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请道歉

　　由不得柳白斋不骇异。
　　纵然天下能人异士辈出，然而丁榆这等十七八岁的年纪，便能够接天成功，晋升气之境界者，毫无疑问如凤毛麟角，屈指可数。
　　他自己也是其中之一。
　　但那不能说明什么。
　　毕竟他是，当今天子御赐江湖统领，执掌帝国洗剑司，南方四十九城联盟盟主，相忘侯府的小侯爷，柳白斋。
　　然而不管他信与不信，十三丈外，那四骑玄豹，一十六条断腿，也已经是清晰明了，无可置辩的事实。
　　随之而来的，就是四名玄豹骑的惊呼与怒吼。
　　这些骑士与座下玄豹休戚与共，那已然不只是坐骑，而是身份的象征，地位的象征，更是张扬跋扈的资本，血脉相生的亲人。
　　于他们而言，玄豹甚至比父母妻儿都多了几分要紧。
　　如今却被丁榆一刀废去。
　　他们是当今二皇子殿下的亲卫军，嚣张肆虐十数载，何曾受过如此羞辱？
　　丁榆微微气喘，握刀的手似乎也有些许颤抖，显然刚才那一击，对他来说也绝非易事。
　　然而他的眼神依旧明亮，神情依旧自然，那一种质朴的执拗，是从小历经无数风雨动荡，江湖朝堂诡谲的柳白斋，所从未遇到的。
　　四名玄豹骑冲杀过来，两名执刀，两名持鞭，刀短鞭长，然而刀劲却快过鞭势，一如烈风，一如惊雷，割裂、击破春雨过后山丘之上微凉的空气，当先切割扑面而来。
　　丁榆停止了喘息，停止了颤抖，插入大地之中的大愚刀猛地弹射而起，带出一蓬飞溅的泥土，以一种相当朴实无华的势头，横空于当胸之前。
　　瞬间化为一座青铜大山。
　　丁！当！
　　两道风雷刀劲切割，刺击在大愚那长大宽阔厚重的刀身之上，却好似一星花火投身入湖，两片枯叶撞击大树，竟是纹丝不动，无法寸进。
　　此刻两道长鞭也已经席卷过来，一道劈啪声响，在半空之中绽放如春雷过后，化作一个个涟漪也似的圈子，兜头罩来，卷向丁榆的脖颈咽喉要害；另一道却是在至柔之后猛然变化，嗤的一声，直刺而出，仿佛那不是鞭子，而是一支快如闪电的黑色长枪，直击丁榆的小腹。
　　这正是丁榆无法以大愚刀身遮挡的两处要害。
　　玄豹骑名动天下，毕竟非同凡响，来势之迅猛，出手之狠辣，配合之默契，都已经达到了一种无须言语，深入骨髓肌肉记忆与灵魂的程度。
　　电光石火。
　　丁榆在刹那间，手腕一抖，举重若轻，倒转刀身，改横挡为竖立，看似毫无花巧的一招，却在抵挡住先前刀势的基础上，将另外袭来的两记致命攻势也一并接下。
　　大愚刀长宽厚的刀身，恰好弥补了他动作上的简单质朴，使得他的防御如同信手拈来，但偏偏十分稳固，固若金汤。
　　随后他立即反击。
　　丁榆的反击也十分奇特，他右手持刀，左手却忽然握成拳头，狠狠地击出，如同山石滚落，小丘崩塌的一记拳头，猛地轰击在了大愚刀身之上。
　　砰！
　　一声闷响，他的人和刀，依旧岿然不动，但其中蕴含的磅礴力道，却立刻震荡开去，借由厚重无比的刀身，瞬间激发，迸射而出，玄豹骑的两柄刀顿时被击得倒飞而回，一个险些要脱手，另一个却是猛地撞向自己的额头。
　　丁榆哈哈一笑，长刀当空，猛然挥舞，乱石穿天，惊涛拍岸，空气为之变得粘稠滞窒，恍若海流一般，却在最后一个刹那，生生炸裂，卷起千万钧的气浪，轰然四散。
　　那来人，那刀势，那长鞭，在这滔天巨浪面前，瞬间涣散，消逝于无形。
　　柳白斋在一旁看得清楚，丁榆的刀法和拳法，绝无半点出奇，更遑论惊艳，然而刀如其名，其力量之大，招式之愚，无不恰到好处，将丁榆本身的优势与劣势，扬长避短，发挥到了十二分的地步。
