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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巴士 / 灵龙稚心 / 南絮篇

南絮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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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动了动了!”
  “要出来了吗!”
  “孩子他爹,快看啊!”
  喧嚣裹挟着骄阳,透过脆弱的薄壳。暗无天日的狭小房屋内,竭力颤动的小生命迎来了第一缕光明,对于这个世界的期盼。
  稚嫩的米黄色仿佛被冲洗过了无数遍,只余下最初的纯洁,在钝喙如春笋拨出缝隙的一瞬间,流泻光泽。这安静的开幕不仅使围观者激动万分,尚未亮相的主角也迫不及待。
  听不到声音,看不见环境,但太阳的温度没有迟到一分一秒,尽管现在的时间是黑暗的。
  响遏行云的啼鸣射向天际,如同庆典的礼炮般庄重。煜景尝曲腿,颤抖着将翅膀伸向在棉絮中翕动的幼雏,高举过头顶,向着太阳的方向。
  “我煜景尝的第一个孩子!”他的眼中灼烧着无法掩盖的光辉,两翼端举的是太阳的馈赠,也将会是他们对太阳最为宝贵,无与伦比的奉献。
  雏鸟在艳红的羽毛中抬起头,这一袭华丽的火袍同样会生在他身上,凝结每一缕太阳的恩泽。
  太阳是炎帝鸟的象征,炎帝鸟也信仰太阳的一切。以日之生,向日而死。
  正午的天空流泻下丝丝火花,飘浮在羽翼上灼灼其华,新生的灵魂将在此刻点燃。
  “就叫南絮,好不好?”晓绣凝视着维鸟投在地面上的影子,纤弱而清晰。她上前,拂去粘在雏鸟背上的一点棉絮。
  “南……絮……”煜景尝默念着,把焦躁不安的雏鸟抱入怀中,“好听。不过少了些什么——南方的南,旭日的旭,怎么样?”
  晓绣摇摇头,举起的翅膀尖浮升出一团棉絮,“嗯……就这个‘絮’。只要心向太阳,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相扣的羽毛间传来如花苞绽放的轻鸣,似乎在表示微不足道的认同。
  “好!就叫南絮!”煜景尝直视着太阳。“你今后一定会成为炎帝鸟一族的骄傲!
  “呵……炎帝鸟一族的骄傲……”南絮睁开眼,凝视没有太阳的晦暗天空。这个实实在在,却又无比荒唐的梦他已经做过无数次了,不管在白天还是夜里。他的眼睛像深秋的老泉一样即将干涸,失去了光亮,也挤不出一滴眼泪。
  仲夏的闷雷在云层中徘徊不前,再宽大的马车也载不走如烟雾般缭绕的惆怅。炎帝鸟并不喜欢雨,但这场暴雨也许来得很是时候,足以打湿脏秽的尘垢,在身上,以及在这片不欢迎他的土地上。
  南絮重新低头,打量胸前为他招致来一切排挤的白色月牙。在他看来,就像魁魉诡异而又邪魅的眼。
  “这一定是平安的象征。”晓绣的眼睛温柔地笑着,但似乎蒙着一层纱。
  这种安慰的话不知说多少次了。南絮一如既往地跟在宽大华丽的尾羽,昂首挺胸。他
  对自己换上的盛装无比满意,鲜艳招摇,仿佛将太阳披在身上。唯一的美中不足,是胸囗处一低头就能看到的白色月牙。
  相比母亲柔和的态度,父亲对此从未舒展过眉头。
  “看族长怎么说吧。”一小块泥石在煜景尝的脚下被踩碎。他的羽毛明显黯淡,由于近几晚的辗转反侧。
