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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
一声破空枪响，撞碎了王莎莎的美梦，梦里她朝思暮想两年的母亲笑盈盈地，刚为宝贝女儿端上一盘西湖醋鱼，那是她的最爱。
眸子在眼皮底下动了动，长长的睫毛随之发颤，在变得深沉的呼吸吐纳当中，王莎莎蹙了蹙眉，努力睁开双眼，视线由模糊到清晰。
窗户上没有玻璃，是用粗糙的油纸糊的薄薄一层，不少地方已经脱胶垮掉，风得以从这些破孔进入室内。可是，热带的风干燥得能点燃山火，竟然让人感受不到一丁点的空气流动。
死寂，整栋低矮建筑沉沦在窒息式的死寂之中，难以想象这里曾是方圆百里之内唯一的公益性医院。
她躺在断痕密布的木地板上，始终保持着蜷缩的姿势，抱着怀中的小男孩，许久未动，徒留美眸警惕地打量周围的一切，不太情愿地把自己从梦境拉回现实。
男孩约莫四岁，头发稀疏带卷，肤色黝黑，与王莎莎的白皙肤色形成天然对比。他并未苏醒，一头扎在王莎莎怀里睡得很沉，仿佛是想用睡眠驱散恐惧。
长期营养不良导致他瘦成了皮包骨，如同一只缺奶的幼兽，随时死去都不足为奇，王莎莎不用吹灰之力便能将他环抱。
这孩子是无家可归的难民，急需补充食物及水分，并且要入院观察。可就在不久前，当地爆发武装冲突，持续交火摧毁了城镇街区，无辜民众纷纷撤离逃亡。
医院负责人伊万在短时间内疏散病人和工作人员，但人手有限，有些重病号根本没法儿挪。除此之外，他还必须将财款和药品带走，忙得焦头烂额。好不容易准备出发了，行李装车，清点人数时却发现王医生不在，急急忙忙来找，却发现她居然还穿着白大褂在换吊水药袋。
“王医生，都什么时候了！赶快收拾东西，跟我走！”
王莎莎抬头：“伊万，你带着人先走，我留守。这些患者需要我。”
“不行！我必须确保你的安全！这里有别的医生留守。”
在伊万心中，王医生是与众不同的。她从华国远道而来，是国际慈善组织援Y国项目的志愿者，到这里两年的时间，用自己扎实的医术和崇高的德行，帮助了数以千计的患者恢复健康。通过她的无私奉献，也架起了一座友谊的桥梁，如今当地居民只要一提起华国，无不竖起大拇指。
再怎么厉害，王医生也只是女儿家。伊万觉得，最起码，也要把她送到华国领事馆，那里相对安全。
可是王莎莎的态度十分坚决：“伊万院长，你是知道我脾气的，在这种情况下，我绝对不能抛下患者逃跑，这有违我当初的誓言。更何况，你找不到比我更熟悉患者情况的医生。”
的确，论业务水平，王医生无疑是最高的，另外她的记忆力绝佳，对患者的病例和治疗进度可以说是过目不忘。如果纯粹从患者角度出发，自然是交给她照应最好。
伊万犹豫了。
或许，可以安排王医生到下一批次再撤离？
可是……让一个女孩子留守还是不妥当……
见伊万迟迟不动，王莎莎便要把他往外赶：“别耽误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别为我担心，我福大命大，肯定没事的。更何况，要是维和部队及时赶到的话，说不定明天就停火了。”为了说服对方，她刻意轻描淡写。
伊万见她这么笃定，只得答应。
应急食物和水的供应，能帮助留守的工作人员再坚持十天。理论上十天之内，第二批撤离计划怎么着都可以实施了。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
伊万带人刚走不久，武装冲突升级，王莎莎所在的医院被无辜牵连，大楼西侧被炮弹轰烂。
道路被炸毁，信号被阻断，车辆很难驶入，救援撤离行动举步维坚。
与此同时，逃无可逃的难民一窝蜂闯进医院里，哄抢一切可用物资，连医疗用的蒸馏水都被夺走。留守人员的生存陷入困境。
重症患者接连去世、留守人员陆续流失、食物水源严重匮乏、无辜民众被流弹击中，房子垮掉，桥梁轰断，鲜血和尸体，哀嚎和咒怨，幸存者只能东躲西藏。
而更大的危险还在路上。一支部队在交火中不断向前突进，似乎是冲着医院这边来的，他们打算将此作为一个据点。
如果是这样，那在建筑里的所有人，都将命悬一线。
坚持，不要放弃。莎莎低头轻轻抚摸小男孩的脸，在心里对自己说。
一定要坚持到维和部队赶到，会有希望的，医院里的病人会有救的。维和军人都是钢铁意志的尖兵，一定可以救平民于水火。
……会吗？
已经十天了。伊万那边一点消息也无，也不知他有没有顺利逃走。维和部队的消息更是得不到，医院这两天冒险出去的工作人员，一个都没能回来。
绝望一点点侵袭王莎莎的内心，她打了个寒颤，不自觉地将臂膀收紧。怀中“嘤呀”了下，原来是小男孩醒了。
