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标长

　　九月初四，正值初秋。
　　祁连山上似乎不分春夏秋冬，总是那一幅景象。
　　今日的山门，倒也算得上热闹，毕竟是十六与魏枢摇下山的日子，众人总归要过来送送。
　　十六今日一如既往，不善言语，只是面带笑意的看着陈氏姐弟，欧阳师叔，以及站在远处不愿与这三人站在一起的深海。
　　魏枢摇则一脸郑重，与众人道别。
　　几人中，陈思性子最为洒脱随性，打趣道:“师兄，你和师妹是下山了，我可没有过这种待遇，山下若是有什么好吃好玩的，别忘了给我带回来，嘿嘿，要是在捎上几个小娘子就更好了。”
　　“想什么呢你!”魏枢摇笑骂道。
　　陈思也不以为意，悄悄瞥了一眼一旁仍然生着自己气的姐姐陈数，故意大声说到:“对了，师妹，要是看到了好看的少侠，也别忘了给你师姐捎上几百个。大好土地总要多找几头牛来耕耕。”
　　陈数早就气的满脸通红，狠狠地朝着陈思的后脑勺来了一巴掌，险些将陈思抽翻在地。
　　欧阳终于看不过去了，伸手阻止了陈数准备好的杀招，呵斥到:“行了，哪里有如此说自己姐姐的。”
　　陈思本来还在担心会收到惩罚，见欧阳墨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也是有些喜不自禁，对着陈数做了个大大的鬼脸，脚下却不自觉的站远了一些。
　　魏枢摇一笑，弯腰抱拳道:“枢摇，下山了。”
　　十六也有样学样:“十六下山了。”
　　欧阳捋捋下颌胡须，深海则在远处微笑不语。
　　魏枢摇转身，十六也绑好佩剑。
　　“师兄”
　　是陈数。
　　魏枢摇回首。
　　“保重。”
　　再转身，就再不回头。
　　千山独行，不必相送。
　　
　　
　　
　　
　　山下精致，比起枯冷的祁连山，还是要好了不少，即使是摩擦不断的国朝西北，也是一幅安居乐业的景象。或许是气运太过强盛，二人下山时，看到的就是几人倒毙在路边，周遭没有什么蚊蝇，死去的时间应当不是很长。
　　几具尸体中，有一具被利刃开膛破肚，各色器官洒落一地，头颅也被马匹踏碎，沾在马蹄上的脑浆在官路上留下一串印记。
　　初次见过这等场面的二人面色煞白，魏枢摇倒还好些，还能上前查看。而十六则站在原地大吐特吐。
　　“是马贼”
　　魏枢摇强忍着胃部的翻涌下了定论。
　　他起身，心意一动，长剑就自鞘中而出。
　　十六不须魏枢摇多说，也是立刻御剑，跟在魏枢摇身后。
　　两人两剑，顺着沾有脑浆的马蹄印急掠而去。
　　五里外，一队着甲轻骑正紧紧的咬在马贼的屁股后面。领头战兵正在催动着胯下的战马。
　　"弟兄们，这群马贼咱们追了半个月了，能让他们跑了吗？！"
　　在他身后，是整整两个标，一百名大燕轻骑组成的队伍。
　　前方逃亡的马贼好像已经预知了跑不脱的结局。为首一人突然勒马，拔刀反冲，其他马贼也拔出五花八门的兵器，在他的的带领下回头冲来。马贼约摸着有二百多人。官军轻骑却只有两标一百人，却无人后撤，反而再提马速，直撞敌阵。他们是夜不收，这是他们多年以来转战国朝的骄傲。两标轻骑拔刀，冲锋。
　　两军阵前没有任何一个人说话，没有哪怕一丝多余的杂音。有的只是刀刃凌厉的破风声与马蹄重重踏下而产生的律动。
　　两道洪流融汇，再分开。轻骑死亡两人，皆是被乱刀砍死，尸骨无存。而马贼的马上，却留下了十余具尸体，都是一刀毙命，干脆利落。
　　双方勒马。
　　轻骑的领头标长默默的回看了一眼。另一个标长心领神会，领着本标的人马和其他人一起一字摆开。九十八名轻骑列成一线。再次冲锋。马刀的银色光芒随着战马奔驰上下起伏，如同淮子江上一线大潮。
　　马贼开始大声呼喝，策马前驱。
　　两军再次交兵。
　　轻骑灵活的躲过马贼的大部分攻击，虽然战力仍占优势，可不可避免的牺牲了几位袍泽。两个标长对视一眼。最初的领头战兵开口了。
　　"老宋，这次换我来当箭头。"
　　另外一人在衣服上抹了抹刀上的血迹，点点头。
　　"老罗，注意点。"
　　被称为老罗的标长扬了扬手中马刀，权当回答。
　　四十余人成锥形阵。另一标人马则原地不动。老罗正了正有些歪斜的头盔。对面的马贼经过两次互冲早就十死六七，尤其是第二次对冲，马贼留下了一百多具的尸体，却仍不见溃散，老罗知道这马贼肯定有问题。但大燕夜不收，视死如归，有死无生。
　　策马冲锋。
　　双方马速逐渐提升，然后撞阵。
　　双方撞阵的一刹那，附近的树林中突然有一大股马贼涌出。足足四五百人！
　　老罗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过好歹也是死人堆里滚出来的，老罗愣了片刻之后马上下令。
　　"提速，打穿他们!"