　　那绝不是天下最好的招式。
　　但绝对是最适合丁榆的招式。
　　丁榆本身自然让柳白斋惊艳，然而更让他悠然神往的，却是丁榆口中那一位周夫子，虽然不曾闻名，更别说见面，却已经让柳白斋认定，那绝对是一位天下一等一的老师。
　　大愚刀忽而横削忽而竖劈，忽而竟化作巨斧重锤，以刀身拍击，锤落，横扫，斜切，变化虽不繁杂，却无不立竿见影，若合符节。
　　丁榆打得兴起，哈哈大笑声中，力量发挥了出来，那四名玄豹骑渐渐如同身处惊涛骇浪之间，身不由己，东倒西歪，已无抵挡之力。
　　再有两三招，丁榆双手推出，刀身猛地一撞，四名玄豹骑都被这股大力击得跌跌撞撞站立不住，倒退了十几步终于踉跄倒地，再也爬不起来。
　　“道歉！”
　　丁榆横刀收势，将刀随意往地上一插，一把攥住为首的那名玄豹骑衣领，从地上拉了起来，拽着就往茶寮方向而去。
　　此刻那七八名伤者已经被店家和小二收拾了回来，并排半躺在一株大柳树旁，一个老人家似乎懂些医道，正在看顾他们的伤势。
　　那为首的玄豹骑士挣扎不脱，被丁榆拽到这些受伤的百姓面前，猛地被掼在地上，却仍不肯低头，啐了一口混着血丝的唾沫，破口大骂。
　　丁榆给了他一脚，他吃劲不住，扑地跪倒在地，刚要站起，丁榆伸出拳头放在了他的头顶上方，三寸之处。
　　只要这一拳下去，有死无生。
　　那玄豹骑士无奈，忽而望向一旁作壁上观的小侯爷柳白斋。
　　眼神之中的意味是在问他，这样做可是相忘侯府的意思，莫非相忘侯府要和二皇子从此交恶？
　　柳白斋摇了摇头，却背转了身去。
　　玄豹骑士微微一呆，这位御赐的少年江湖统领，并没有得罪二皇子的意图，然而在这件事情上，竟是不打算再出手了。
　　他微微苦笑，心中骂娘，却十分识时务地跪了下去。
　　身后三人，见他跪下，也只得挣扎着跪了下去。
　　“我玄豹骑冲撞了各位，万分抱歉，在这给各位，磕头赔罪！”
　　四人一起叩头在地上。
　　丁榆微微一笑。
　　那些百姓却更加慌乱了，忙不迭地摆手，有几个还能动弹的，推开给自己瞧病的老人家，急忙也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不住地磕头回拜。
　　有一名少年人，身上沾满亲人的血迹，满脸的震撼与悲痛，却不知该做何举动，见众人都跪下磕头，自己便也作势欲跪。
　　丁榆一把搀住了他。
　　“错得是他们，你怎么能跪？”
　　那少年人一愣，抬头望向丁榆，近乎正午的春日暖阳从他的左上方斜斜照下，将他整个人身上笼罩了一层淡淡金色光芒。
　　“好，我不跪！”
　　少年人脸上的茫然渐渐褪去，握紧了拳头，迎着那四名叩拜在地的玄豹营骑士，坚定地挺直了胸膛。
　　丁榆笑了，揉了揉少年的头发，对那四名玄豹骑士道：“走吧！”
　　四人互相搀扶着挣扎站起，朝着去路而行，走到十几丈开外，为首的玄豹骑点点头，身后两人掣出长刀，猛然噗的一声，刀身入腹，竟是将那四头玄豹一一毙命。
　　丁榆看得眉头一皱，柳白斋走上前来叹道：“那些玄豹的腿已经被你刀气所断，再无可能为玄豹营效力，留下它们也只是累赘。”
　　为首的玄豹骑亲手将刀锋刺入自己的坐骑喉咙，一腔兽血喷溅而出，那黑色异兽哀鸣一声，挣扎良久还未断气。
　　血迹将春雨过后的山丘泥土，染上了一片片暗红的杂色。
　　“敢问这位公子尊姓大名？”
　　为首的玄豹骑士再也不看一眼兀自挣扎垂死的玄豹，转过头来，望向丁榆，冷声问道。
　　“我叫丁榆。”
　　“好。”
　　四名玄豹骑终于扬长而去，渐渐消逝在了远处的雾气中。
