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侑钰坐在梳妆台前轻轻哼着歌儿，她刚刚跟伊雲约好了明天去晋京城里玩，心情很是不错。她长发披散，用小巧的银梳打理着，对铜镜里的自己露出一抹羞涩的笑意。
　　不远处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又是宁夫人吧，她每天都给自己送那些难喝又没用的药汤。侑钰叹了口气，将脸上的表情收敛起来，努力使自己看上去端庄而不失礼貌。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把脸扭成这样可真是难看，她撇了撇嘴，可是宁夫人说这样的表情才是一个大家闺秀该有的样子。她扭过身子，脚步声在门前停下了。
　　来人轻轻敲了敲门，侑钰端正自己的坐姿，“请进。”
　　门开了，难闻的药味立刻弥漫进房间里。侑钰难受地动了动鼻子，看向来人。
　　“钰儿，最近怎么样？”方赫南露出讨好的笑容，他走进房间，将手上的碗放在桌上，不知所措地搓着双手，对着侑钰嘿嘿地干笑。
　　“......“看到方赫南，侑钰脸色立刻变了，她冷着脸别过头去，对着梳妆台旁若无人地打理着自己的头发。
　　似是料到了会这样，方赫南也没太在意，他拘谨地站定，绞尽脑汁想找一点话题。
　　“钰儿啊，你之前出宫那一阵子，过得还好吧？”
　　“嗯。”
　　“那个男孩子人还挺不错的啊。”
　　“嗯。”
　　“他的伤怎么样，好些没？”
　　“嗯。”
　　“......”
　　方赫南苦笑，“要不，你先把药喝了？”
　　“嗯。”
　　方赫南彻底无语了，他虽身为一国之主，但是在这个女孩面前，他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做错了事情的老父亲罢了。
　　他拉过一张凳子坐下，却在碰到的瞬间触电般弹了起来，神色紧张的看着女孩，女孩仍慢条斯理地梳着头发，像是完全没注意到他的动作。
　　他眼轱辘一转，挤出一个虚假的笑脸，凑到女孩的身后，“钰儿啊，我刚刚从叶将军那儿听说了一件有关那个男孩的事，他是叫伊雲对吧，想不想听？”他弯着腰，语气跟城里诱拐小孩的拍花子一般诱人。
　　侑钰手上的动作停住了，这么说起来，伊雲今天确实有些奇怪，问他他又不说，果然是叶叔叔对他说了些奇怪的话吧。她放下银梳，转过身来。
　　这是方赫南一个月以来第一次看见侑钰的正脸，女孩的小脸冷若冰霜，她低垂着眼帘，轻轻扬了扬下巴。
　　方赫南奸计得逞一般笑了，随即立刻拉下脸来，他可怜巴巴地看着侑钰，声音简直催人泪下：“那......你能不能跟我说句话？”
　　女孩抬眼看了他一眼，他立刻道：“是我错了，你骂我几句好吗，跟我说说话吧。”他低着头，双手放在两侧，像被师傅训斥的徒弟一般站着。
　　任何一个认识他的人见到他这副样子都要惊掉大牙，他可是中陆这数十年来最为传奇的人物，将一个小小的城邦发展成如今的璟卫国，更是在年轻时率兵踏遍几乎整个中陆的所有土地，这样一个枭雄竟露出这样的姿态，怎能不让人惊讶。
　　但他知道，在这个女孩面前，这些威名都没有一丝用处，他只是一个父亲，一如中陆的千千万万父亲，平凡而努力。
　　“你是变态吗？这么想被骂。”女孩鼓着脸，像是无可奈何一般道。
　　“我不是啊，只是想跟你说说话。”方赫南仰起脸来，激动的几乎要落下泪来，他后退两步，愣愣地看着女儿的脸，直到侑钰与他对上视线，他才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去。
　　“伊雲的那件事是什么，叶叔叔果然跟他乱说了吧？”侑钰将两缕垂到脸上的发丝挽到耳后，小脸仍然绷得紧紧的，但是看上去已经不那么毫无表情了。方赫南把手在华贵的长袍上擦了擦，犹豫了一会，“钰儿，我能......摸下你的脸吗？像以前那样就好。”
　　侑钰的脸色立刻变得难看起来，“你别得寸进尺了，，，，，，”她看着站在她面前满目沧桑的老人，声音忽然软了下来：“不过，你可以摸一下，就一下。”她挥了挥拳头，“可不是因为原谅你了，你可别想那得太多。”
　　方赫南走到女儿面前，迟疑了一会，颤颤簌簌地伸出手，放在女孩娇嫩的脸颊上。
　　他的眼光变得温柔，“太像了......”女孩抬眼看着他，眼神有些复杂。
　　“你越来越像你的母亲了。”方赫南收回手，擦了擦眼睛。“母亲......”侑钰心情复杂的念到，她的母亲在生出她后就去世了，侑钰从记事起便没有母亲的记忆。母亲的面容也不过是靠着几张画像勉强回忆罢了。
　　画像上的女人长着不同的脸，透过画布对她温柔地笑着。直到很久后侑钰才知道母亲生前根本没有留下画像，那些画像都是死后父亲找人给母亲画的。
　　虽然他至今未娶，但这个男人还是很可恶，侑钰看着他的脸，却忽然无法开口斥责他了。
　　“啊，抱歉抱歉，我是要跟你说那个男孩子的事的。”方赫南尴尬地大笑着，“那个叫伊雲的男孩子，他在七日之后将要随着叶将军去往东边，开始对旭雪都的讨伐战。”方赫南说完，紧张地看着女儿，生怕她有什么过激的反应。
　　“啊？”侑钰完全愣住了，她嗖的一声蹿起来，神色紧张，“是叶叔叔说的吗？他为什么要......爹，你劝一下叶叔叔。”她急得直跺脚，眼泪汪汪地看着方赫南。
　　爹终究是没有男人重要啊。方赫南看到侑钰这般反应，苦笑，“听说是那个男孩自己决定的，不是叶将军强求。”他从桌子上端起碗，“你别急，对身子不好，来，先喝药，待会要凉了。”
　　“嗯......”侑钰捏起鼻子，接过方赫南递来的碗，闭上眼睛，仰起头猛地一灌，药液顺着喉咙流进胃里。她皱着眉，放下碗，呸呸地吐着舌头。方赫南见她这副模样，哈哈笑出了声。
　　“那个男孩子那边，如果你真的不想他去的话，我去跟叶将军说一声。”方赫南收起碗，抬头对女儿笑道。
　　“不用了，我自己去跟他说吧。”侑钰清亮的目光看向他，扭捏着，“谢谢父亲。”说完，她起身将还在愣神的方赫南推出房间，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方赫南在门外愣愣地站着傻笑，看见屋内的灯被熄灭了，他趴到门上，轻声道：“晚安。”
　　但是下一秒，他脸上的笑容凝固了，门内传出一道极轻的声音：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