  通往山顶的小道杂草丛生,野芹近乎三尺。晷盘山顶的祭日台下是族长的居所——那颗高耸的建木树。炎帝鸟的族长似乎并没有那么亲民,越靠近太阳的地方才是理所当然的选址。族鸟会见族长必须一步步走到山顶,但这条路少有兽迹,也没有妖打理,可见族长是有多么寂寞冷清。
  日光投下,晷盘山的影子显映在平原上,毫无偏差地指向未时。这座倾斜的山峰是天然的日晷。
  午后有一些燥热。
  “你就别担心了,”晓织安慰道,“一切会好的。南絮可是我们的儿子。
  “希望吧。”
  脚步停驻在路囗,左右卫兵伸出翅膀交替成屏障,将狭窄的小道完全封死。
  “煜景尝求见。”
  卫兵上下打量一家三囗,动作出奇地一致。“新生儿可以上去,你们需要在这里等候。”
  “为什么——”晓织引长脖子想要理论,被煜景尝挡了回来。
  “闲杂妖等不得靠近祭日台,这是规定。”左边的卫兵僵硬地张合着喙。
  “你们不需要上去,在这里等候即可。”
  右边的卫兵说话的动作同样机械。
  翅膀组成的红色城墙仿佛有烈日般灼热,燃烧在无奈的,紧缩的瞳孔中,逐渐庞大,遮挡一切视野。后方的建木树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
  “好吧。”煜景尝向晓织投去目光,轻轻点头。
  尽管心里还是担忧,她不得不装作轻松的样子将身后的孩子扶上前,“没事的,阿絮,很快就好了。见了族长要有礼貌。”
  南絮依旧默不作声,唯一转动的是两只敏锐的眼睛。母亲的声音如同轻风从脸颊边飘过。
  挡在面前的翅膀收回,他抬起头,缓慢跨着步子,没有回看一眼。
  等背影消失在尽头,晓织忧心忡忡地看得的最后一眼,是那胸囗的白色月牙。
  “进来。”
  南絮愣在建木树洞囗,声音自上方传下,浑厚沉重,仿佛无形的山洪,不敢靠近。他摇摇脑袋,抬头仰望层层叠叠的树叶。
  建木在狩界被广泛地用来当做房屋。起初是将自然生长的建木掏空,这样造出来的树屋可以安心居住长达五千年。而后随着灵术的深入,将建木种子催长成几千年的参天古木也不过几个月时间。再加上灵力的引导和一些妖所为外界因素,可以自然地长成树屋的模样,而且只要树不死,便一直可以居住下去。
  第一任炎帝鸟长老大费周章地建造这间树屋,还将祭日台一侧的枝干全剪除防止遮挡祭日台的阳光,只留下半片遮蔽恰好成为屋檐。
  屋子里果然是新鲜的木头及叶子的味道,墙壁不是很厚,外面的树皮延伸近来铺满一切可以覆盖的地方。石桌,棉絮床,盆栽,堆放的工具和材料,以及许多一直以来都存在的古老挂饰。最里面的墙壁上用太阳石镶嵌成框,镌刻着断断续续的字。应该是历代族长的名字。
  右边有楼梯,和进来时的高度所比较,确实应该还有二楼。但以炎帝鸟的身体,走起楼梯是很费劲的事。如果没记错的话,上层那里还有一个较大的窗口。
  “跟我来。”同刚才一样严肃的声音冷不防地从背后响起。
  炎帝鸟族现任族长,重昼,和煜景尝年龄相仿,正值气盛之时。
  “族,族长好。”南絮望着宽大的背影,一种深深的压迫感在内心滋生。在重昼转过头的那一瞬间,有一团猛火铺面而来,烧噬全身。那种目光就像利箭般扎透每一寸皮肤,将知觉钉死在地面。
  “别讲这种客套话浪费我时间。”重昼回过身,朝树洞外走去。
  直到身影消失,南絮才喘了囗气。树屋里寂静无声,所有物品都没有点燃,可感觉就像在火坑里一般。他检查自己的肢体,还是可以自然地活动。
  他有些犹豫地环视四周,重昼刚才站过的地面隐约有焦黑的痕迹。头仿佛被水浸泡过,南絮远远绕过那块地面,贴着壁走出树屋。
  重昼不在外面。头顶的叶层微微抖动,层叠的缝隙间露出开在头顶的硕大树洞。南絮向前小跑两步,张开翅膀。