　　柳白斋长叹一声：“丁兄这一次，可是初来乍到，就惹下了泼天大祸。”
　　丁榆拾起地上的大愚刀，微微思量片刻，随后就洒然一笑，摇了摇头，忽而转过身来问道：“柳兄，那些人刚才喊你小侯爷？”
　　柳白斋苦笑一声，却没有回答，回头跟店家说了几句话，递了些东西，店家忙不迭地答应，不多时就有人来照料那些伤者，收拾茶寮的残局了。
　　那茶小二更是适时的又奉上了两大碗茶，恭敬地摆上了桌，一路点头哈腰而去。
　　二人重新坐定，柳白斋这才答道：“数十年前，祖上曾助当今的太上皇定鼎天下，有从龙之功，因此被封为相忘侯，负责掌管调理江湖之事。”
　　丁榆哦了一声，却见柳白斋说这话时，神情复杂，似有几分骄傲，又有几分惭愧，更多的则是困惑与苦闷，似乎是在心中积郁已久，无从倾诉。
　　“难怪那些二皇子的狗腿都对你这么恭敬。”
　　丁榆终于喝上了一大口热茶，一股暖流直冲而下，经由喉咙一线直达胸腹，浑身的疲乏劳累似乎一下子减轻了不少。
　　他心中也没有多少高低贵贱之分，虽然柳白斋的身份地位尊崇，他也浑然毫不在意。
　　柳白斋又微微苦笑。
　　适才一番冲突，虽然是丁榆主导，但于那骄纵跋扈的二皇子看来，定然会把自己和相忘侯府当做敌人，自己虽然没有出手，却毫无疑问已经得罪了二皇子府。
　　不过以他的胸襟，还不至于在丁榆面前诉苦，更何况丁榆质朴洒脱，直率明朗，柳白斋在他面前也根本开不了口。
　　二人聊的投机，边喝边谈，很快已经日近正午，柳白斋又吩咐茶小二上了些面食点心，丁榆已经好多天没有吃过正经饭菜，嘿然一笑，也不拒绝，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丁兄适才那一记大愚刀气，绵延十三丈，直断一十六条豹腿，真是让人惊艳；尤其难能可贵的是，丁兄看起来也不过十七八岁，竟是已破了气境，当真了不起。”
　　丁榆咽下一口馒头，随口接道：“那是假的。”
　　“假的？”柳白斋皱起了眉头。
　　“对啊……”差点被噎到的他，忙咕嘟嘟喝了一大口茶，才又一边吃一边满不在乎地说道：“我师父说，我的刀气剑气，只是体内本身真气过于浑厚，才能偶尔外放，那只不过是伪气境罢了。”
　　柳白斋这才恍然。
　　天人五境，为形、气、势、意、道。
　　一个江湖人，无论你武功有多高，但凡内功、外功、拳脚、器械，乃至于轻功身法、暗器擒拿，甚至雷火弹药、阴招下毒，一切种种，不脱形迹者，都只能被称之为形之境。
　　唯有一朝顿悟，打开天门，接引天地元气入体，化为己用，举手投足之间，剑气纵横，驱使如意，可驭剑千里，可凌虚破空，种种神奇，莫可名状。
　　这，才叫当真入了气之境。
　　至于借助天地之势，接天意为我意，乃至于登峰造极，终得大道，那就是渺渺茫茫，万分遥远之事了。
　　如丁榆这样，在形之境即可发出刀气破空伤敌者，虽然十分罕见，倒也的确是可以做到；但那需要人自身的内力真气浑厚之极，其难度之高，恐怕并不下于当真的开天门，破气境。
　　难怪……柳白斋暗道，他在射出那一道刀气之后，便无力再度激发，那自然是体内真气消耗一空的缘故；唯有真正晋升气境，才能够储纳天地元气于己身，源源不绝。
　　不过那一道切割十三丈的刀气，也实在是惊世骇俗，虽然只有一击，但丁榆自身的真气之浑厚，也已经是令人瞠目了。
　　忽而，柳白斋注意到丁榆适才的说法，心中微微一动，好奇问道：“丁兄说刀气与剑气，莫非丁兄也用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