　　楔子尖狠狠的扎进了密密麻麻的马匪之中。向前推进一步都十分困难。更不要提打穿马贼。远处的老宋看见老罗被围，脑子一热就要冲上去。突然，他看见了一条红绸子在空中飞舞。
　　那是他和老罗约定好的信号。
　　老罗要他撤退。
　　他咬了咬嘴唇，内心挣扎。难道老罗这一标就要折在这里了？
　　红绸子依旧在飞舞着。
　　老宋决心已下。
　　"撤！都跟老子回尤镇。"
　　一标轻骑整齐的调转马头。向来时的方向奔去。老宋回头看了看远处的战团。
　　老罗，你等着，我马上就回来。
　　你还欠着我们标一人一碗酒呢。
　　四十余骑疯狂的向着最近的尤河军镇奔去，老宋正伏鞍奔驰，两柄长剑从他的头顶掠过。
　　一名轻骑策马到老宋身边。
　　"标长，好像是位两位剑仙。往罗标长他们那边去了！"
　　老宋知道那二人断然不会是什么剑仙，老宋早年间也混过江湖，当下细细思索，此地只有离着祁连剑宗最近，心底便是了然，十有八九是祁连剑宗的人。若真是如此，自己便用不上会尤镇求援。
　　老宋咬了咬牙，心一横，狠狠地一边抽在了胯下战马上，催动马儿狂飙起来。
　　老宋丢弃掉早就投光了的标枪口袋，甩动着右手崩坏了一块的马刀，大吼到
　　"拔刀!"
　　远处的马贼正在为了围住了这一标精锐夜不收而沾沾自喜。
　　刚刚一枪扎死了一个夜不收的马贼头子挽了个枪花，大笑到
　　"弟兄们，拿下他们之后，咱们回去喝大酒！"
　　话音未落而人头先落。
　　大好头颅，滚落在地。
　　不止他一个，他身边的十几马贼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剑带走了性命。
　　老罗在垓心只见左侧马贼一阵骚乱。心下一喜，收拢剩下的夜不收。
　　"整队，突围！我们的援兵到了！"
　　剩下的二十余骑有刀的用刀，没刀的就从死去的马贼身上胡乱拔下一把武器，全力突围。
　　借着马势一刀卸掉了一名马贼的半个身子，老罗抹了抹脸上的血。环顾四周，刚刚还有二十余骑，现在却只剩下十二三个人了。
　　他默然无语。
　　一柄长剑从他的身旁飞过，他却无动于衷。
　　一柄弯刀从他身后袭来。
　　"噗"
　　弯刀入肉的声音，老罗却毫发无损。他猛地打了一个激灵，回头一刀劈去，砍死了那想要偷袭的马贼，接下来映入眼帘的是副标曹芒的脸。
　　"老罗，别发愣了，带着弟兄们，走……"
　　副标悄然咽气。
　　马贼的包围逐渐散去，在魏枢摇之后赶到的老宋一标继续追击敌人。而老罗这标仅存的十几名轻骑则跟着魏枢摇一同前往军镇。
　　行行重行行。
　　魏枢摇从马贼那里抢来了一匹品相还不错白马。按照十六以前在山下听过的说法，白马饰金羁，正是形容魏枢摇此刻的模样。
　　老罗刻意放缓了马速，来到魏枢摇身侧。
　　"这位小仙师，多谢救命之恩。"
　　魏枢摇摇了摇头，看向老罗的眼中多了几丝怒意。
　　"此等马贼，魏枢摇自当诛之，不过罗标长真的要谢的话，不如谢谢我这个师妹吧。"
　　魏枢摇不愿让老罗欠自己一个人情，以老罗的身份地位，根本就还不起，魏枢摇自然而然地把功劳推给了十六。