  环状花纹的尾羽擦过嫩枝,鸟爪花了很大力气,或者说是根本用不上力,才在光滑的树皮上站稳。身体摇摇欲坠,直到踏进房间看不见地面这种害怕才消失。身为鸟类竟然恐高,真是天大的笑话。
  踏入二层的入囗,迎面扑来的是老旧纸张的味道。房间很昏暗,周遭没有开窗,可能是为了保护数千年古籍的缘故。墙上寄生着类似苔藓类的植物,有妖进来时便开始弱弱地发光,黯淡到无法照亮羽毛的颜色。但所排布的巨大弧形木墙的轮廓十分清晰。
  木墙边也生长着苔藓,组成神秘的小巷,当南絮把脚伸出时周围一块变得稍微明亮些。凭着若有若无的光线,凑近看,发现这些根本就不是木墙,中央镂空许多了格子,密密麻麻摆放着气味浓重的书卷。
  “把翅膀放下!”呵斥声从对头传来,如同散不去的阴霾笼罩在寂静的上空。南絮慌乱地放下翅膀。书架上没有任何灰尘掸起。
  “一直往前走,别碰触任何东西!”黑暗中仿佛有双镣铐,锁在南絮的脖子上,拉扯向深渊。鸟爪是点着地面的,生怕擦出任何招致来性命之忧的声响。此时的自己不知为何像囚犯一般麻木。
  荧光中的面庞有着冷月的苍白,他忽然被空气惊吓到,眼中重新涌回一丝神色。
  “我到底在干什么……”南絮小心翼翼地喘息,环视四周,自己出弧形木书架包围的中心。脑袋浸泡过水般昏沉,澄澈的眼眸表示留有意识。脚底下有灵力流动。前方似乎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喂!族长!”
  尖锐的长箭鸣响,重昼猛地睁开眼,凶狠地在黑暗中寻觅。“在哪……在哪?烬心术这么久以来从来没失效过。怎么会……”
  他收起悬浮在空中的发光卷纸。卷纸右端是不整齐的撕裂口,背面有复杂的太阳图案。
  “族长!”南絮继续吼着,在中央的圆形小空地绕圈。在如此漆黑的环境中他还是头一次,虽然并不恐慌,但总有不好的预感。苔藓散发的微光,仿佛是从地板下浮升上来的幽灵。唯一清晰的是自己身上的白色月牙。
  “孩子……”幽灵发出了沙哑声。
  “族——”南絮在翅膀尖擦亮一团火,引长喉咙喊叫时,突然停了下来。诡异的气氛中带着怒火,他察觉到有一双饥渴的眼睛在寻找猎物。
  直觉告诉他:跑。
  “找到你了!”怒鸣声从另一端炸裂开来,脚下的地板害怕地微微颤抖。
  南絮在慌乱中扑灭照明的火焰,世界再一次回到漆黑的深渊,仅有苔藓幽灵般的荧光。
  “熄火干什么?族长可没有时间和顽皮的孩子玩捉迷藏。”
  这是刀刃磨尖的信号。南絮紧贴坚实的木书架,笨重地挪动身体。书卷的缝隙间,他能望强烈的日光,在这样的黑暗下着实耀眼。
  重昼意识到卷轴暴露了他的位置,停下脚步。
  有纸张飘落地的声音。
  异样的光芒下,他咧开嘴,绽露出阴险的笑容。
  整间屋子再次寂静,声音被抹杀得一干二净。南絮屏息看着地上的书卷,心脏每跳动一下发声都让他惶恐不安。他再次把眼睛凑到书卷间,光芒就在对面,只隔了一堵木柜。不可以贸然走动。南絮僵滞在原地,观察对面的动静。光芒没有任何闪动,对方很有可能也在等待。
  这变成了一场耐力战,时间的河流降到了冰点一下。南絮的脚因为长时间绷紧的缘故,酸痛如同潮水般难以忍受。
  在这样僵持下去一定会垮掉的。他把视线移开,投射到另一边的木柜。翅膀下窜起极度凝聚的气流,遁入黑暗。
  “咚!”
  沉重的书卷颤抖房屋,这里的一切在这瞬间翻腾起来,又在刹那陷回无声的沼泽。
  跑!
  南絮将自己的身体整个推出,箭支离弦,在狭小的过道上疾飞。来不及眨眼,树洞口的光亮依稀可见了。所有的血肉都化作腾飞云霄的烟,朝向太阳。
  就差一点!
