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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明，风儿还在叹息。
陈今来终究还是撒了谎，他不喜欢杀人的江湖，他知道跟了朱翊之回了天朝就肯定会杀人。
六百年前他已杀了不少人，六百年后，他已不想再杀了。
所以他欺骗了结拜大哥朱翊之。
他不会去北天门，他也从没有想过要修仙，所以，他应该永远不会去华天朝找他。
他也欺骗了丁若倾。
他对离别表现的毫不留恋，因为永别不需要留恋。
但有一点是真的，他确实有些很重要的事情必须要弄明白，然而答案应该就在这片涂州境内。
“妖？”
“斩妖除魔？”陈今来从心伤中抽出，目光里多了一份炙热，“看来这才是我要的江湖。”
锄强扶弱是武林，斩妖除魔，好新鲜。
还好涂州境很大，北天门不过一座山峰，他完全可以避开。
而杀妖，必须要修仙么？
他缓步而走，体力已是恢复十之八九，他需要找个地方继续休息，然后重新练功。
敌人变强了，他也必须变强。
那头四翼血蝠自己究竟能否胜之，他很想知道。
这便是他的江湖，对强大的对手不怀畏惧，反是激励他翻山而过。
这也许是每个王者必有的心态，当然在这片江湖中，陈今来离王者还很远。
风声潇潇，这片诡异到前所未见的树林里不知还暗伏着多少或大或小的妖，它们也许很饿，很想吃人，所以林中飘着若有若无的危险感。
可是并没有什么东西出现，也许独自行走林间的男子已是恢复了体力，他有问天在手，想扮猪吃虎都难。
妖兽有心智，知道这把剑不好惹。
忽然，远处天空光芒璀璨，极为熟悉的赤、白、蓝三道。
陈今来猜出是那三个自称北天门中最优秀的年轻弟子在发威，只不知是哪头倒霉妖兽遇到了他们，他忽然觉得妖兽有时出门也得看看黄历。
然而，他又见到了第四道，立刻全身一紧。
莫非又来了个什么什么弟子？
不像，那第四道光芒比三道加起来还要闪亮宏大，而且很明显在被前三道围拢夹攻。
“难不成自相残杀？”陈今来心中冷笑一声，看来这仙门中也是乱的很呐。
好奇心驱使着他前往观战，他实在太想知道仙者斗法究竟是怎样一种场面。于是一道黑影在妖兽弥漫的树林里迅急奔走，犹如鬼魅。
眼看越来越近，陈今来猛然发现光芒全部消失，心中一惊：“难道这么快结束了？”
好奇心越来越浓，他加快脚步终于赶到，悄身隐藏在树后。
陈今来心头震惊之色难以言表，只见前方斗法处一片狼籍，犹如被恶汉欺凌过的少女床头。
而在地上躺着三人，看去受伤不轻已是昏迷，便是之前所见的常潇云、度焕然以及竹清泠了。
合力之下轻松搞定四翼血蝠的三个优秀年轻人，竟然败的如此惨烈？
这时他才发现，原来场中还有一人，之前他竟然毫无察觉。
六百年前武林中还没人能做到如此，可是在这修仙的世界里有人做到了。
他知道，这个人强的超乎想象。
不仅是因为他打败了那三人，还有他那丝毫未有的存在感。
无论是人、妖都有一股难以抹去的存在感，毫无武力的寻常人极微，比如衡秋，强者则极大，比如丁若倾。
可当一个人丝毫未有，那便是强到了一定境界，空气还有流动，人怎会没有？
陈今来静静望着那人背影，身材极其修长，头发也很长，却尽是白发，白到发亮。
那人微微抬着头，似乎在眺望着远方高处，陈今来也学他望了过去，只见那里云雾缭绕，白茫茫一片内隐隐有座高峰。
凌云峰？
那人就这般一动不动，陈今来心头飘过一丝寂寞，这人孤零零的样子，好寂寞。
那人动了，轻轻咳嗽了几声，接着越发强烈，都弯下了腰。
陈今来知道他身子肯定极其薄弱，不然什么病痛能让他都咳弯了腰？
良久，咳嗽渐止，那人缓缓转身。
入目的是一张秀美到无法用言语形容的面容，他眉如柳叶，一双秀眼极细且长，他竟然比许多女子还美。
对，美，入骨的美丽，尽管陈今来知道他是个男人。
他的面色，苍白如纸。
他轻轻开口，声音很低柔，犹如一片绿叶飘在湖中，“既然来了，何不现身呢？”
陈今来一惊，暗叹果然还是被发现的。
夏夜的风很凉，吹在身上不由得舒服，按道理不应该出汗的，可是陈今来手上满是汗水。
他悄悄握紧手中问天。
“先别急着出剑。”那人轻轻道：“陪我这个老人家聊聊天可好？”
陈今来有些意外，他看去可一点也不老，微微笑道：“聊什么呢？”
