羁与绊

　　“嗯？不在这里？”一个低沉的嗓音回荡在空空如也的教室里，站在门口的是个壮实的身影。
　　“大人，确定是这里吗？”那声音再次出现，这一次带着不少的谦卑，一张条纹相间的脸庞面向一旁的另一个影子。那个影子杵在昏暗的走廊上，斗篷下血一样红的眼睛向着地面，样子像极了站在山顶俯瞰猎物的隼鸟。
　　两个影子在阴冷的气息中沉默了片刻，一个更为低沉沙哑的声音让周围的温度骤降，
　　“时候不佳。”话语刚落便转身离开了门口，“今晚亥时，让他来藏书阁。”说罢径直朝着宗宫图书馆走去，好似除了不了解名字以外，已经是图书馆的熟客。
　　“亥时？还要等这么久？”那剑客还想发牢骚，但见对方没有要回头的意思，只好收嘴跟了上去。
　　亥时，手宗的月圆之夜
　　淮兼回到了宿舍，才关上房门就一屁股坐上了自己的床，没有看他的几个室友一眼。他低着头，眼神直直盯着地板，脑中依然萦绕着龙骁的话。
　　“坚果你去哪了这么晚回来？”云豹盘着腿靠墙坐在床上，一手来回拨弄着算盘子上的珠子，另一手拿着小鱼干。
　　“对啊，龙老师跟你说什么了？”冰魄也忍不住开口问两句。松鸦则是在旁边拿着小鱼干没停嘴地嚼，睁圆了眼等着淮兼讲故事似的。
　　淮兼没有作声，只是抬起头。在他眼镜上闪过反射的灯光后，一绿一蓝的双眸在柔光灯照射下，呈现在他们眼前。
　　松鸦吓得颤了颤，眼睛瞪的像个酱碟子。本来抓着鱼干的手一松，颤抖着抬起手指着他，一个囫囵劲把嘴里的东西都咽了下去。
　　“你眼睛怎么变色了？”冰魄把松鸦想说的先说了出口，神色中也带着不少的诧异。
　　“你……就是那个城里十多年前出现的蓝绿瞳？！”云豹放下腿上的算盘，惊叫起来。一声过后整个房间恢复了寂静。
　　淮兼还是没有吭声，又低下了头。
　　“我是说……太神奇了，我还从来没见过这种眼睛呢！”云豹生怕牵动他敏感的神经，额上不禁沁出冷汗，“所以说那次……那次是因为你？”
　　云豹一番莫名其妙的话让淮兼来了兴趣，目光投向云豹手里那把算盘。细看下，这把有些沧桑的红木算盘上有些明显的掉漆痕迹，还有几根猫毛细的裂痕。
　　“咔嚓”一声贯穿了淮兼的双耳，他骤然悸动地凝视着这个木框子，眼珠子止不住地颤动……
　　淮兼小时候不喜欢戴眼镜，觉得把一些东西挂在脸上很是难受。他从小就比伙伴们内向，在那个童叟无欺的年纪，看到他那独一无二的眼睛，大家都无一例外地心生羡慕。
　　但羡慕之余，不久便开始有了嫉妒……
　　“我听大人说啊，这一绿一蓝的眼睛是不祥之兆！会引来魔物的！到时候魔物来了，谁靠近他就会第一个被魔物盯上！”
　　接踵而来的，便是渐渐被歧视、疏远……
　　“天朗！你还跟这小子待一块儿啊，这家伙怕是连黯大人见了都不稀罕！”好几双手拽着天朗的胳膊，一个劲往边上拉，天朗挣扎着凑近淮兼的耳边，留下一句话：“我今晚再来找你！”
　　在手宗被混沌侵蚀后，大家对他的态度变本加厉。不仅是因为眼睛，还因为没有被魔化的他，反对大家眼中的猫土救星“黯大人”。
　　……
　　“书呆子，还敢撞我！我要是选韵典不过关，那都是你咒我的！”这在猫土上罕见的一双眸子，甚至成为了同龄人之间一种所谓的“诅咒”。只因为走路时低头看书，不慎撞到别人也会引得破口大骂。
　　“我……我不是故意的。”淮兼噙着泪水无力地辩解，但没有得到任何猫的同情，只有冷眼相待。
　　“你这孽种，就不该出现在这世上！”一只大个子揪住他的衣领，抄起硕大的拳头，毫不留情地朝着他的脸上落下去。
　　“咔嚓！”
　　只听一声脆响，木珠子如雨点般洒在地面，大个子把淮兼往地上重重扔下，痛苦的脸拧成一团，双手捂着后脑勺蜷在一旁。云豹捡起地上断掉的一截红木算盘，手“唰”地一挥，木珠子应声射入他的掌心，攥着珠子转头就走。
　　淮兼缩在墙角，眼睛恐惧地咧开条缝看着那个背影。本想上前道谢，却只是畏缩地抱着书，始终把“谢谢”噎在脖颈处。