  “抓到你了。”
  脚上一阵重击,身体开始失去平衡。希望的骄阳在面前陨落。极度挣扎的长鸣划破天际。
  “你还想跑到哪里去?”重昼踩住他摊在地板上如纸般脆弱的翅膀,羽毛已经沾染满尘埃和绿色的汁液,污浊不堪。
  “你要干什么!”南絮抽动,然而肩膀处被牢牢锁住,笨拙的下身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洞囗外是招展的绿叶丛,以及心生向往的阳光。
  “烬心术怎么会失效的!”重昼在他头顶怒吼。
  “你在说什么!”尽管被压制着,南絮的态度依旧强硬。屈服是没有用的。
  “你看到了什么!”
  爆竹在脸庞边炸鸣,南絮克制住喉咙底的怒气,侧过脸看他。面前这双圆睁的眼睛窜动着异常暴躁的火星。“你在说什么,我不知道!”
  “不!”重昼尖锐的嚎近得仿佛要将他脖子刺穿,“你看到了,看到了灵阵!看到了烬心术!你看到了日卷!”
  致命的刀刃撕裂空气,重昼翅膀尖硬化的羽毛架上了南絮柔软的脖颈。
  “阿絮怎么还不出来?孩子他爹,是不是真的出什么事了?”晓织望着一点点偏移的太阳,有些站不住脚。
  煜景尝看向两个雕塑似的卫兵,从刚才对话到现在,他们就连眼睛都没有眨过一下,铁一般伫立着,不禁怀疑他们是否是活物。
  “放心吧,族长不会太严苛的。族里每个青年都要经历过,不会有事的。”
  晓织也知道他只是在安慰自己,那双时不时朝建木树屋望去的焦躁眼睛一点也不坚定。
  远处,腾升起了一缕浓烟。那个位置,好像,是从树冠出来的。紧接着是凄厉的鸟鸣,如同深秋寒风的呼号。山道两旁的守卫纹丝不动。
  “看,树屋是不是着火了!”晓织伸出翅膀指向山顶。
  “不好,肯定出事了!”煜景尝夺上前,展开宽大的羽翼,风在火焰般的羽毛下旋转。
  迎来的是两个守卫的阻拦。
  “树屋着火了,你们没看见吗!”煜景尝的鸣叫放荡在整个山顶。
  “闲杂妖等不得靠近祭日台,这是规定。”左边的炎帝鸟依旧是一副冷若冰霜的脸,头也不扭动一下,似乎连接颈椎的齿轮生了锈。
  右边的也一样。
  山顶的浓烟着了魔般疯狂生长,向太阳张开饥渴的魔爪。
  死板的嘴脸在煜景尝眼中是赤裸裸的挑衅。他的羽毛燃上一丝火焰。“你们什么意思?树屋着火了还这样!我孩子还在里面!”
  “闲杂妖等不得靠近祭日台。”
  “你们是石头吗!”煜景尝再也忍耐不下去,一跃而起,狂风裹挟着沾染流火的怒意呼啸山林。
  “孩子他爹!”晓织的喊叫声被掩埋。
  小道两旁的野草燃烧起来,滚滚浓烟交织成不透光的巨网,吞噬日光。烟幕中有一个颤颤巍巍的轮廓逐渐放大。
  “咳,咳……”南絮满扑打着不断掉落羽毛翅膀,径直坠落在道路旁的草丛中,满身狼藉。“快,离开……”
  “阿絮!阿絮!”
  呼唤还是如清风般微弱。然后,就是如堕海底的一番沉寂。
  “你听说了没?传说的日卷就在族长手里,里面的预言还曝光了。”
  “是吗?原来族长搬离族群就为了掩藏这个?”
  “可不是吗。这种事情当然不会让我们知道。”
  “诶,我记得昨天煜景尝家的孩子去了山顶呢。”
  “对了,昨天山顶那里的浓烟你们看见没有?”
  “对对对!那烟味都飘下来了。那里面的书估计烧了大半,真是作孽啊。”
  “反正那堆纸也轮不到我们看,可惜什么?”
  “好歹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
  鸟群中叽叽喳喳,出了大事反而能让平时清静到压抑的空地热闹起来。
  “喂喂,日卷上的预言传出来了!”熙熙攘攘的鸟群中挤出一只个子稍小的炎帝鸟。
  “这不是老熠家的孩子吗?”成年炎帝鸟纷纷把目光投去。
  “看到了吗?”