　　老罗看了看一旁骑着从匪首那里抢来的枣红马的十六，诚恳谢道。
　　"既然小仙师这么说，那就谢谢小娘子了。俺老罗是个大老粗，也不会说话。那个，姑娘不知道你会不会喝酒……"
　　八辈子没和十六这种黄花大闺女说过话的老罗涨红了脸才说出最后一句话。
　　一向不爱开口十六看着这个刀口舔血这么多年的汉子此刻露出的局促模样，微微笑了笑，轻声说到
　　"不打紧的，酒喝一点总还不会醉。师兄，你说对吧。"
　　十六回头瞧了瞧魏枢摇。
　　魏枢摇捋了捋从两鬓散落出来的几缕头发。他知道，今晚他要挡酒了。还在山上的时候，一次，深海背着欧阳墨偷偷下山拎了好几壶酒回来，连魏枢摇也没有告诉，却是直接找到十六，二人平分了。当天晚上，莫名其妙的就被找来的就被迫喝下了深海与十六两人份的酒。至于那两人?连半壶酒都没有喝上就不省人事。对于这件事，他仍然记得十分清楚。
　　"嗯，罗标长，今晚就到你们军镇喝酒吧。只是......我记得军中不准喝酒吧。"
　　魏枢摇用了最委婉的语气想要推掉这件事，可惜老罗说过，他是个粗人。
　　所以老罗理所应当的没听懂魏枢摇的画外音。
　　"小仙师，没关系，我要是跟我们主将说了小仙师仙师愿意来我们军镇喝酒，和他手下的大老粗不醉不归，他还不得乐开了花！"
　　魏枢摇只能苦笑。
　　"那就依标长所言吧。"
　　军镇城门前灯火通明，城门楼上的灯火都点了起来。几骑着甲骑士在城门口等候着，老罗策马到近处，看清了骑士面容。回头对剩下的十几骑说了些什么。十几骑齐齐的翻身下马。魏枢摇远远的吊在后面。静静的看着这一切。他能听见着甲几骑最中间那人的声音。
　　"根据战后斥候勘查汇报，夜不收乙标斩首一百零二，伤敌十七，依大燕军律。每人可得赏银四两。"
　　十几骑虽然身上带伤，气势却不曾消减，十余道声音齐齐领命。
　　那威严声音再次响起。
　　"诸位袍泽先莫要放松。依我大燕军律，标长罗千，一标折损超过三分之二，当重责军杖二十，免去标长职务。"
　　十几骑无人作声，大燕军律，违者立斩。
　　只有老罗一人出来领罚。
　　那人身边甲士已经持棍。老罗知道，大燕军律一向严厉，今日军杖，他不得不受。
　　老罗卸去盔甲，伏在地上。
　　"扑"
　　军杖重重落下，老罗不由得闷哼一声，接着就是更多军杖落下。
　　知道行刑完毕，老罗才慢慢着甲，一瘸一拐，走回自己的战马旁。
　　那人早在行刑时就注意到了后方的魏枢摇与十六。
　　老罗一看那人目光所致，便知是何事，单膝下跪道
　　“禀告军门，这二位是祁连山上的小仙师，救了俺乙标一命。”
　　祁连剑宗多年未有动静，此刻面前却多了两个自称来自祁连剑宗的人，不由得令人心生怀疑。
　　那人双手抱拳，朗声到"二位仙师，某乃是尤河守备范希文。范某着甲在身不便行礼，还望仙师见谅则个。"
　　魏枢摇清了清嗓子。
　　"范大人不必如此客气。"
　　名为范希文的中年将领放下抱着拳的双手。
　　"在下观仙师不似那邪道中人，不过二位仙师自称来自祁连剑宗，不知有何凭证?。"
　　魏枢摇声音又一次从远处传来。
　　"范大人，不知此物可否管用?"