　　而云豹也没兴趣看清楚他解救了谁，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后来才知道他为了一个异色瞳的小子，敲破了别人的脑袋。
　　“原来是你……”淮兼有些无力地站起身来，走到云豹床前，此时眼泪如洪水决堤，唰地从脸上淌下来。
　　“诶别别别难过啊……蓝绿瞳很好看的，我那时候也是看书看傻了脑子一热，会点点韵力就太拽了而已。”
　　“谢谢。”淮兼从哽咽的喉咙里费劲地挤出了两个字。
　　“啊……不用谢，应该的。”这状况让云豹一下子有些语无伦次。
　　“对啊，挺好看的，现在谁还信异色瞳是‘不详之兆’这种鬼话，能有这福气啊，你父母的眼睛肯定也很漂亮。”松鸦也凑过来和冰魄一起安慰这个大哭包。
　　忽的响起急促的叩门声，淮兼打开房门，外面的弟子便扑在他胸口上，险些撞倒他。对方上气不接下气，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淮兼！有人要找你！他们……”他用尽全部气力说完，却又停住不敢多说，只是惶恐的看着淮兼。
　　十分钟前，
　　图书馆内，弟子们已经全部离开，只剩下两个坐着沉默了大半天的陌生人。黑白条纹的剑客见时辰已到，便站起身来，“大人，亥时到了。”
　　斗篷下那血色的眼睛转向不远处，一个弟子正好朝这边走过来，“二位，图书馆要关门了，请你们离开……”
　　一眨眼的功夫，一把二指宽的剑抵在了脖颈一侧，弟子瞬间吓得收住了嘴，拿着书的两只手抖得似筛糠。
　　“你，认不认识一个姓淮的？”
　　“认识……宗宫里就一个姓淮的弟子，经……经常来这儿……”那弟子的声音随着身体剧烈颤动，轻的像快要断了气。
　　“把他叫过来，说二位大人有事相见，就让他自己来，别说多余的话，小心你的脑袋！”剑客压着喉咙冷冷地说着，轻压剑柄，剑刃几乎就要嵌进弟子的脖子了。弟子上下抖着脑袋，转身飞奔回了宿舍。
　　“图书馆？找我？”
　　“淮兼你还是别去了，那两猫混沌气息浓重，怕是黯手下的魔物，会有危险啊！我去禀报宗主吧！”弟子左侧脖子上的血痕急得快要迸出血来。
　　“我先去看看，你去上报宗主。”淮兼带着疑虑和阵阵不安，独自前往了图书馆。
　　宗宫的图书馆是猫土最大的藏书室之一，其中书籍的收藏量不亚于录宗的藏书阁。图书馆内的书架从中心的阅览区向四面八方呈同心圆放射状排列。
　　淮兼躲在靠近中心的书架后，探出头窥视着不远处。只有一只身穿黑斗篷低着脑袋的猫，像长椅上的一尊雕像一动不动。整个阅览区只有一根蜡烛那稳定的火苗，微微映红了附近的书架子。
　　他霎时感觉脖子一侧有股瘆人的冰凉感，接着是轻微的疼痛。
　　“想必你就是淮兼了吧。”
　　一阵透骨的寒气从背后漫过来，淮兼缓慢地转过身，神情凝重。只见面前是一只个头要高他一等的猫，那体魄活像传说中的白虎，右手持着几尺长闪着银光的剑，轻轻搭在他左边的肩头抵着脖子。
　　“你们是谁，为什么找我？”
　　“我们？观察力不错啊。黯大人就需要你这样的人才，在征战猫土的路上可会有大用处。考虑一下来阴霾山谷干一番大事如何？”那冰冷的眼神刺得淮兼喘不过气。
　　“谁要跟你们征战猫土！京剧猫才不会做出如此背叛之事！”
　　“哟啧啧啧，这话就不对了，你们大手宗的花千岁当年可是心甘情愿，来找黯大人的。”
　　花千岁这个魔头作为手宗一大耻辱，淮兼已早有耳闻，只是没想到那等魔物的同党会找到自己这来。
　　“而且……你已经是个魔物了，我们这里才是你该待的地方。”
　　魔物二字瞬间让淮兼如触电般，头脑一片空白，瞪着面前这个不速之客。他的眼中，充斥着前所未有的恐惧，那种恐惧像蝼蚁一般爬满了他的全身，体内的血液顷刻间凉了一大半。
　　“你……你们怎么知道的……”
　　“哎呀，我们知道的多了。你可别忘了，你身上的混沌是从哪来的。怎么样？考虑一下吧。”
　　淮兼身体像灌满了铅一般无法动弹，只剩下抑制不住的颤抖。
