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妈妈 新

　　她浣洗完衣物，装在一个木盆子里端了回去。那是个小小的村庄，大约有三四十户人家，多是些木板茅草搭盖起的小房子，也有些泥土坯子垒筑成的瓦房，这种房子很少，住这种房子多是村里的地主。她端着一盆子衣服走到一处茅草屋前，将洗好的衣服抖一抖抻展开，一件一件挂在屋前的树杈上晾晒。
　　一个花白头发的瞎眼老妈妈从茅草屋里摸摸索索走出来叫了声：“是依秀回来了吗？”。她将木盆子里的残水倒了，回头说：“是呀，娘！你饿了吗？我这就收拾一下准备做饭！”。
　　依秀在屋后用泥巴堆砌的土灶前蹲下来，她用两块火石吧吧的打着火，火星儿溅到一片枯树叶子上，枯树叶子被灼出了一个小洞，洞的边缘红烫烫的，她轻轻用嘴一吹，枯树叶子就燃烧了起来。她将这微弱的火苗子送进塞满枯草的灶洞里，很快枯草就被引着了，她又塞了几根柴棍子进去，灶火熊熊燃烧起来了。她往灶锅里添了几瓢水，将剁成块儿的红薯倒进去，又将放在桶里泡洗的野菜抓起来丢进锅里，盖上一个木锅盖。她又朝瞎眼老妈妈喊了起来：“娘，爹什么时候回来！”。瞎眼老妈妈扬声说：“快了！饭做熟他就回来了！”。然后又低声自言自语一遍：“快了！饭做熟他就回来了！”。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依秀的爹肩扛锄头，口衔烟袋锅回来了。这是个皱巴巴的小老头，最醒目的特征就是脑顶长着一个小香瓜似的肉瘤子，乍一看就仿佛长了两个脑袋似的。这老头一进门就见依秀捂着肚子坐在灶前的木头桩子上哼哼，老头放下锄头关切的问：“依秀，你怎么了？”。依秀说：“爹，我肚子好痛呀！大约是我在河边洗衣服，捡了个又红又大的苹果吃，而那苹果又没洗干净，有些闹肚子吧！爹，没事的！你去吃饭，痛一会儿就好了！”。
　　这一晚上依秀都在一阵一阵的绞痛中辗转反侧，她不敢痛叫出声，怕吓到爹娘，只好用牙咬着嘴唇，顶多呻吟几下。村里的报晓鸡叫头遍的时候，她的肚子才舒服一些，这才闭眼睡了一会儿。
　　此后一连许多天，肚子的绞痛时常侵扰她，她感觉肚子里仿佛有个顽皮的小人儿在翻筋斗竖蜻蜓胡乱撒欢似的，与此同时她愈来愈偏向于吃酸东西。对此她的心里已隐隐有了一些怀疑，终于她下定决心，将她爹当年结婚时给她娘的一只银钗拿来，口里对她娘说她要拿来扎头发，实际上却拿着银钗子去找李道婆。
　　李道婆是方圆百里的一个小名人，她是个半巫半医的人物，她既会跳大神驱魔去邪，又可以用一些奇怪的草药给人治病。依秀赶到镇上时李道婆正在对一个被狐狸精缠住的少女作法。只见这婆子将簪发的竹钗子一拔，那挽在头顶的黑头发白头发一骨脑披散下来。接着李道婆从腰间拔出桃木剑，口内念念有词，脚也有节奏的走出九宫八卦图来。
　　李道婆似乎是在请神，并且突然间她的身子像风中的枯叶一样抖动起来，她大叫一声歪倒在地，被人扶起来时她的双目灼灼放光，她大叫道：“我乃金甲天神下界！何方妖精竟敢在此作孽！看我手段！”。说着口内喷出火来，将挑在桃木剑尖写着“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的符纸烧了，然后跳起来一剑朝墙角的黑暗处刺去，随即李道婆用一个粗犷的男人嗓音叫了起来：“啊呀！你这妖狐还有两下！不要走！看剑！”。说着跳过去一剑砍在屋墙上，墙上顿时出现了一滩鲜血。李道婆哈哈哈的狂笑起来，笑声未绝已仰面栽倒。