那人也跟着轻轻笑了笑，道：“你很有趣，一般人现在都是哭得多。”
陈今来道：“确实，一般都是别人在我面前哭。”
“哈哈哈！”那人忽地大笑起来，接着又猛烈地咳嗽起来。
陈今来道：“所以说一个男人不能太注重保养，容易虚，应该多劳动劳动。”
那人好不容易止住咳嗽，低低道：“是啊，太注重保养了，活太久了……”
陈今来不懂他什么意思，但心头忽觉寂寞，那人好寂寞，弄得自己也被传染了，真的挺寂寞的。
那人再次转身，抬头，注目了片刻，道：“知道那是哪么？”
陈今来回道：“应该是凌云峰了。”
那人有些诧异，问道：“你不是北天门弟子？”
陈今来点头。
那人道：“想不想去？”
陈今来摇摇头。
那人又道：“可我想去。”
“你休想！”
这时，突然传来一道冰冷的女子声音，竹清泠竟然醒了，只是她面色苍白的越发冰冷，嘴角流有一丝血迹，显得格外鲜艳。
她冷冷盯着将自己打伤之人，眼中布满了森寒，似乎想将他冻结，她挣扎着想去拿起地上仙剑，可惜伤势太重，一动也没法动。
陈今来还是头一次听她说话，声音很冷，好像她全身上下都是刺骨的冷，连剑似乎也是由冰雪铸成。
她的声音里传达着坚强、固执、以及执念。
“偷听男人说话可不是好女子该做的事情。”那人神情依旧，可手指却是轻轻一点，立刻一道豪光射出。
问天应声而出，将那豪光一剑斩灭。
竹清泠冷眼中掠过一丝惊讶，惊于这个男子竟然会出手救她，惊于他毫无仙力却能挡下那人一击。
“不用太感谢我，对于女人我一般没有什么抵抗能力。”陈今来头也不回，却知道竹清泠在想什么。
“好剑！”那人一击未得也不生气，只是赞赏道：“好一把古剑问天。”
陈今来眉头一耸，颇感意外的道：“你认得它？”
那人回道：“认得，可惜现在认得它的人不多。”
陈今来嘴角一笑，略感欣慰，总算还有人认得他的挚爱，“那是现在的人不识货。”
那人回道：“你很有趣，有趣到都不舍得杀你了。”
夜风忽然大了。
即将天明的林中一阵肃杀，正值生机勃勃的绿树缓缓飘下新嫩叶子，一片，二片，三片……
林中下起了叶雨。
陈今来拿起问天，右手握住剑柄，他的手已经没有一丝汗水。
握剑的手怎可有汗？连剑都握不紧又怎配有剑？哪怕面对的是地狱，这一剑，还是要出的。
他格外专注，这个对手太强，他知道很难战胜，因为他紧张了，而对方轻松淡然。
高手之间，一个眼神便可以分出胜负。
竹清泠冷眼跳动，她静静望着挡在自己身前的男子，她们只一面之缘，连句话也没说过。
他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吗？他知道面对的是什么吗？
陈今来握剑的手已是凝固片刻，他在等，等对方先出招，可对方似乎也在等自己出招。
既然他不出招，那自己便再等，等他懈怠或等一个绝佳的时机，一剑杀之。
可那人就是一动不动，细长的眼睛似乎在打量着自己。
凝一口气，陈今来等不了了。
他在数着飘落的叶子，到现在一共八百八十九片，又一片掉落下来，正好九百片。
叶子落地只有七瞬，这片比较重，也许就六瞬。
一，二，三，四，
五，
“锵！”
他拔剑了！
六！
“唰！”
无人能见的速度，无人能躲的剑意！
竹清泠眼波闪动，他居然出剑了……为了什么而出剑呢？
叶子掉落的瞬间，剑几乎已到那人喉间，能够清晰看到他那绝美的面容，他的脸色真的好苍白。
他的眼睛，好寂寞……
“还是不行！”
陈今来心头猛然一跳，迅急收剑，这般刹那间的速度他竟然倒飞而去。
那人嘴角轻轻一笑，似觉有趣，又似赞赏。
他手指轻轻一点，陈今来眼中便见到一道豪光，速度比他更快。
用剑一点，全身酸麻。
也正是这一点让他从鬼门关跨出了一步。
那人手指又点，不断在点，像极了猫儿在戏耍小老鼠。
陈今来身影急掠，从这棵树跳到那棵树，又从那棵树跳到另外一棵树，速度快到无影，而他每离开一棵树，那树便立刻倒下。
竹清泠只觉眼中黑影闪烁，他似在与豪光赛跑，可树终究不是无穷无尽的。
“这身法……”还在不断射出豪光的那人眼中稍稍有了些疑惑，所以他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就是现在！”
陈今来瞳孔猛然一张，对方变招之时便是他出击之时。
这是谁也想不到的，当对方攻击愈加猛烈之时，谁敢逆游而上。