“莎莎姐姐，我饿了。”他的眼睛是他那张黝黑脸上最善良的部分，又大又圆，水灵灵的。
这几天相处下来，王莎莎已经知道他的名字叫麦可，来自附近的一处贫民窟。她坐直了身，爱怜地揉揉麦可的小脑袋，从裤袋里掏出一小包饼干，微笑道：“吃吧，小可爱。”
麦可舔了舔干得起皮的嘴唇，小心翼翼地借过饼干，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就算他年纪小，也能感觉到食物的稀缺，吃东西的时候，他习惯了不发出一丁点声音，连包装袋内壁的饼干屑都添得干干净净。
他越是这样，越表明饥饿，每一顿都没吃饱。王莎莎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事实上，她把仅有的食物给了麦可，本人已经两天未吃东西了。肚子都叫唤得没了力气。
她从桌角取出瓶装水，这是她好不容易藏住的，也仅剩半瓶了。
“来，麦可，喝点水润润嗓。”
但麦可没有喝，将瓶子推回到她面前，奶声奶气地说：“姐姐，你喝吧。我不渴。”
王莎莎鼻子一酸差点儿流出泪来。
“那这样，我们一人喝一口。”
“……那好吧。”
除了麦可，王莎莎还记挂着别的患者。她嘱咐麦可，一定要乖乖待在办公室内等她回来，并约定了敲门节奏暗号，一旦有他人闯入房间就得躲起来。
她踮起脚尖，沿着回字型扶梯下楼，目标是到三楼的大病房，因为患者都被集中到了这里。
不料，她才刚刚走下几级台阶，就敏锐地注意到一楼有人正扶着楼梯往上走，对方身穿黑色上衣，手里端着FNC2000自动步枪。
瞬间，王莎莎心跳如鼓，大气也不敢出，倒霉的是她还没来得及蹲下躲避，就迎上了对方锋利如刃的眼睛。
那人头戴印有徽章的头巾及黑面罩，容貌无法识别，但眸子中的杀气在瞬间满档。
“楼上有人！”
一声大喝，子弹冲膛而出，巨大的破空声紧贴着王莎莎的左耳划过，击中了回廊墙壁，她吓得软倒在地，而与此同时，脚步声密集奏响，他们冲上来了！
糟糕！！
王莎莎完全顾不上自己了，从地上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冲到三楼，摊开双臂挡住病房的门。她只知道，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些狂徒进去，不然病人危矣！
很快，四个士兵飞奔而来，在看到王莎莎后，不约而同地将枪口对准她，只要她随便一个轻举妄动，就马上扣扳机。
“我们……我们是平民百姓！”
王莎莎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她拼命搜刮着大脑里的外文词汇，每说一个字都要用尽全力：“里面没有军队，只有病人！我是医生，求求你们不要伤害……”
枪响了。
一颗子弹击中她的上腹部，巨大的冲击力导致她倒向病房大门，身体如同散了架的提线木偶，靠着门一点点滑下，在那上面留下一道刺目血痕。
王莎莎痛得快要晕厥，根本没办法再逃脱，只能眼睁睁看着士兵们围拢过来，粗鄙地笑着，似乎在说“这女的长得还不赖是个外国妞”、“谁叫你开枪的她死了多可惜”、“早知道先享受享受再说”，他们用毫不掩饰视线打量着面色苍白的王莎莎，甚至用手抚摸她柔软修长的脖颈，眼里全是令人作呕的垂涎。
突然，一个稚气的童音怒吼：“坏人！不准伤害姐姐！！”
王莎莎猛然往男人背后望去，看到了麦可，他已经跑下楼梯，手里还拿着一个棍子。
“麦可，快跑！！！”她发出尖叫。
可男人们已经重新端起了抢，准备瞄准。他们早就丧失了人性，根本不管对象是不是老弱妇孺。
千钧一发之际，王莎莎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猛地扑向了一个士兵，将之撞到一边，紧接着伸手要抢夺另外一个人的枪，而就在她抓住枪管的那一刻，枪走火了。
“姐姐——”麦可在哭喊。
可惜她已无力应答。
第二枚子弹击中她的右胸，她的瞳孔彻底失去焦点，全身抽搐了几下，就不动弹了。
“姐姐——呜呜——哇——”
哭声逐渐消逝，她坠入黑暗。
我……我这就死了吗？？
当这一刻来临的时候，王莎莎实在是难以置信，同时她觉得很难过，为自己难过，为麦可难过，为医院里的病人们难过，为不和平的国度而难过，为万里之外牵挂着自己的母亲而难过。
好像什么都没做，就要终结了。
那个时候的她并不知道，人的一生其实是场永续的修行，眼前的这一世仅仅只是其中一个小小的段落而已。虽然她在阳间的故事落下帷幕，但她作为新晋亡者的征途，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