　　人们将李道婆扶起来，李道婆满面疑惑的问：“这，这是怎么了？”。有人说：“李婆婆，刚才你被金甲天神附了体，一剑斩了为害的狐狸精！你瞧墙上那血，就是狐狸精的！”。
　　李道婆刚进门依秀后脚就到了。李道婆说：“你这孩子看起来怎么这么面熟呢？噢！对了！你是老林家的闺女！好像叫什么——哦，对了！叫林依秀！依秀，你来这里干么？难道你也被公狐狸精缠上了！像你这么天仙似的女儿——噢，不说了！瞧你，脸都红了！嘻嘻嘻！”。
　　依秀红着脸说：“李婆婆，我找你是因为这些天肚子痛的蹊跷，想请你老帮我看看是什么病症。”。李道婆上一眼下一眼的打量着依秀，口内发出啧啧啧的声音说：“依秀，瞧你这模样，真是个桃花仙子呀！我若是个男人——好！好！不说了！你把手伸出来我给你把把脉！”。李道婆将两根手指搭在依秀的手腕上，脸上浮现出耐人寻味的笑意说道：“依秀，你最近是不是体乏无力，爱吃酸，爱睡觉？你瞧你！脸又红了！告诉你吧！你怀上了！”。
　　依秀愣怔怔的问：“怀上了！怀上什么了？”。李道婆笑嘻嘻说：“怀上孩子了呀！哎呀，这里又没有别人，怕什么！是哪个男人的种儿？”。依秀惊恐的说：“李婆婆，你是在开玩笑吧！我又没有丈夫，哪里会怀上孩子！”。李婆婆撇撇嘴说：“我怎么知道！”。依秀想了想将那天在河边浣洗衣服，拾了个红苹果吃下去的事讲了。
　　李道婆盯着依秀的脸研究了半天，确定依秀不是在说谎，李道婆才说：“依秀，你听过汉高祖刘邦的故事吗？据说刘邦的母亲十六岁那年，在路边捡了一枚红果，吞下去之后就孕育了刘邦。假若你所说一切属实的话，那么你所怀的很可能是像刘邦一样的一位盖世英雄！”。
　　回去的路上依秀心事重重，她一路上都在回味李道婆所说的那些话。对于李道婆的话依秀是半信半疑，可是如果不是那样的话，一切又该做何解释呢？
　　晚上的时候依秀的瞎眼妈妈往依秀头上一摸，摸到的是支锡钗子，就问依秀：“秀儿，那支银钗子呢？”。依秀仍沉浸在她自己的烦恼中，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摸摸她自己的头发自言自语的说：“是呀！银钗子呢！”，她想起来了，银钗子给李道婆了，于是她立即编出一套谎言：“哦，刚才收起来了！我很喜欢，明天还要戴的！”。
　　一连许多天依秀都处在神思恍惚之中，在这些天里她开始出现妊娠反应了，她知道不能再这么无所作为的拖廷下去了，她必须尽快做出决定。在一个有月亮的夜晚，依秀瞧着从板墙缝透进来的温柔月光，听着爹娘一唱一和，一起一伏的扯鼾声，她决定将自己嫁出去，而且要尽快做到。
　　在依秀做出这个决定不久后的一天，依秀正心不在焉的在河边洗衣服，一个衣着毕丽的公子在路过这里时听到河水流淌声，打算到河边来饮饮马儿。这个人一抬头，恰好望见依秀，不觉看呆了，依秀听到马蹄声响过来，用手撩一撩垂下来的额发，也抬眼去看。这是个二十多岁的富贵公子，长的有鼻子有眼，算不上英俊但也归不到丑人那一类，她并不喜欢这种纨绔子弟，不过她现在需要的只是个丈夫，喜不喜欢倒在其次。
　　他和她的目光相遇了，他顺着她的目光看进去，一直看到她心的表层，看到了她有嫁人的企图，而且似乎对他有意。她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进去，看到了他对她的占有欲，还有那颗因情欲而骚动的心。两个人呆呆的对视许久，依秀这才如梦方醒似的轻轻“呀！”了一声，臊的从头到脸一片绯红，低垂着脑袋也不敢看人了。
