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入异域

　　永泰二年。
　　朔方节度大使、中书令郭子仪在朝堂上向代宗皇帝请奏，因吐蕃对河西军镇的占领，朝廷需遣使巡抚河西、安西等地，并请置瓜、沙、甘、凉、肃诸州长史。
　　“这……哎呀！”各位大臣在朝堂上面面相觑，眉头都拧成麻花了：谁想揽这苦差事呢？这弄不好遇上几丈高的番人，这辈子可就完了。距离吐蕃攻入长安也不过只过去了几年的时间。那年的长安，百姓四处逃命；吐蕃军士则是大摇大摆地进了城，四处烧杀抢掠，还给大唐立了个傀儡皇帝。谁想再遇上此等匪类！这不是往刀尖上去撞吗！
　　郭子仪顿了顿：“臣有一贤侄，忠勇有谋，为安定边疆之良才，愿为陛下分忧。”朝臣们议论纷纷，代宗喜出望外，都从龙椅上趔趄地站起来了：“甚好！甚好！爱卿贤侄为何人？”郭子仪回：“云麾将军、左武卫大将军郭昕。”
　　郭昕只记得出门那天，母亲把他送出了府门，抱着他哭了很久，说不想没了他这个宝贝儿子。接着便是哭丧着脸埋怨他父亲，就不该把儿子让孩子他伯父教。又说当初是不该习武的，不然也不会有今天这骨肉分离的场面。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的，满脸的胭脂都抹没了，就连平时梳得齐整的头发都乱得跟鸡窝似的。他父亲则是一言不发，便站在旁边板着脸。原本白净的脸黑得如同木炭一般。郭昕内心挺希望父亲拍拍他，让他有这勇气背井离乡，奋力一搏。他父亲却是只拍了拍文宁，拜托小伙子多照顾自己儿子多点，还让小伙子该保命的时候扔下自己公子逃了也行。郭昕听到后满脸黑线，乌鸦都在自己头顶飞了好几圈：这父亲，八成是自己捡来的。
　　刻不容缓。郭昕带着军队连夜出了长安城，向人们既畏惧又向往的西域赶去。长安那规整沉闷却又恢弘雄伟的建筑不知何时已没入了一片黄绿的矮木与黄沙里。某一刹那，郭昕只觉得孤寂与落寞，仿佛这一辈子就要埋在这漫漫黄沙之中了。“西出阳关无故人”，如今还有什么人能听他说说话唠唠家常呢。
　　郭昕摇了摇壶里的酒。这好酒可是他巡到凉州城时凉州太守给的，说是存了十几年的货。这几年动荡得很，也就只剩下几罐了。他才掀开上面那层红布，便有一阵扑鼻的稻香，让人闻了都想醉倒在这香味之中。觥筹交错之间，太守还对郭昕说，出了凉州城不久，便能从远处眺望见那传说中的天山，一路延到云边，仿佛没有尽头。郭昕抬头，看了看那座许多人都叹为观止的山，想着鬼斧神工，这凉州太守所言不虚。
　　浩浩荡荡的队伍自长安一路巡来，借道回鹘，这才到了这长安口耳相传的安西四镇。大唐的安西都护府亦坐落在此处。与那梦中的血红落日不同，这片异域总有金黄色的阳光笼罩着，平添一份神秘与力量。延绵不断的祁连山脉一直从城外延到天边，仿佛没有尽头。天上的云如同池中鱼的鳞片闪闪发亮，相比之下，就连高山上的皑皑白雪都黯然失色；不远处的大漠闪着金色的光芒。风吹得城楼酒肆挂上的旗子猎猎作响，地上的碎石亦顺着风滚动着，刮在人的脸上却是格外地疼，如同刀割一般。偶尔遇见的绿洲里还有牛羊在不紧不慢地吃草，只只肥硕。
　　这片异域的城，与长安的方正之气相比，别有一番异族风情。圆穹顶下是各方商人百姓遮掩风沙的庇所，而拱门里画满着千姿百态的壁画：或是佛祖端坐念经，或是舞女反弹琵琶。大街小巷，骆驼蹄落，铃铛清脆。即便这里是大唐边境，战乱不休，却仍有一些大胆的来往商队做着丝绸买卖。从两旁的酒楼中传出来如同夜莺般的声音，直直把人们的魂勾了去。街上不乏身姿曼妙的少女，与体满丰腴的唐朝美人相比别有一番滋味。男子个个身强力壮，看上去胸口碎大石都不在话下。
　　文宁在旁边，看得眼都发直了。郭昕扭头一看，便是一肘子过去。文宁觉得自己的肺都要出来了。“公子，”文宁咬着牙，“疼！”抬着头看看，郭昕早就走到前头去了。文宁碎步赶紧跟上。
　　坐镇安西都护府的是尔朱都护。“这下你知道这西域有多愁人了吧！”尔朱都护先是叫人端了碗茶汤给郭昕，接着指了指自己的满头鬓白：“你看，这都是愁白的。”嘴角那带着无奈的笑意却是在不经意间斟满了苦涩。偶尔还咳几下，还不忘摆摆手，对郭昕说：“不碍事，也就前几天受了点风寒。我还硬朗着呢。”
　　郭昕是知道这位都护的英名的。前几年吐蕃猛地向大唐的心脏进攻，仆固怀恩又带领着自己的回鹘部下反出大唐。这片土地由此变成了飞地，莫说朝廷分发的军资了，就连信笺没收到。这安西四镇的日子过得苦不堪言。把大半辈子都献给了这片土地的尔朱都护，现如今依旧在岗位上坚守，未曾后退过半步。将士们都在传这位都护是位活菩萨，就因着他把自己平时自己吃的穿的都分给部下，把士兵当成自己的家人。若不是伯父千里入回鹘解了这围困之险，这城内守军境况怕是更糟。
　　“不知道现下的安稳日子还有多久。”尔朱都护的脸爬满了郁闷，叹了两口气，拎起手边的茶壶对着壶嘴就咕噜咕噜地往自己肚子里灌茶汤。郭昕看了看手中还冒着白烟的茶碗，愣了半晌。“前不久，甘州和肃州相继失陷，河西节度使杨休明又把治所迁到了沙洲。想必将军您也有所耳闻吧。”
　　郭昕点点头。吐蕃现虽与大唐谈着和，另一边却是对河西发起进攻。而河西的要镇一旦失守，那安西四镇便都成了孤城。“伯父说，”郭昕用指节叩了几下桌子，“我此次便是来帮都护坚守这安西四镇。若都护不嫌弃，我便留下共谋出路。”。
　　“好好好！”尔朱都护咳了两声，“若将军不嫌弃，便在我帐下做个参赞吧。”
　　文宁在旁边一直使眼色。这可使不得啊，夫人在长安那头肯定哭天抢地，指不定要闹成什么样子呢。却只见郭昕风轻云淡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