟不平怒道：“老大！让我去！”
　　“你现在怒火上升，我怕你一时冲动，坏了大事。”叶琼楼皱起眉头。
　　孟不平攥紧了拳头，脸上涨得通红，半晌终于憋出一句：“那是我家。”
　　叶琼楼沉默了。
　　“好吧，老二你去联络兄弟们，老三跟我走！”
　　孟不平和猴子拱手领命，各自携了刀剑，就要往外冲。
　　有一个身影却更快。
　　丁榆背起大愚刀已经如同一道青色闪电飞身而起，倏然便消逝在了道观门外。
　　“走！”
　　叶琼楼也立即率众冲出。
　　小桃担忧地望着众人，大声喊道：“小心一点！”
　　丁榆此刻不是土狼帮的人，自然不需要听从叶琼楼的调遣。
　　他听闻舅舅有难，哪里还能坐得住，运使身法，飞射而出，以他超脱一品之上的功力修为，两条巷子之间不过里许的距离，倏忽便至。
　　等他飞身闪入小酒巷子，这里已经是人去巷空，唯有被打烂的摊位，横七竖八，蔬菜瓜果，散落一地，两侧的店铺牌匾也都掉落下来，被砸了个稀烂。
　　丁榆耳朵一动，听闻到些许人声，立即赶了过去，眼睛已经望见了舅舅家的包子铺。
　　孟记包子铺。
　　外边已经被一群身着赤红色衣衫的凶神恶煞团团包围。
　　共计十二人。
　　身上的衣衫有如血红色的火焰，在春风之中猎猎作响，手中的长刀，也无不泛着血色的光芒，慑人心魄。
　　店铺之前，有五名衣衫褴褛的少年人持了刀枪棍棒守卫，虽然明显不是来人敌手，却没有一个人胆怯退避。
　　仿佛背后就是他们自己的家。
　　在这些勇敢的少年人身侧，自己的舅舅有些畏缩地望着外面的敌人，而在他身旁，是那个名叫小吴的孩子，在瑟瑟发抖。
　　“几个不知死活的东西，你们再不让开，我们连你们带这家店一起砸了！”
　　其中一个手持血刀身着红衣之人厉声喝道，他显然是这些人里的首脑人物，一脸的络腮胡子，满脸黝黑，手中的刀却十分的长，足足有寻常刀身的两倍有余。
　　而起刀身之上的血色，更是浓艳如火。
　　铁与血，血与火。
　　“这里是孟三哥的家，也就是我们的家，你想砸了这里，除非从我们的尸首上迈过去！”一名少年人语气微颤，但仍高声喊道。
　　“嘿嘿，你以为你爷爷不敢么？”
　　他手中血刀一扬，寒光闪过，刀尖已经直指到了那少年人的鼻尖。
　　只余一寸的距离。
　　刀尖冷如玄冰，亮似寒星。
　　少年鼻尖渗出一滴冷汗。
　　“孟三哥救过我的命，我这条烂命不值钱，你就拿去吧！别害他的家人！”
　　少年依旧执拗，颤抖的声线中爆发出热血。
　　“哦？原来这就是那个胖子的家人，是你么？”
　　红衣人刀尖一瞬，已经狠狠刺向老孟的咽喉，嗤然一声，老孟的脖颈上出现了一道血痕，丝丝血迹从中已经渗透而出。
　　老孟感觉到一股冰冷与火热的奇异感受，一齐从咽喉处传递出来。
　　他知道，那是生命将要流逝的迹象。
　　只要刀势再往前进一分，一寸。
　　他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
　　红衣大汉哈哈狂笑。
　　丁榆的大愚刀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掣出。
　　在三丈开外，遥遥地，冷冷地，愤怒地，不可一世地指向这一十二人。
　　“住手。”
　　丁榆喝了一声。
　　那血刀门二当家回首望了一眼，见不过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人，不屑一顾道：“你是什么东西，敢对老子发号施令？”
　　他嘴里说话，长长的血刀纹丝不动，悬在虚空，依旧在一寸之外，直指老孟的咽喉要害。
　　丁榆冷声道：“你杀他的那一刻，你身后所有兄弟都要死。”