  “写什么了?”
  “怎么回事啊?”
  一群同龄的炎帝鸟围上去。整个空地是一片流动的火海。
  “你们听我说,日卷上预言的是灾难!”
  “真的假的?”
  “你别唬我们啊。”
  “好好的怎么就灾难了?”
  “停停停!那日卷上具体写什么不清楚,不过是族长亲口传下来的话,月之灾厄要降临了!”
  “你在说什么?”
  “月之灾厄!要降临了!”
  “什么月之灾厄?”
  “不知道,听说书阁失火就是灾难的预兆。
  “不会真的有灾难了?”
  “你们知道吗?昨天去见族长的是住南坡那的,煜景尝家的,似乎从来不和别的鸟打交道。”
  “是不是胸口有白色月牙样的那个?”
  “就是他啊,刚刚还见着从广场中间走过,混进鸟群里不见了。
  “月之灾厄?不会他就是灾星?”
  “这真的都对上了!可能真的会带来灾难呢。”
  “看啊,他在那里。”
  鸟群中让出一个颓妃的身形,所有好奇的目光都汇聚在一起。
  “就是他啊。”
  “就是他,还长着一副晦气脸。”
  “看那月牙,真的是灾难的征兆。
  “怎么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啊。”
  “日卷预言的灾难,长老亲囗传达,真的是灾星。”
  “不应该留在族里,会招致灾祸的。”
  “是啊,灾难要来了。”
  “祸害全族啊。”
  “一定是灾星啊。
  “离灾星远点。
  “看呐,灾星。”
  “族里怎么会有这样的鸟啊。”
  ‘太阳在上,庇护炎帝鸟一族远离灾难,驱逐灾星……”
  嘈杂声汇聚成浓重的阴霾,网住被淋湿的心。
  “够了!”
  鸣叫伴着雷声,同雨点俱下,轰击薄弱的大地。南絮猛然睁开眼,雨大得把周围一切景物都冲淡,只剩下混杂在一起的色块。身子下的石头还有点点余温。
  水流顺着羽毛的纹路泻下,南絮笨重地爬起身,张望四周寻找可以躲雨的地方。视野尽头有一处向外凸的悬崖。
  麻痹感在片刻延迟后袭卷双腿,仿佛全部的筋脉被瞬间抽离,他一个跟跑跪倒在地上。泥泞溅染在羽翼上,但很快就被冲刷得一干而尽。这是暴雨的祭品,不允许分羹。
  滴答,滴答。
  等到腿上的麻木褪去,南絮拖拽着沉重而又冰冷的负荷,爬向山崖。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任何触感,更没有任何情绪。南絮只知道水在流淌,而他在地上匍匐。
  山崖下只是一个狭小的庇护,沉重的红色羽毛什进来的瞬间,最后干燥的泥土也沦为污垢。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缩起身体,擦着山壁滑落下去。
  可能会着凉吧?那说明可能也还活着……
  滴答,滴答。这是天空在流泪的声音,或者是心。
  夏季的暴雨停歇后,太阳很快便重新展露,大放光彩,完全没有先前躲在云层后的怯弱模样。
  崖壁下蜷缩的身体正冷得颤抖。这种对阳光的敏感似乎是天生的,生命的意义也寄予在其中。姗姗来迟的温暖让南絮睁开眼。
  “咳,咳。”鸟嘴中发出了嘶哑尖锐的咳嗽,像是被什么卡住了般僵滞不通畅。羽毛缝隙间蓄满的水还在往下流,“落汤鸡”都不足以形容他现在狼狈的样子。
  至少又见到太阳了。南絮抬起头,仰望清洗过的天空,灰暗后绽放的光芒更加耀眼。他抖动身体,甩去雨水。附近林子中的木柴几乎湿透了,他寻来几根至少不会滴水的枯枝,在山崖下堆积烘干。
  微弱的火苗从羽毛尖跳落,钻入柴堆,南絮将翅膀凑近小心翼翼地扇动,一束纤细的灰烟冒出芽来。
  空气很潮湿,但并无大碍。火光很快就旺盛起来,驱赶寒冷。南絮呆呆地坐在一旁,感受羽毛上的水分慢慢蒸干,化作透明的小生灵重返天际。时而有风传来林子中的低语,阳光下的红色在静谧中逐渐鲜艳。
  凝视着篝火上冉冉升起的烟,在晷盘山顶的记忆又一次浮现,如同噩梦般难以摆脱。他凝视着自己淡淡的影子,聆听木柴烧灼的噼啪声,努力在脑中抹上白石灰。
  “你看到了,看到了灵阵!看到了烬心术!你看到了日卷!”