　　一物飞来，范希文伸手接住，是上一任守备签发的文书，有此物在，二人身份倒是不必怀疑。
　　范希文当下便邀请二人进城。
　　魏枢摇与十六白马红马二马骈进。不几瞬就到了城门不远处。范希文翻身上马，将文书递了回去。
　　魏枢摇轻轻接住，只看了一眼便揣回了胸口。
　　"仙师此物是真的不假，但是已经是将近十年前的物事了，乃是上任守备签发。现在用的并不是这种文书。不过既然有此物在身，想来仙师定是多年不曾下山。待会进了镇城，范某还需重新签发"
　　魏枢摇点点头，表示同意。
　　"我没意见。"
　　十六附和到。
　　范希文长吐了一口气。
　　"那还请仙师移步本镇军府。"
　　老罗纵马追上三人，与范希文仔细讲述当时情形。
　　范希文越听心底对二人好感愈多。待老罗讲完，范希想要拱手致谢，魏枢摇却仍时那句话。
　　"谢我师妹吧。"
　　老罗也不由得心生感慨，只觉得二位小仙师真是菩萨心肠，不好意思道
　　"小娘子，我……唉，总之再谢过小娘子了。"
　　十六连忙摆手。范希文也示意老罗去干自己的事。老罗感谢再三这才依依不舍的离开。
　　待老罗走远，范希文捋了捋颌下短髯。
　　"想必这位姑娘就是进来盛传祁连剑宗新收的弟子吧。"
　　魏枢摇点了点头。
　　"将军是聪明人。"
　　范希文摇摇头。
　　"聪明有用的话范某怕是早就混成西北九镇总兵了。"
　　魏枢摇嗯了一声。
　　范希文话犹未尽。
　　"今日遇到二位仙师也是范某缘分，不如赏范某的脸面，来我们尤河军府喝顿酒，就当是我替罗千还的。"
　　"好啊好啊。"
　　这次倒是十六抢了先。所以魏枢摇并没有推脱。
　　当晚宿醉而归。
　　雄鸡报晓，尤河军镇的生气都是由各家各户所养的公鸡唤醒的。在这他人将醒未醒的时候，魏枢摇，十六，范希文以及老罗就已经站在了城门外。
　　范希文来送别三人。
　　"二位仙师一路顺风，此去二百里就是崆峒山，听说是个洞天福地。二位仙师若是有意可以去那里暂住两日。"
　　十六点点头。
　　"多谢范将军。"
　　范希文笑笑。"我也要沾沾二位仙师的仙气，努努力，搏他一个九镇总兵当当。"
　　老罗见双方都已讲完了话。才开口辞行。
　　"小仙师，将军，老罗我就先行一步了。这次死了那么多弟兄，咱活着的这十几个人过意不去，赏银都给了俺，让俺去各家都看看。至于老罗俺以后死在哪里埋在哪里就不必管了，老罗谢过救命之恩还有将军往日的恩情。"
　　说到这里他咧嘴笑了笑，用力敲了敲厚实的胸膛。
　　“老罗都记着呢。”
　　饱经风霜的老卒向着朝阳踽踽独行。
　　范希文摆了摆手。
　　"罗千，你个狗日的可别真死在外面了，就算死，你也得给老子死回尤河来！"
　　范希文策马回军府，再不回头。
　　老罗摇晃的身躯猛然一震。
　　"老标长，老罗我记住了！"
　　那个从城门离开不久的身影停了停片刻然后继续向着军府而去。
　　十六看了看前行的老罗，又看了看回府的范希文。
　　"师兄，我们也走吧。"
　　"嗯。"魏枢摇一夹马腹，白马向南而去。枣红马紧随其后。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
　　标长，仙师，老标长。
　　且容日后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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