　　过了一会儿，那公子从河对岸抛过来一个什么东西，正滚落在依秀的脚边，依秀捡起来一看，是个拳头大的银元宝。依秀瞅了公子一眼，微笑着将银元宝又抛还回去。片刻之后那公子又抛过来一个金元宝，依秀仍是依样又抛还回去。依秀低垂着脑袋，嘭嘭嘭的在河石上捶打她爹的脏破衫子，跟她嘭嘭嘭狂跳等待的心是一个节奏。
　　终于公子取下脖子上的一块环形玉佩，用手帕包了抛到她的身边，她顺手捡起来塞进衣襟里，朝他媽然一笑，将衣服装进木盆子端起就走。公子隔着河对着她的倩影喊：“哎！姑娘！我是李翰林的儿子，叫李无双！姑娘！你贵姓？家住何方？”。依秀回眸一笑，也不说话，端起木盆子继续走。这一笑是带钩的，勾的年轻公子魂飞魄散，也顾不得河水挡道了，起步就追。走到河中心时只剩个脑袋露在河面上，依秀偷眼一瞧吓了一跳，直到公子水淋淋的上了岸依秀那颗悬着的心才回了位。
　　公子李无双神魂颠倒的追着依秀到了小草屋前，眼见着依秀进了屋顺手关上门正有些失望，突然小小的木窗子后闪现依秀的半张脸来，含情脉脉的冲着他笑呢！李无双顿时欣喜若狂，跑到邻居家去打听依秀的名姓和家庭情况，然后一溜烟跑去骑他的马，一路飞奔到了县城的家里。
　　第二天县城里就来了个大肚子的肥硕媒婆，走起路来趾高气扬的，一下轿就掴了轿夫一巴掌，五根香肠似的肥肥手指永久的印在了轿夫的脸上，打的原因是因为媒婆觉得轿夫在路上故意颠她，并且她一说话轿夫还敢顶嘴说那种颠晃是由于山路崎曲的缘故。
　　媒婆用一条织绵的大手帕当扇子扇着脸上的油汗走进依秀家。依秀早有心理准备，搀着瞎眼的老娘迎了出来。媒婆绕着依秀转了一圈，那双金鱼泡子眼上下打量着依秀，口内啧啧连声的夸赞说：“这位想必就是依秀姑娘吧！哎呀，真是山窝里飞出的金凤凰呀！啧啧啧，瞧你这样子跟仙女似的，难怪李公子一见之下就丢了魂！”。又扭过头对依秀的瞎眼老娘解释说：“哎，老太太，你是依秀她娘吧！我是李翰林请来的媒人，他家公子李无双看上你家依秀了，托我来做媒！老太太，你家依秀真是有福气呀！我告诉你，李翰林家有钱有势，依秀嫁过去吃香的喝辣的，穿绸裹缎，一辈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老太太，就连你会跟着沾光呢！”。。
　　老太太蠕动了一下嘴唇，用那没有目光的眼睛瞅瞅媒婆又瞅瞅依秀仿佛自言自语的说：“真的有那么好么？！”。媒婆继续用她那千锤百炼的嘴皮子展开游说与说服工作，有多事的邻居将依秀的父亲老林从半山腰的那几亩薄田里叫了回来，一同迎接媒婆的口水战。当老两口终于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后不觉欢喜起来，老林问依秀：“依秀，你看怎么样？”。依秀低着脑袋，用手玩弄着垂下来的一截衣带娇声娇气的说：“此事全凭爹爹作主，女儿不敢有任何异议。”。
　　三天之后，就有人抬着各种彩礼上门了。又是三天之后，一乘大花轿到了林家，李府的丫环婆子扶着一身红的依秀上了大花轿。有一个公鸭嗓子拖长音叫了声：“起轿——”，半蹲在地上的轿夫往起一站，大花轿就离了地。与此同时有人鼓起腮帮子用唢呐吹奏起“龙风呈祥”，那些吹笙的，吹笛子的，敲锣打鼓的也一起行动起来，吹奏起热闹而喜庆的乐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