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少年客至

　　城北。
　　杨宝已经等很久了，从下午在鱼市回来就等着，此时他与一位青袍男子一人一支小板凳，坐在院子门口，随着天色渐弱，杨宝瞌睡连连，已经不知道做了多少次低头娃娃。青袍男子就是张道白派去讨债的青龙水神像，他从当铺回来没有直接去张道白身边，而是率先回到了这座小破屋，他需要先查看这里的古怪，至从张道白在前几年间选择出神后，便被从中正街姜府放到了这里，从此就没有醒过一次，如若不是这一次被勾起了记忆，再晚些时间不定就会成为这座道土主人脚下的踏脚石，让他再高出几分。
　　这里面的危机重重，不可分说，生死皆无处说理，就算到时候南瞻部洲那放眼天上地下都站在了大道高处的别云宗老宗主亲自前来要人，只要此地主人不肯，依旧无可奈何。
　　青袍男子从当铺一无所获出来后，就掩去了真容，收敛神韵，悄悄来镇守此地，尽管不用猜主人都知道幕后主使，可是被人如此设计终究是让人难受的，总要有人承担。因此他早早封禁了小屋四周，杨宝与他还算有点眼缘，不然全凭他说自己是张道白派来的也不可能进得了院子。
　　现在杨宝完全睡着了，天空的黑幕逐渐展开，明亮的圆月照进纵横交错的条条巷子，微风徐徐，吹的杨宝一激灵，醒来后目光四处游荡，清亮的月光落到院子，除此之外，空无一人。
　　他摸着自己抗议连连的肚子，有了些忧愁，两道绣眉凑在一起，张了张嘴，起身又颓然坐下，凄苦道，“张道白怎么还不回来啊，我今天都没吃啥饭，再不回来，一会儿这鱼怎么够吃啊。”
　　男子见杨宝用脚踢着地，愁容满面，便笑道，“那你先吃啊。”
　　“这怎么行？”杨宝回过头看着男子大怒，伸手拍的胸脯震天响，义正言辞，“我和张道白是兄弟，做什么都不能背着他吃独食。”
　　男子被杨宝突如其来的愤怒弄得心神微颤，有胆量与张道白称兄道地的他没见多少，给张道白让食的在南瞻部洲，他是从未见过，毕竟从来都是吃独食的人怎么会需要别人让食。但他也没觉得有什么错，在杨宝眼中，张道白或许只是个比较会打架的穷孩子，比他年长几岁的大哥，和外面独揽一方气运于怀的垂云子相比确实是两个人，而现在的张道白也的确有些温和的实在不像话。
　　男子脸上的笑容打开再到凝结只是一瞬间的事，随之身体也一僵，一张少年面孔从身后探出到男子耳畔，少年笑意盈盈，侧耳倾听从男子心底传来的涟漪，男子身体僵直，尽量保持自己的心湖激荡，好让少年听的真切。
　　别怕，少年轻声说了句，离开男子，一步跨出那断光阴流水，只是那男子一瞬间大汗淋漓，旋即恢复了青龙正身。从杨宝身后一把将这个愁眉苦脸的家伙提起来，另一只手去扯住他的耳朵，道，“我没回来你不知道先把鱼烤好了，等我回来了直接吃？”
　　杨宝被人提起来，吓了一跳，还以为事家里来人了，从前偷跑来找张道白后被拎回去的次数已经记不清了，正要发怒，回头一看是张道白，还没开心起来就被揪住了耳朵，教人拿住痛脚，杨宝立即就开口求饶，当时想的兴师问罪的话都全忘了，不住告饶道，说自己本来是想亲自下厨的，后来一想这是你好不容易挣来的鱼，如果被自己破烂厨艺做坏了，吃坏了自己肚子还好说，假若浪费了你的一片心意那就罪大恶极了。
　　张道白把杨宝放下来，也懒得去听他胡编乱造的借口。杨宝落地后没有去揉自己还疼者的耳朵，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去驾着烤鱼的那些柴，将之点燃，回过头后发现刚刚还坐在旁边的青袍男子已经不见踪影，奇怪的问了句，这就走啦，在看了看张道白，随即就被赏赐了一巴掌，才挨了揍的杨宝，屁颠颠跑去把两根小木凳搬过来，让张道白坐下，又是捶肩，又是按摩的，谄媚道，“我做的哪有你做的好吃？张道白，我跟你说，如果你以后不出去闯荡江湖，那等我爷爷把家住之位给了我，我家就我说了算了，到时候你就来我家吧，我带你吃香喝辣，让他们把你伺候的舒舒服服，我们就天天在一起。好不好？”
　　张道白往火堆里添了根柴，一张黑呼呼的狗脸出现在杨宝对面，隔火相望，一顿噼啪作响的柴火烘托下，杨宝的小脸明晃晃的，张道白点头说了声可以，继续翻转鱼身，他俩一边聊着，张道白分神而出，起身来到院子，不理篝火旁的人，让静候的青龙水神撤去封禁，一尊小人就在封禁解开的一瞬间，突然现出身形，在院中一个扭转，直接土遁远去。
　　等他逃得够远，张道白才伸出两根手指，朝小人远去的方向轻轻并拢两指，指间一道微不可察的烟线，从指间起始连向远处，张道白两指夹着烟线，单手藏袖，沿着轨迹走出院子，向城南而去。