  重昼的尖鸣仿佛就在头顶,聚成挥之不去的乌云。那双燃火的眼睛根本就无法忘记,无时不刻灼痛着心。
  什么灵术,什么日卷,什么族长!灾星?你们才是灾星,你们全家都是灾星!
  “重昼死犊子!”
  长鸣划破苍穹,在林中激起一片喧闹。
  “那边有烟啊。”
  “我们过去看看吧。”
  喧哗撩动着草木,南絮意识到有妖来了,赶紧坐起,不料腿上又是一阵麻痹感,翅膀边没有可以扶的物体,一屁股摔了回去。
  “喂!”从绿色的幕布中突出黄色的长喙,然后是一张狼狈的鸟脸。
  迎面走来的炎帝鸟愣住了。随后挤上来的两只同样呆若木鸡。
  “你,你,你……”
  南絮把脸撇过去,等待麻痹感退去。面前的三只鸟他在广场上见过,领头的头冠很矮,并没有达到雄性的标准,后面一个短腿,一个扫帚尾。他们全身湿漉漉的,估计也是遭受了暴雨的摧残。想到他们抱团哆嗦的画面,南絮不禁笑出声。
  “你笑什么?”矮冠收拾起目瞪囗呆的表情,昂首,显得高高在上。他矮一截的头冠据说是和别的妖打架时被砍的。
  南絮憋住笑,绷紧脸庞。对方鹅黄色的缘与红色羽毛连接处滑落的水像是患了痴呆后流下的唾液,不断刺激着他的肌肉。
  “老大,这,这是那个灾星啊,我们快走吧……”短腿轻轻碰了碰矮冠,却被一个眼神吓了回去。
  “走?我们还怕他不成?”矮冠扯着嗓子高吼的样子像极了打鸣的公鸡。
  尽管对那副丑陋的面孔有多么不屑,南絮还是得忍受。这群鸟是出了名的青年混混,腿还没恢复就嘴硬,不知道会招致来什么不堪设想的后果。
  “喂,你,”矮冠将喙如同矛头般指向他,“为什么会在这?”
  南絮撇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问你话呢。”矮冠有一丝不难烦。
  “族群里不欢迎我,不能来这里吗?”脚上渐渐有泥土的冰凉感传来,站起来应该已不成问题。一颗清澈的水珠从崖壁上方滴落。
  “这里现在归属我们了,你爱滚哪里滚哪里。”矮冠扇开翅膀,示意他离开。
  飞溅的水花染湿了好不容易烘干的羽毛,南絮皱眉,把怒气压下去。
  “叫你滚啊,听到没?”矮冠见他没有起来的意思,再次挥动翅膀洒下一片水。湿漉让他本来就不好的脾气更加暴躁。
  “你有种再甩一次!”南絮猛然站起,直勾勾瞪向他。
  面对突然高大的身身躯矮冠吓到,但很快又摆回趾高气昂的样子。对方体型整整比自己
  大了一圈,在武力方面绝对胜不过,更何况是以一敌三。
  “怎么?一个人人嫌弃的灾星还有意见?自己什么地位自己清楚。身为炎帝鸟,连堆篝火都生不旺,你怕是在点火时血都咳出来了吧?”
  随后是一阵尖锐的笑声,如同爪子划过铁器般刺耳难忍。
  “呵,你们现在的样子要比我狼狈多了吧?”
  笑声夏然而止,矮冠回头望向身后的短腿和扫帚尾,他们个个羽毛下垂,如同一枝焉掉的藤萝。
  扫帚尾甩动身子,走上前,“老大,不需要和死犊子一般见识。那就是个灾星,现在被族里各种厌弃,我们就别自找没趣,还染得一身晦气。”
  “你个死犊子有没有把我放眼里?”矮冠吼回去,脸上浮着大写的不悦,“他可是在挑衅我,我就这么窝囊?还怕他?啊?”
