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极夜

　　一阵锥心的痛楚促使洛云从昏迷中挣脱出来，他痛得睁开了眼睛。
　　一片黑暗。
　　渐渐地，洛云的意识逐渐清明，猛烈的刺激让他倒吸了一口气，手臂烧灼一般地疼。缓了一会儿，他伸手轻轻摸索，发现地面满是厚积的落叶。洛云心想，若是没有这厚厚的落叶接着，也许他再也不会醒来了。
　　又过了一会儿，洛云还是挣扎着坐了起来。
　　周围全是黑色的树影，山风呼呼地吹，影影绰绰的夜，不安感再次笼罩了他。
　　洛云忽然想到了庆生，一种强烈的自责涌上心头，勉强撑下去的意志几乎再次崩溃。
　　他蜷缩了起来，眼里满是泪水。他不明白，本是和庆生去玩闹而已，怎么就会陷入了如此境地。
　　“爹，娘……”他终是忍不住，哭了出来。
　　山风依然无情地吹着，仿佛要吞噬弱小的洛云，落叶沙沙作响，黑山荒芜如斯。
　　洛云默默地哭着。
　　不知过了多久，黑夜依然沉寂，洛云突然抬起了头，他一下子想起了什么。
　　他想到，天色已然如此之晚，爹娘一定已经察觉不寻常，说不定他们此刻正在寻找自己。
　　希望让洛云来了精神。他努力止住哭泣，咬着牙，艰难站了起来。
　　洛云脚步虚浮，连站稳都是艰难。他试着迈步，踉跄了几步，便又摔到了地上。
　　忽然，他愣了一下，缓缓回头。
　　在他身后不远，有一个人影，那人影倒在地上，动也不动。
　　洛云仿似认出了什么，惊呼了一声，接着连滚带爬地向身后跑去。
　　离得近了，洛云更加确定，那圆滚滚的身形，他最是熟悉不过，不是苏庆生，又是何人。
　　“庆生……”洛云跪坐在他身边，叫了他一声。
　　苏庆生没有反应。
　　洛云有些慌，他用力把苏庆生翻了过来，让他平躺在落叶堆上。借着月光，他看到苏庆生白嫩嫩的脸上满是血渍，眼睛紧紧闭着。洛云试着把头贴在他胸口，忐忑地听着。
　　仿似世间最美妙的声音，微弱的心跳声传进洛云的耳朵。
　　仿佛得到救赎一般，庆生还活着！洛云坐在苏庆生身边，傻傻地乐了出来。面对黑诡的森林，恐惧感仿佛减少了几分，苏庆生还活着，这对他来说，是极大的鼓励。
　　“我一定会把你带出去！”洛云说道。
　　洛云逐渐冷静下来，他观察周围，才逐渐看清他们所处之地已经是黑山的山脚，再往前走个盏茶时间，便能走出黑山了。
　　洛云努力确认了方向，便让苏庆生伏在自己身上，猛然一用力，把苏庆生背了起来。
　　“哼……”若不是洛云咬紧牙关，苏庆生的体重差点让他直接跪下去。已经麻木的手臂因为用力过度再次疼痛，伤口崩开，一股热流正沿着手臂往下淌。
　　“不能……放弃……”汗水和血水混成了一团，洛云背着苏庆生，踉跄地向前走。不远的路途，却只能用一个个沉重的脚印来印证。
　　每一步都无比漫长，某一瞬间，洛云恨不得自己也晕过去，但下一刻，他又强迫自己向前走。
　　刚走了不远，山风忽然俱止，黑夜，刹那间变得更黑。
　　黑山，竟然比往日更黑更加荒芜。
　　洛云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他背上的苏庆生，竟像忽然间重了几倍一般，重压难挡，洛云再也支持不住，被压倒在地。
　　洛云呼呼地喘着粗气，拼命从苏庆生身下钻了出来，再也没有力气背起他了。
　　下一刻，突然到来的危机感让他汗毛直竖。
　　他清晰的感觉到，在他身后有一道阴冷的目光，正持续盯着他，向他释放着阴翳和压力。
　　这是什么东西？这个念头在洛云脑袋里的翻腾不休。
　　“咕——咕——”一种类似猫头鹰的叫声在洛云身后的树上响起。
　　洛云激灵了一下，这声音在万籁俱寂的深林中响起，恐怖程度差点越过了他的忍耐极限。
　　空气突然稀薄起来，黑云压城。洛云本就紧张到极致的神经再次受到刺激，他来不及思考，危机感让他的身体自己动了起来。他双手一拍地面，猛地一用力，向旁边滚了出去。
　　与此同时，一道劲风卷着落叶擦着他的身体飞过。
　　洛云忽然感到自己的肩膀袭来一阵凉意。他止住身形，摸了一下，肩膀已然濡湿一片，那是自己的血。他艰难地抬头，看向面前的巨大高树。