　　舅舅和这名二当家被另外十一人围在当中，二人之间的血刀却只有一寸距离，就算是丁榆，也不可能以刀气破开十一人之后，精准地救下自己的舅舅。
　　他只能以血刀门剩余的十一人为赌注。
　　以十一条性命，换舅舅的一条命。
　　那二当家一愣，随后哈哈狂笑起来，身子抖擞之间，血刀也跟随着微微颤抖，老孟却不敢有丝毫动作，生恐一个不慎，便要血溅当场。
　　没有人不怕死。
　　他也只是个普通人。
　　“我薛寒行走江湖二十年，还没有见过你这么狂妄的小子！”
　　丁榆的衣衫随风飞舞，身躯却如同太岳山石，峭壁青松，渊渟岳峙，岿然不动；而他手中的大愚刀更是微微破开流风，静止在虚空之中。
　　“你要不信，尽可以试试。”
　　薛寒当然不信，别说他在三丈开外，就算是在一尺之内，以他的年纪，怎么可能在自己电光火石出手之间，杀尽自己身后十一名兄弟？
　　他不信，有人信。
　　两个身影出现在小酒巷子的巷口，并飞快地迫近而来。
　　正是叶琼楼和孟不平。
　　老孟在丁榆出现的那一刻，就忽然有几分安心。
　　他仍旧不知道自己这个外甥有多少能耐。
　　但他就那么站着，似乎便给人一种支撑的力量。
　　然而当他看到自己的儿子时，这种安心却瞬间消解。
　　化作了担心。
　　他担心自己的儿子。
　　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什么脾性。
　　孟不平惊怒激愤，愤而上前，怒声吼道：“薛寒，你这个背信弃义的小人！禽兽不如的东西！自己亲笔签订的契约都敢违背！”
　　“契约？哼，当日你们抓住我来威胁老大，他才不得已签下的东西，那能做得数么？这小酒巷子本来就是我们的，我只是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你如果敢再伤害任何一个人，我孟不平咬都要咬死你这畜生！”
　　叶琼楼也走了上来，步子沉重却稳如泰山。
　　“薛寒，你今日破坏盟约来此，可是常老大下令？”
　　薛寒桀桀冷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叶琼楼也寒声道：“如果常老大并不知情，是你私自下手，只要你手下这十几个兄弟赔命，你再亲自登门磕头赔罪，或许我们土狼帮会选择继续与血刀会结盟。”
　　“我呸！”
　　叶琼楼没有理会，继续说道：“如果是常老大授意……那他就是不顾江湖道义，撕破脸来开战了。”
　　“那，就不死不休！”
　　薛寒哈哈大笑：“不管老大知不知道，你以为我血刀会还会容忍你们这些乳臭未干的小子乱来么？不止是这小酒巷子，杨花巷，柳叶巷，我们全都要！”
　　叶琼楼忽然笑了。
　　竟然笑了。
　　大敌当前，死敌当前，血仇当前，他居然能够笑得出来。
　　他微笑着问丁榆，意态恭敬之极。
　　“帮主，你怎么看？”
　　孟不平一愣。
　　薛寒为之错愕。
　　众人无不望向丁榆。
　　他是谁？
　　无论血刀会，还是土狼帮的人，心中无不生出这个疑问。
　　丁榆手中的刀丝毫没有颤动，听了叶琼楼的话，心中也没有生出多少波澜。
　　他明白叶琼楼的意思。
　　有自己助力，血刀会绝不是敌手。
　　在这个时节，忽然承认自己是土狼帮的帮主，未免有些心机，有些阴险，有些强人所难。
　　但丁榆毫不在乎。
　　也绝不怪叶琼楼。
　　他顺理成章，理所当然地道：“我已经说过了，他死，你们都要死。”
　　“你有这个能耐？”薛寒冷笑连连。
　　丁榆身子未动。
　　刀势也未动。
　　只心念微动。
　　就有一道无形刀气倏然而动。
　　包子铺前方那一株大槐树上，一截手臂粗细的枝丫，悄然无声地断裂开来，轻轻地，柔柔地，静静地从枝干上掉落。
　　薛寒的眼神里终于现出了惊惧。
　　他离气境相距甚远，但他毕竟也曾见识过天人手段。