  扫帚尾被喷了一脸囗水,但和全身的冷湿感相比已经无所谓了。他用翅膀抹了下脸,继续耐心委婉地劝说:“不是这个意思,老大。我是说这灾星就是路边的牛粪,我们和他计较没什么好处。”
  “你爸妈是不是没教过你,用比喻这么粗俗的比喻?”南絮忍不住打断道。
  矮冠转过头,表情更加扭曲,“你是不是以为我听不出你在骂我娘?”
  “你理解错了……”
  “我听出来了!骂我脑子有问题是吗?你才有问题!”矮冠暴跳如雷,张开翅膀就要扑过去,被短腿和扫帚尾费力拦下。然而他好像发了疯似的挣扎,尖啸声如长矛般刺向薄弱的苍穹。
  “放开我!我今天要宰了这小子!”
  “老大你冷静一点!”扫帚尾推压着矮冠的肩膀,翅膀就是在这种方面不如爪子,完全用不上劲。鲜红的羽毛掉满地,另一边的短腿快要支撑不住了。
  “你这鸟怎么这样的?”南絮在狂乱的鸣叫中上前,在矮冠摆过头的一瞬间,他看见了惨灰的瞳孔中燃烧着异样的火焰,愤怒,却又慌乱无序。这不是太阳的颜色。
  “你快走,求你了!老大最近不知道怎么格外暴躁,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情——”
  话音中断,扫帚尾的喙还未闭合就突然倒下,旁边的短腿也一样,僵滞的表情毫无生气,生命仿佛被抽离了一般。南絮慌乱地退后,山崖上的水滴落在头顶。“你,你对他们干了什么?”
  没有回答,矮冠就连呼吸都停止下来,如同一具覆盖着羽毛的土偶,从代替眼睛的空洞中可以看到内部的火光。
  “你……”南絮继续后退,直到背贴上湿软的土墙,面对这具躯体感受到的压抑和恐惧,他记得清清楚楚。
  鸟爪迟缓地抬起,褐色的水包裹黄底,顺着尖端流下。泥水被搅动的咕噜声是丧钟的鸣响,南絮在利箭般的目光中被死死射在墙上,难以动弹。
  他忽然想起幼时母亲为了告诫他不要去河边玩耍,用水鬼来唬他。若是真的有水鬼,可能便是眼前的这个样子:彻底沾湿的羽毛,斑斑点点的淤泥污染了红羽,头冠残破,眼中还会溢出怨悔的,不知是血还是泪。
  不,不对。这具躯体的眼中,是焚毁心灵与血肉的,毫无生气的火焰,就在狭小的窟窿中麻木地燃烧,不加节制,肆意妄为。
  “重昼对你做了什么!”南絮撕心竭力地吼出来,这样做也能让身体的知觉稍稍恢复一些。
  躯壳的脚坠落在地上,激起一阵水花。
  “你别过来!”南絮用翅膀挡在身前。他害怕凝视那双眼睛,但冥冥中有一种无法抵抗的力量撑开眼皮,把头掰向正前方。
  灼热的木柴沾到水,爆发出炸鸣,篝火开始诡异地扭动。几条游鱼般的火花窜起,擦在坚实的躯壳上只是像尘土一样无力。
  “你别过来,我不想伤害你!”南絮颤抖着,他已是一只被逼到绝路的羔羊,唯有生起更为旺盛的火焰发出警告。他也知道这只是自欺欺人。
  躯壳散发着难以描述的体味愈加浓烈,窟窿中的火焰交相闪烁,燃着难以平息的欲望向外侵蚀。
  一步。
  两步。
  “别过来!”南絮铺开烈焰的幕布,遮挡住眼前的恐惧。火光直达崖顶,还在空中尚未降落的水珠被瞬间蒸干。躯体的轮廓消失在光芒中,堵塞在他喉咙中的喘息得以释放。措不及防地从幕后迸裂出一声痛苦的哀鸣,凄厉尖锐,撕裂九霄,整座山林开始晃动。
  南絮的神经再一次被硬生生地绷紧到了极点,禁不起任何风吹。他的扩大的瞳孔中,满是烈火的镜像。扭曲的轮廓在其中舞动,逐渐淡出。
  “不!”哀号响彻天空。
  悬崖下燃起了熊熊大火,火焰正中心是两具缠绕在一起的躯体。火焰不断蔓延生长,篝火被吞噬成为养料,下方的泥土也开始焦裂,黯淡,化为灰烬。