　　繁密的树漆黑一团，而在那高耸粗大的枝干上，伫立着一个更黑的黑影。
　　那黑影看起来像一只大鸟，一动不动，看似是脑袋的地方，有两团亮光，绿油油的，正冰冷地盯着洛云。
　　黑煞。
　　洛云的脑袋“嗡”的一声，他自然听说过村子里关于黑煞的恐怖传说。老人们经常说起，很久之前，在那黑山之中有一只大鸟，浑身漆黑，只有一双眼睛绿得吓人，怨气冲天，只在夜间行动，专门啄食人的脑子。一些探山的村民偶尔迷路，便是有去无回。他们的尸首经常却第二天被发现，脑壳被啄穿，双眼爆出，表情恐怖至极。这个传说让洛云被吓得不轻。没想到，传说竟然是真的。
　　洛云臂膀的鲜血汩汩流出，他再也没有力气闪躲了。
　　“庆生，我们这次算是栽了……”洛云喃喃道，眼泪不争气地在脸上流淌。
　　他眼睁睁地看着黑煞逐渐张开翅膀，那翅膀竟横跨了粗硕的枝干，散发遮天蔽日的窒息感。
　　“咕——咕——”黑煞的眼睛锁定了洛云，它的头微微前探，准备再次前冲。
　　“咕——咕——”一切仿佛已经结束。
　　洛云的手慌乱地抓着，可周围除了落叶和折断的枯枝，还有何物。
　　眨眼间，黑煞从树枝上突然消失，伴随着沙沙作响的树叶，洛云知道，那黑煞正向他扑过来，下一刻，他就会落个脑壳迸裂的下场。
　　洛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咕——咕——嘎——！”
　　急速俯冲的黑煞的叫声突然变得更加怪异，听起来，倒挺像是惨叫。
　　一阵劲风吹过，洛云睁开了眼睛，黑煞跌落在他身边，此刻正十分痛苦地在地上扑腾，全无先前的气势。
　　而在那黑煞面前，站着一个人。
　　“哼，长毛畜生。”洛红杉冷冷地说。
　　薛清眉也迅速冲了过来，不由分说便把他护在怀中。
　　爹娘，赶到！
　　那黑煞扑腾了一会儿，竟然就没了声息。洛云甚至都没看到洛红杉如何出手。疲累的洛云却也顾不得许多，窝在娘亲怀里。
　　洛红杉跨过黑煞，来到他们面前，查看二人伤势。
　　“亏得庆生这孩子肉厚，再加上草甸柔软，他浑身除了皮外伤，并无大碍，只是脑袋受到些许震动，昏过去了。”洛红杉道。
　　“儿子的手臂也脱臼了。”薛清眉说着，轻轻捏起洛云的手臂。
　　“我没事的，娘——啊！”就在洛云说话的间隙，薛清眉扶着他的手臂，快速地一拉一推，就听“咯巴”一声，瞬间就把洛云的手臂接了回去，只留得洛云惨叫不止。
　　“哼，臭小子，这是你活该。”洛红杉在一旁道。说罢，洛红杉毫不费力地把庆生背了起来，这边厢，薛清眉也扶着洛云起身，准备向村子走去。
　　“爹，娘……”洛云忍者疼痛，支支吾吾的。
　　“此次若不是我们及时赶到，你的小命可能就没了。”洛红杉停下脚步，回过身来看着洛云，道。
　　洛云不敢直视洛红杉的眼睛，他明白，自己这次闯了大祸。
　　“回家再说吧，我看此事不简单。”薛清眉十分冷静，不慌不忙地道。
　　洛红杉沉吟了一声，便加快了脚步。
　　不多久，他们已经行至村口，此时洛云已经疲惫的快睡着了。
　　许多村民都聚集在村口，密集的火把给村子照得通明，洛云和苏庆生的失踪已然惊动了整个村子。苏庆生的娘亲站在人群前方，她眼睛通红，正焦急地在门口徘徊，看到洛红杉一行人，她飞速跑了出去。
　　“庆生啊！”庆生娘嗓门特别响亮，这一嗓子吼出来，把洛云吓得一哆嗦。
　　称奇的是，苏庆生在洛红杉背上听到这叫喊，微微睁开了眼睛，显然已经从昏迷中恢复过来。
　　“娘……”苏庆生虚弱道。
　　“庆生啊，你怎么样，伤到哪了？”庆生娘激动得眼泪掉了下来。
　　“庆生娘，庆生没事的，你不要太紧张……。”洛红杉劝道。
　　“没事？你看看这俩孩子都成什么样子了！那黑山到了晚上鬼都不敢上去，我一个妇道人家管不住我家娃，你们也管不住自己孩子吗，看他们成天胡闹！”庆生娘有些歇斯底里，全然不讲道理，洛红杉一时语塞。
　　“庆生娘，我们先把孩子送去看郎中，不着急啊。”薛清眉在一旁轻轻挽起了庆生娘，轻声说道。庆生娘见到薛清眉，这才略略平复情绪，跟着他们往村里走去。
　　人群之中走出一个老头，个不高，枯瘦枯瘦的，却有着一股子威严。他手里拿着根拐棍，脸上满是担心的神情，他叫罗玉生，是米渔村的村长。