　　“在手宗，你只是无名小卒。而在黯大人这里，你不仅能得到重用，任何你想要的更是动动手指的事。只要你答应一声……”
　　还没等剑客说完，淮兼的左手不受控制地向上一甩，掌根在击中剑身的一刹那闪现一道极其短暂而刺眼的韵光。随着一声清亮的金属的脆响，剑身在淮兼手掌的触碰处冒出几道火星，断裂开来。断掉的剑尖部分旋转着飞升而上。
　　剑客被这一举惊呆，看着自己断掉的剑在空中翻腾。淮兼不知何时又收抬起了右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剑客的上腹部，如炮弹出膛一般地踹了出去。
　　壮实的身躯在一声闷响后，重重砸向身后的书架。穿透了三个厚重的书架后撞倒了第四个，躺在书架上不住地咯血。
　　还没等空中的纸全部落地，淮兼抬起腿下意识往身后图书馆另一侧的出口冲了过去。一时忘了图书馆中央还有另一个魔物。
　　他从黑斗篷身边呼啸而过，那猫猛抬头眼一瞪，淮兼便倏地停了下来，保持奔跑的姿势杵在原地。一瞬间，好似抽筋的剧烈疼痛蔓延了全身，极为痛苦但他却无法叫出声来。
　　全身上下的每一滴血此刻像是结了冰，一股寒意从脚底迅速蔓上头顶，那是掉进眼宗冬季的冰湖也远不能及的寒冷，让淮兼几近昏厥。
　　黑斗篷又低下脑袋走到淮兼面前，看着淮兼凝固而且颤抖着的痛苦表情。一股暗紫色从淮兼的眼眶边缘漫出来，片刻后整个眼球便被混沌染成黑色。
　　黑斗篷那变得梦魇一样发着亮的黑红色眼睛，不动声色地操控着混沌。剑客此时也缓缓爬起，一瘸一拐地走过来。
　　“他喵的……劲好大，差点取我猫命……咳咳咳！”
　　“嗯～混沌还挺纯的，”黑斗篷发出仿佛享受一般的感慨，“竟然压制住了，不会太久的，我这就给你打开……”
　　“二位，已经很晚了，图书馆要宵禁，请立刻离开。”不远处门口一个漠然的声音传来，在图书馆的一片死寂中回荡着。
　　一个弟子站在门口，两手空空，面无表情，闲庭信步似也走了过来。
　　“少管闲事！想活命就赶紧滚！”
　　“宗规有令，亥时过半不得在图书馆内逗留，请马上离开。还有，请放开我朋友。”那弟子没有停下脚步，面上毫无惧色。
　　“你小子脑瓜有病吧！”剑客用手一抹嘴边的血，从腰间取出一片巨大的银色柳叶，挥向门口。那柳叶刀朝着弟子的眉心飞去，在还差毫厘之时，他身子一扭，优雅地转身一般使飞刀从眼前划过，面不改色。
　　剑客看罢大吃了一惊，只见弟子左手两指夹着插在书架上的柳叶，挥手一甩。剑客本以为那是冲着自己，下意识地一躲，未曾想柳叶飞向的桌上的蜡烛，分毫不差地划过灯芯。火焰熄灭，整个图书馆顿时陷入了完全的黑暗。
　　剑客这才回过神来，又抄起两片柳叶在蜡烛上方的烟丝处一划，蜡烛又燃了起来。回过头来才猛然发现，淮兼已不在原地。
　　黑斗篷转过头看着一边的书架，对着剑客低声说道：“刀影，我们走。”
　　“这就走了？！那我不白挨脚丫子了吗？”
　　“叫你走，走便是。”那猩红的眼神刺得这个名魁梧的剑客不敢再吱声，手捂着肚子尾随黑斗篷一瘸一拐地走向门口。
　　黑斗篷在门口停下了均匀的脚步，背对着图书馆内部，用寒冰般刺骨的声音留了一句话。
　　“淮兼，考虑一下，你会想清楚的。”
　　书架后面，刚才的弟子抱着淮兼，两猫靠着书架坐在地上。
　　“笙华……你怎么来了……”淮兼吐完这句话便两手一垂，昏了过去。
　　“淮兼，淮兼！你醒醒……”
　　机巧城内，一轮惨白的明月挂在头顶，几片乌黑的云从其一旁飘来，月亮仿佛是飘在洗砚池里的玉盘，渐渐被墨水漫过。
　　高耸入云的机巧城墙边，两个黑影在低声交谈着。
　　“大人，真的不管他了吗？”刀影忍着肚子的剧痛，狐疑地问着，“这腿力在步宗都少见，不要可惜了啊。还有我们回去要怎么交代……”。
　　黑斗篷仍旧低着脑袋不语，片刻后冷笑一声，
　　“哼，不用多久，他会自己找上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