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新

　　（十一）
　　春天过得真快，花花草草、蜂蜂蝶蝶就到了夏天。夏天雨水勤，麦子也长得勤快。走在路边，似乎能听到“咯吧、咯吧”的拔节声。
　　我们长得也快，英子、伢子、金枝我们几个满世界溜。摘雾麦，爬柳树，溜河沟......。小麦没出穗，长出个黑黑的头，就是雾麦。雾麦甜甜绵绵的，也好吃，吃得我们满嘴满牙乌黑，大家就各自望着笑。也或者把柳树的枝条折下，编帽子，编花篮，可好看。但常常捡粗细均匀的，用手拧一拧，让骨头和皮分离，抽出里面白色的柳骨，用皮做成哨子，呜哇呜哇可好听。
　　再过些日子，小麦满仁，正是吃青麦的好时节。麦穗龇牙咧嘴，向你炫耀着丰满的果实，让你忍不住伸手撸一穗，剥着吃，或者揉了吃。那清香怡人的青麦粒，能嗖呼掘取住你的灵魂。
　　或者吃不过瘾，让娘用镰刀割下一大束，在火上燎去麦芒，放在簸箕里揉搓，扇去壳皮，剩下晶莹剔透绿玉样的麦粒，醇香地道。娘把麦粒放在锅里熬粥喝，别有一番风味。
　　布谷鸟提前一个月就“孤苦，孤苦”地飞来了。天底下一望无际苍茫的麦浪像金黄的地毯，毛茸茸地陪着一大片热烈的阳光铺展在地上，上面绣着些绿岛样的村庄，空气中到处飘荡着成熟麦子的清香。
　　这最原始的醇香，它混合着祖先的汗味和无穷的力量，让我追寻到最原生态的生命起源。我不知道它开始于何时？有没有终止，我闭上眼睛似乎刚从远古蹒跚走来。
　　布谷挺个大肚子，站在太阳底下麦地里，像一枚熟透的麦穗。
　　“布谷，布谷”我娘喊，“拔了麦子造场啊”
　　“是嘞嫂子，你也下地了？”布谷回答，穿着驴子的大裆裤子，刚来时的确良碎花褂，最下面的扣子敞开着，两个襟子被肚子撑得离开好远。
　　“我去南地撸些大麦头，明年留麦种。”娘说。我家南地这块地麦穗又大又齐整，就是有点儿杂，高高地挑着几穗大麦。为了保持明年的纯种，娘把大麦一穗一穗地撸去。
　　“走吧，晌午嘞，这儿紧，你重身子虚。”娘说。
　　“你先走嫂子，拔完这一片，下午光说压了。”布谷坚持拔完再走。
　　“就你心劲儿大。小心动了胎气”，我娘说着动手帮她拔起来。
　　我站在地头看，我喜欢看布谷娇俏的模样。我吸收了巨大麦田里麦子的灵气，感到无比强大。我想，我长大了也要娶嫂子这么俊的媳妇。
　　“这儿以前叫轱辘把。”我娘又开始讲那陈芝麻烂谷子的故事，“夜里人从这儿过，经常见烧火的，杀猪的，褪的褪，刮的刮。也有挑着担子赶集的。天一亮就都不见了。晌午顶也有人经常在这儿见东西。”
　　“那啥？”我怕是见鬼了吧，头发稍子竖起。
　　“该走了”村主任的弟弟魏善从地头过，脸笑成一朵曼陀罗花，这笑多是讨好，有些下贱。我从没见他笑过。
　　“就走”我娘和布谷都一起低着头说。
　　“娘”，我指着南沟一个人影给娘看：“那啥？鬼！”我想起小时哭闹时娘对我说的红眼绿鼻子，四个毛蹄子，走路啪啪响，要吃活孩子。心里吓得不行。
　　一会儿人影不见了，一会儿又出来了。
　　“谁在那儿偷麦？”我娘说。
　　“还能有谁”布谷说。一说偷字，大家基本上心知肚明。
　　倭瓜娘家是周村人。周村大家都晓得，解放前整个村子的人以偷为业。
　　都说倭瓜是缸碴大爷吹来的儿媳妇。当年，缸碴大爷从国民党的军队里逃回来以后，见不得大太阳，干不了农活。就推了个拨浪鼓挑子，走村串巷卖针线。“拨浪咚咚——”拨浪鼓一摇振响十里八村，大姑娘小媳妇都出来了。两双破鞋头，一把剪头发，换个梳子换根针。
　　微风拂面，枝繁叶茂，阳光大好。缸碴大爷挑个货挑，悠闲地走在林荫小道上。地里是一望无际碧绿的禾苗，人们正在地里干得热火朝天。
　　缸碴大爷有烟瘾，走到半路想借火，正好碰到倭瓜的爹——一个挑挑子卖香油的。两个人把挑子一放，从太阳当头一直侃到夕阳西下，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缸碴大爷吹得云里雾里，胡得倭瓜爹非要把闺女嫁到他家。骡子三十多了，仍没人说媒，缸碴大爷急忙一口应承下来，并让老哥放心，闺女到俺家保准吃香的喝辣的，吃不了苦。
　　末了，临走了才知道是周庄的。这周庄，解放前是有名的小偷村。村子里的男男女女都以偷盗为业。包括队长（村长）也不反对。天一黑，大家集体出动，各显神通。第二天早上互相交流成果。早上见面第一句话是：“今晚上的生意怎么样？”回答“好”或者“不好”。谁要是不会偷，队长就要去做工作：“你看人家小x晚上都能找点儿生意做，你不能跟人家学学。”解放后，虽然不敢明目张胆地偷，但沉积在骨子里好吃懒做的恶习难去干净。唉，小偷村就小偷村吧，总比没有女人强，缸碴大爷想。
　　“我不要，一村人都是小偷。”骡子说。
　　“你家伙，还挑三拣四的，是个女人就成。女人都一样用。”
　　“我干爹说要给我说个俊的来。”
　　“他的话你能信，说好了三日后过门，这事由不得你。”缸碴大爷慢吞吞地说。。
　　骡子再能，也拗不过他爹，到底倭瓜成了骡子的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