　　洛红杉上前打了个招呼，“罗村长，孩子们顺利回来了，不要担心了。”
　　罗村长舒展了面容，念叨着：“两个孩子没事就好啊，宏连全那小子已经被我骂了一顿，估计现在正被他爹教训呢。”
　　洛红杉听罢，点了点头，道：“孩子间的打闹本不足提，只是这次，他们手段竟然如此凶狠，想必不是孩子本意。”
　　罗村长沉吟了一会，却是没再说话，只是叹了口气，枯槁的眉毛微微拧了起来。
　　待得他们从郎中处回来，一夜已经快过去了。洛云被带回家，倒头便睡，也顾不得手臂的阵阵疼痛。洛红杉和薛清眉则去罗村长那坐了一会，他们回来看见洛云酣睡的模样，叹了口气，轻轻给他盖上了被子。
　　窗外渐渐泛起了鱼肚白，洛红杉背着手站在窗前。
　　薛清眉坐在床上，望着洛红杉的背影。
　　“红杉，在想什么？”薛清眉轻轻问道。
　　“我在想，云儿这次真是凶险。若不是那帮孩子中有一个孩子回来后偷偷告诉我们消息，恐怕我们不会想到云儿和庆生会再去那地方。”
　　洛红杉转过身来，望着薛清眉，“更没想到，那黑山上竟然真有一只黑煞，若不是我们及时赶到，云儿怕是凶多吉少。”
　　薛清眉没有说话。
　　半晌，薛清眉道：“我一直反对云儿习武，你私下教他流云步我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顿了顿，继续道：“我只是想让他快乐的长大，不要把我们身上的负担加于其身……”
　　“该来的还是要来，不是么。”洛红杉走到薛清眉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
　　“红杉，我们在米渔村已经隐藏多年，虽然遇事总是思虑周全，并未露出马脚，但我心里还是隐隐不安。”薛清眉顺势靠在洛红杉身边，低声道。
　　“那件事，我们已经找到了许多线索，要知道，越是探查得深入，便越是危险。”洛红杉道。
　　“也许，再过一阵，就是我们离开的时候了。”
　　风吹进窗棂，吹过二人的鬓眉。
　　“但在此之前，我们还有件事要做。”洛红杉道。
　　洛云坠入深梦。
　　在梦中，洛云又回到了黑山，黑煞依旧站在树上，冷冷地盯着他。与之前不同的是，洛云的视线逐渐变红，那红色仿佛侵染了血液，血变得更腥，内心压抑不住的暴戾。
　　洛云撕碎了黑煞。伴随着黑煞的惨叫，他把它的血肉吞进肚里。洛云狂躁无比，杀戮一切的冲动充斥心头，这种感觉他从未有过，他不禁高声怒吼，就在怒火即将喷发之际，熟悉的声音清澈响彻在脑海：“云儿。”
　　洛云脑海忽然浮现出了爹娘的样貌，熊熊火焰瞬间熄灭，他打一个激灵，从梦中抽离。
　　洛云感到一阵阵眩晕，他努力睁开眼，周围还是熟悉的物事，只是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一阵香气忽传，洛云的胃也被唤醒了，他吞了口口水，昨夜酣睡，竟是一点未食。
　　洛云走出卧房，便见到娘亲忙碌的背影。桌子上摆着一碗热汤面，热气腾腾，上面的厚实肉片，碧绿脆蔬，香气四溢，令人食指大动。洛云跑着来到桌前坐下，抓起筷子狼吞虎咽起来。
　　薛清眉轻轻坐在一旁，宠爱地看着洛云。
　　“臭小子，饿坏了吧，慢慢吃别烫着。”洛红杉轻轻摸了摸洛云的头。
　　洛云顾不上回应，大口吃着面，大碗喝着汤，吃得滋滋作响。当暖乎乎的汤汁流入肠胃，洛云却不知怎的，眼眶酸了，眼泪就这么吧嗒吧嗒掉入碗里。
　　洛云边吃边哭。
　　他在昨夜，第一次遇到生死之危。
　　洛红杉二人看在眼里。薛清眉眼眶温热，却也是暗自垂泪。
　　“云儿，昨天你表现的很好，没有丢下朋友不管，也没有轻易放弃。”洛红杉说道，“但是，以后莫要再去黑山了，那里恐怕已经成了是非之地。”
　　“嗯……”洛云嘴里吃着面，他只能点头，流泪。
　　窗台上忽然落了两只麻雀，叽叽喳喳的，仿佛在嬉笑洛云的窘态，又仿佛，在见证此刻的温馨。
　　年少的洛云并不知晓，亲情对于他来说，是珍贵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