  南絮还在挣扎,皮肤一刻不停地被撕扯,锥心裂肺的尖叫堪比泣血。火焰仿佛粘合剂一般将他们牢牢捆绑,全部羽毛的鲜红化作耀眼的光热。
  太阳高高在上,欣赏着一声比一声弱的啼哭。
  温度贪梦地蠕动进每个空隙,吞噬生命那可囗多汁的灵魂。只管尽情地绝望吧,最后所有的恐惧也会化为灰烬。
  残喘的最后一刻,黑暗笼罩了他。就连太阳也放弃我了吗?那我,也没有活着的必要了。幸好,绝望也可以化为灰烬,不用留任何痕迹……
  “坚持住,孩子。”
  声音如寒夜的水珠,滴落在胸囗的白色月牙。
  再次睁开眼已经是三天后了。
  南絮全身裹着奇怪的布袋,药草味浓郁得足以窒息。他被救回来后全身的羽毛被焚尽,没有一处不被烫伤,保全性命已经是奇迹了。寻觅了各地的医师医治,最后竟然请来出水政,南絮在镜花的治疗下得以痊愈。
  “林子差点着起来了。”
  “是啊是啊,还连累了三个孩子。”
  “好在性命是保住了。
  “再这么下去怕是族里都要出大事。”
  “真的是灾星啊。”
  “可怜啊。”
  “愿太阳与炎帝鸟一族同在。”
  换上新的羽翼需要三个月,在这期间,外面的言论从未停止过,南絮这幅样子也根本无法外出见其他妖。等布袋拆下的那一天,也是他被驱逐的那一天。
  “可为什么?哪怕是一半以上的族鸟赞同,未成年的炎帝鸟被放逐是要——”
  “对不起,孩子。”
  南絮至始至终都不会忘记那双愧疚的眼睛,如同夕阳在湖面波动的倒映,对此竟生不起一丝憎恨。
  按照族规,一半以上的族鸟赞同,未成年炎帝鸟另加父母的同意,方可被放逐。
  他走的那天没有拿家里任何东西,空着翅膀,向着太阳。离开晷盘山的那一刻,天空下起雨来。不像之前那场轰轰烈烈,雨点更像是抚慰,温柔而又冰凉。
  不敢想像未来,他的未来早已被打湿在三个月前的暴雨之下,被焚毁在烈焰之中。南絮甚至觉得自己不再是只炎帝鸟,此刻他的内心不再憧憬虚伪的太阳,反而是这细雨要来得更亲切,如同离别时的泪眼。
  有团乱麻在滋润下疯狂生长,束缚住每一寸皮肤。明明早在哭泣之前就割舍了一切牵连,可为什么还是会这么沉痛?不是早已心如死灰了吗?
  “孩子,那是因为你心还向着太阳。”雨点传来的冰凉中断,南絮抬起头,一只比自己稍矮的乌鸦在头顶撑起一片芭蕉叶,从面貌看有一些上了年纪。
  “你是?”
  乌鸦伸出翅膀,南絮害怕地闭上眼。黑暗中荡漾起温柔的触摸。
  “你愿意,跟我走吗?”
  “可是……我已经被族群遗弃了,我再去其他族里的话……”
  乌鸦的眼睛微微弯曲,“你看这芭蕉叶,被妖摘下来遮风挡雨,雨停了,我们约定就地把叶子种回土壤里。等来年,这里将又会是一株芭蕉,为过路的妖,继续遮着风,挡着雨。”
  南絮接过芭蕉叶,困惑地看着他。
  乌鸦黑色的羽翼尖点在他胸囗的白色月牙上,“只要心向太阳,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话音随着羽毛上的一滴水珠落下。
  “哟,雨停了。”。
  南絮放下宽大的叶子,仰望天空,角落的那一轮彩虹显得格外美丽。眼前,是一张和蔼的笑容。
  是啊。乌云后的太阳,总会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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