　　城南中正街，家家户户门口大红灯笼高高挂，让原本就清辉弥漫的街道更是亮堂，姜府的府邸大门紧闭，两扇大门上金光流转，分别贴上了两张符咒，夜游正神符与净身咒。其中夜游正神符在被妖邪冲击时就会分化出一尊夜游正神，正神品质完全靠画符之人的大道高低决定，修为越高，心气越足的练气士越是能画出品质惊人的符箓来赦令世间正神，而净身咒是大道高处之人都难求一张的神咒，不仅不沾因果，遇事随心，还可驱使四方神兽，此类符咒每一张都需花费大量的宗字头神仙钱，对于修行中人，每一颗神仙钱都是自己本身的气运，挥霍一分便少一分，这也是大道之上的取舍，修行也是透支运道，运道耗尽，要么身死道消，要么苟延残喘，终归是大道无望。
　　姜府之内由于一尊不请自来的神，而变得有些沉闷，深门大殿里一位身段婀娜，容貌脱俗的女子站在大殿中央，一尊金甲火神就立在她不远处一动不动，该说的自己已经说了，剩下的只看眼前人取舍。
　　“姜叔叔，真的没办法了么？”女子姜晴雪看着眼前比之往年尤不失气度的男子，轻声问道，“难道我便只有等那小孽畜来兴师问罪了不成？”
　　女子说着，双目微微垂下泪来，金甲男子漠然不语，自己故意露出痕迹让你有时间想应对之策，就算是念及同为姜氏的香火情了，就算有心相助也无力可用，现在的自己是人在屋檐下的可怜虫，早不复当年的意气风发，金甲男子想着，心中默然，更是沉默了。
　　就在此时，一点微光飞来，速度极快，转眼就到了大殿，前一时还在哭泣的女子，大袖横扫，将那一点微光收入手里，神色冷峻，古井无波，哪还有方才的忧愁委屈。她摊开手掌，里面是一个小小的烟火人，被放开后，手舞足蹈，正想与女子邀功，可见到那毫无笑意的冷漠脸庞，如雪山冰莲，寒气逼人，立即噤若寒蝉。
　　女子一根手指放在小人脑后，口诵法诀，一根烟线逐渐显出形来，小人见到这跟线更是吓得肝胆欲裂，原来自己并没能逃走，在城里四处乱串也只是自以为是的自我催眠，所有的一切都在人家眼皮下，小人浑身颓然一松，烂泥似的倒下去，完了被那个笑面魔头逮住了，自己死定了，我呸，什么垂天之云，垂云子，什么狗屁南瞻十子，都是烂狗屎，这个笑面魔头，王八蛋。
　　没有理会烟火人儿的破罐破摔，女子并指如剑，挥手就将烟线斩去，虽然作用不大。
　　被女子仍到桌子上的小人闭上眼睛，任命一般，只是心里恶骂不休，女子在大殿里望向外面，许久不曾出现动静，尚未松一口气，余光一瞟，自己身侧不远处的金甲神人，体若筛糠，颤抖不已，自己一瞬间也浑身僵硬，即便不敢置信，依旧慢慢转过脖子，当确确实实见到那人后，就算有准备还是有那么一瞬的心神凝滞。
　　在他们身侧不远处的一桌供桌前，一名少年趴在桌上，一个拇指大小的烟火小人与之近在咫尺。少年微微撇过头侧耳倾听，同时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嘴边，笑眯眯的听着小人儿不断的骂自己，越听越有趣，听到最后甚至还想为小人的才华赞一声好，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戳在小人身上，俯下头悄声说，“喂，别骂了，咱两往日无怨，今日无仇的，求求你嘴下留情吧。”
　　说着哭丧着一张脸。
　　小人一个激灵，睁开眼见到那张现在做梦都会吓死自己的脸，瞳孔放大，张开嘴一声凄厉的哀嚎就要破口而出，却给张道白率先吐出两个字，闭嘴，给生生堵在喉咙，然后小人就真的把呼之欲出恐惧拼命的咽下肚子，憋得一张脸红脸变紫色。
　　张道白挺直腰板，小人连忙跟着站起来，嘴里还不断吞着气，仿佛刚才的恐惧还留在嘴里，没有被眼下肚子，又深吸了口气，小人问道，“咱们真的就算往日无怨今日无仇的了，事就这么了了？”
　　张道白回过头看着他，问道，那你想怎么了，小人一下蹦起来，高兴道，就这么了，就这样了，张仙人，您真是世界上最为善良的神仙，咱们南瞻部洲就因为有你而变得光彩非凡。
　　自以为从鬼门关里走一遭的烟火小人，心境起伏，像是从人间掉入阴间后又被人一把仍到了天上，莫大的欢喜笼罩着它，张道白向它招了招手，它就一个蹦跳落在他手心上，红彤彤的小脸上，笑的同花儿般灿烂，张道白随之也跟着笑了起来，笑容浮起于少年脸上时，那烟火小人的笑容随之也凝固在了脸上，张道白手掌一紧一下松之间，有着光点从指缝滑落，闪闪发光。
　　“你说你，咱们都冰释前嫌了，你还要羞辱我，咒骂我，为什么要说我善良，我哪里善良了，大道无情，你不知道么？不知者不怪，那我就原谅你了。”
　　张道白一步步走上大殿尽头高处的龙椅上，直接坐下，看着下面的几人感叹道，“咱们真是好久不见了各位。”
　　然后目光落在那个从自己主动现身开始心神晃荡，到现在心如止水，神态温和，淡然的女子身上，又从新挂上一张稚子见长辈的单纯小脸，嬉笑道，“有没有想我啊，小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