　　难道说，这个十六七岁的孩子，竟是天人高手？
　　他的心脏微颤。
　　右手也微颤。
　　连带着声音也微微颤抖。
　　“你……你敢杀人？”
　　薛寒在赌。
　　赌丁榆的不忍，赌他的善意，赌他的不够成熟，狠辣。
　　丁榆的手依旧坚若磐石。
　　“我绝不愿意杀人。”
　　“你杀过人没有？”薛寒步步紧逼。
　　“没有。”丁榆据实相告。
　　薛寒嘿然冷笑一声：“人命不比一条枝丫，你知道刚流出来热乎的血是什么颜色？你知道一地的尸体是什么味儿？你知道杀过人以后，就再也不可能睡得安稳么？”
　　丁榆道：“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只要你放下手里的刀，放过我的舅舅，你的十一个兄弟就不必死，我也不必知道这些了。”
　　“老子十三岁就开始杀人，十五岁开始玩女人，什么奸.淫掳掠没有干过！就凭你这样一个乡巴佬，乳臭未干的狗崽子，也敢威胁你爷爷！”
　　薛寒一声怒吼。
　　他手中的刀猛地朝前刺出。
　　一寸的距离，对于他这样的好手来说，当然如同没有。
　　他的刀有多快，他心知肚明，并且十分自信。
　　然而在他刺出的那一个刹那，他却已经停了下来。
　　他刺出的刀如同闪电，停住的刀也如同雷霆。
　　他停的好突兀。
　　但那也已经晚了。
　　薛寒睁大了眼睛，眼睁睁地望着，自己身后十一个生死与共的兄弟，咽喉之上，猛地浮现出一道血痕。
　　开始时极浅。
　　倏然变深。
　　泛出血红之色。
　　弹指之后，血痕消逝不见。
　　变成了血泉。
　　血如泉涌。
　　十一颗人头一歪，纷纷掉落下地。
　　刚才发生了什么？
　　没有人知道。
　　但那十一颗头颅，却是实实在在的，静静地掉落在小酒巷子年久失修，坎坎坷坷的青石板地面上。
　　血色刹那间弥漫开来。
　　小吴怪叫一声，晕了过去。
　　老孟双腿战战，几欲倒地。
　　叶琼楼和孟不平二人也仿佛见到了鬼。
　　丁榆身子微微颤抖，压抑住心中和胸中近乎要爆发的喘息。
　　他不能喘息，不能恐惧，不能失去冷静。
　　薛寒却失惊，骇异，恐惧，愤怒，憎恨，厌恶，难以置信，不甘，不平，不忿，种种情绪瞬间郁结，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
　　啊！
　　叫声惊破天际。
　　炸裂开来一刀，如同雷电般前行。
　　要将那刚才逃过一劫的男人，斩落于刀下，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雪恨。
　　只有血，才能雪恨。
　　只要他出招，运劲，去势，一寸之外的一个人，无论如何也逃不过一死。
　　就算是自己的大哥也是一样。
　　这一个四五十岁的包子铺老板自然也绝不例外。
　　然而刀势未出。
　　在他动念之际，蓄势待发之际，仿佛一张弓已经拉得圆满，却引而未发之际……
　　一道，剑气，破空，来袭。
　　嗤的一声轻响，那是手腕断裂的声音。
　　当啷一声闷响，那是血色长刀落地的声音。
　　随后响起一声惨嚎。
　　而叶琼楼和孟不平已经冲了上去，将他一掌一拳打倒在地，呻吟呼号，翻滚不休。
　　五名土狼帮的少年人，敬畏地望着丁榆，仿佛在望着一个死神。
　　丁榆急忙走上前去，搀扶住已经就快要昏倒的舅舅。
　　“没事吧舅舅？”
　　老孟嘴唇张了张，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孟不平却望了叶琼楼一眼，后者点了点头，他便走了上来，对丁榆拱手道：“此人该如何处置，帮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