他敢！因为他是陈今来！
问天再次刺向那人吼间，可此时豪光已是来到，论速度，定是豪光比剑先到！
谁也没有看清他是如何侧身躲过的那道豪光，因为豪光实在太快了，所以他的速度必须要更快。
那人眼中疑惑更盛，侧身一躲，剑从喉边擦过。
陈今来有些绝望，这一剑应该刺中的！
然而竹清泠却是心头大震，那人居然躲开了？
他居然躲？
这平平一剑他需要躲吗？就算刺中也不可能伤到他的。
可他却偏偏选了躲！
那到底是把怎样的剑？让他如此忌惮。
陈今来刺的快撤的更快，他两剑虽然尽数落空，但面上毫无畏惧，反而是深深不满。
他恼怒地道：“先生为何不用全力呢？侮辱我？”
“哈哈哈！”那人突然大笑起来，接着又是一阵剧烈咳嗽，他嘴角笑意不减，道：“还是第一次见有人觉得活着是种侮辱。”
他又咳嗽了声，这次很快便停，又道：“你的身法很奇怪。”
当然奇怪，当世仙门弟子中有哪一个能做到他那样身姿如电，即使是北天门门主也是做不到的。
因为仙法根本不需要近身，不需要近身，又何必弄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陈今来目光如炬，重重道：“请先生出全力！”
那人微笑道：“看我心情。”
陈今来终于明白之前那些输给自己之人的感受，现在轮到了自己，当真不好受啊。
那人强到难以接受，而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顶多鼎盛时的七分，下一剑不得手，就输了。
所以他屏气凝神，调动全身所有内气，他所有的毛孔全部关闭，不允许一丝一毫的内气泄漏，因为他将使出全力一击。
他慢慢合上双眼。
成功还是失败，生还是死，便在这一剑了……
片刻，他猛然睁开双眼，里面有精光射出，他紧了紧手中宝剑，“看你了，问天！”
一人忽然变成三人，不对，另外两个并不是真身。
那是武功最高境界，快到可有幻影！
三道身影各自做着不同动作，在合而为一的时候陈今来心头大喊一声：“奉剑问天！”
人影未到，落下树叶便一分为二，悄无声息。人影到时，林中所有落叶同时一分为二！
那人猛然大惊，从来未有的惊状，他的瞳孔在不断放大，他的身躯竟然惊的抖动起来……
“得手了！”
陈今来心头大喜，然而却见一只手紧紧握住了问天。
不对，那不是手，是爪子，尖锐的爪子！
身子被狠狠摔出，连连撞倒好几棵大树，他只觉体内气血翻涌，一口鲜血忍不住的喷了出来。
“竟然……失手了”
十五岁之后未尝败绩的陈今来，竟然输了……
而且对方，根本没用全力，可能连一成都还没用到……
“奉剑一出，即见问天！”那人看着冒着诡异烟气的爪子，爪心处有一道浅浅剑痕，烟气散去，剑痕不见。
这次换作陈今来大惊失色，他只觉心跳到了喉间，脑海里这种前所未有的撞击感，让他陷入昏沉，仿佛一切都变的不真实，如梦如幻。
他不是为那自愈的爪子而惊，而是那一句轻轻的，“奉剑一出，即可问天！”
他怎么会知道？他怎么可能知道！
陈今来已无法思考，所有画面都在倒退，退回到六百年前。
然而，那人却轻轻一叹，眼中浮现浓重哀伤，他苦笑了声：“你竟然来了，呵呵，都是天意吗？”
他又轻轻咳嗽了起来，神情落幕，越发寂寞了。
“你是不是姓陈？”
哐当！
陈今来脑子如被雷击，他认识我，他竟然认识我！
怎么可能！
“你究竟是谁？为什么知道奉剑问天，为什么知道我是谁？”陈今来忽然疯了似的，挣扎着用剑撑起，大叫道：“你快告诉我，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你肯定知道的对不对！”
那人却不曾回答，他只是不断苦笑，神情落幕的如同满地碎叶。
竹清泠已经惊的不能自已，她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又在说什么？
而此刻常潇云与度焕然也是醒转过来，对眼前所见一脸懵然。
那人缓缓转身，走了几步，绵软无力。
他苦笑着摇摇头，说了一声：“劝你不要去北天门。”
说完他便消失了。。
消失的格外寂寞。
这时，朝阳升起，漫长的一夜，总算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