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最怕相思杀人

　　秦舍人下意识地握紧蒲城的手，深怕他做出什么过激行为，但令她心头愈发不安的是，蒲城既没有怒发冲冠，也没有血灌瞳仁，他平静得就如同汪洋大海。而唯一在波澜起伏的，可能就是他瞳孔里的寒流。
　　他的表情并不可怖，他的动作也如和风细雨，但唯有和其四目相对，才会觉察到他眼神里的陌生。看着蒲城冰寒彻骨，毫无熟悉可言的双眸，秦舍人忽然有种错觉，好似这具皮囊下面，隐藏着两副截然不同的灵魂。
　　秦舍人本能地想出手干涉这件事，毕竟她是个警务人员，不能任由暴力发生在眼前，但一想到那个身世凄惨的姑娘，她就挪不动步，也伸不出手，张不开嘴。
　　打架并不是什么捅破天的大事，如果为了法纪连自己至亲之人都不去维护，只是循规蹈矩不越雷池，那人与草木何异？易地而处，秦舍人实在做不到去阻止蒲城。
　　左思右想，思虑再三，秦舍人决定暂时抛下警务人员的身份，陪着蒲城去打这一场硬架，但她刚有所动作，就被蒲城用无声的眼神拒绝了。而在一旁的小幺却似乎毫不担心蒲城的安危，他从兜里摸出一根烟，老神在在地点上烟后惬意地眯起眼安慰秦舍人道：“你别看城哥儿长得斯斯文文，他呀，是小白脸的卖相，发情牲畜的战力，甭担心！”
　　秦舍人疑惑地乜了小幺一眼，她不知道良谢和小幺为何对蒲城有这么大的信心，她的心里又是担心又是焦急，最终所有情绪汇聚成檀口里的幽幽一口气。
　　蒲城并不需要别人的帮忙，因为他自觉这是他一个人的事，旁人没有义务，也没有资格插手。他一步一步朝着刘五慢慢走去，脑子里无思无想，一片空白，蒲城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恍恍惚惚间，他发现刘五脖子上那张穷凶极恶的脸竟然越来越模糊，耳畔更是乱糟糟的不知从何处传来嘈嘈切切的喧闹声。
　　而等他回过神来，刘五手下的拳头已经抡在了自己的脸上。蒲城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对方坚硬的拳骨狠狠地打击在自己的脸骨上，就如同泰坦尼克猛烈地撞上了冰山的一角。真皮层的毛细血管被这突如其来的外力击得破损开来，几滴温热而咸腥的血液自颧骨处缓缓滴下。
　　在对方再度挥拳袭来的刹那，蒲城侧身躲过，随即快速出拳击在了对方的浮肋骨上。所谓浮肋骨，是指人体的十二对肋骨中从上往下数的第十一和第十二两对肋骨，这两对肋骨因为没有和其他十对肋骨互相连接，所以结构不固定，很薄弱，所以称之为浮。且浮肋骨的尖端处极为脆弱，击打此处可以有效造成肋骨骨折，严重者，甚至可能导致折断的肋骨戳伤被浮肋包裹的肝肺等内脏。
　　因为刘五等人的出言不逊，所以蒲城一上来就是重手，没留丝毫余力。咔嚓一声，骨头折断的清脆声响让冲将上来的人为之一顿，随后被打的那人立马感觉到了沁入骨髓的疼痛，他哀嚎着委顿倒地，疼得眼泪鼻涕流做了一团。
　　这些虽然只是孟浪无形的混混，但也有些江湖义气，眼见同伴疼得面部扭曲，脸色煞白，此刻也俱被激出一腔血气，怒吼着冲了上来。为首的两人生的人高马大，孔武有力，而且看他们的下盘稳当，进退之间颇有章法，可见两人不止会打架，而且善打架。
　　至于其余十人，只会张牙舞爪，只是空有几分力气的乌合之众而已。只见其中一人绕到蒲城背后飞起一脚踹了过来，而左右两侧也有两人见准时机，准备冲上来制住蒲城的左膀右臂。
　　现实生活不是电影传奇，反派人物不会喋喋不休地等你反击，更不会葫芦娃救爷爷似的挨个冲上来让你切菜，譬如此时，为首两个大个子见此良机也立马蜂拥而上，准备靠人数优势缠住蒲城。一旦他的手脚被束缚住，那接下来的结局就是鱼入砧板，任人宰割。
　　蒲城显然也看出了危机，不过他的实战经验何等丰富，只微微一想就知道如何取舍了，他硬抗了背上那一脚，故作踉跄地往右边一倒，欺身入人怀抱的同时，他用手肘狠狠地击打在了那人的下巴上。
　　下巴因为骨质较头骨要脆弱，而且受重力打击时，容易造成脑部位听神经紊乱而导致短暂的眩晕，所以下巴和浮肋是在实战中能一招克敌的有效击打位置。
　　那人吃这一击，痛且不说，此刻脑袋只觉天也昏地也转，就如同暴风雨中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倾覆。而蒲城绕到他背后补上一脚，用他暂时抵挡住了从左边围上来的人。不过两个大个子反应也不慢，在蒲城往右跑的时候，也已跟上来并打出了自己虎虎生风的两拳。
　　由于两人左右夹攻，角度刁钻，是以蒲城一时间也不能完全避掉两个人的重拳，只能拼着用左背硬生生挨上一击。剧烈的疼痛感有如潮水一般袭来，蒲城被拳劲震得几有窒息之感，但他也不是个吃亏的主，他借着拳劲朝右边一闪，然后抬起一脚重重地踹在那右边汉子的小腿胫骨上。
　　小腿胫骨因为没有肌肉覆盖，所以击打的力量可以直接作用在胫骨上并且能刺激损伤胫骨骨膜，引起异常剧烈的疼痛，那汉子纵然是铁打的，此刻也被那十指扎心般的痛楚搅得没了人样。
　　蒲城活动了左臂及左手的五指，发现力气以及灵活性都已大打折扣，但他自信对上剩下的这群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蒲城避开仅剩的大个子，如饿虎扑羊般扑人几人的包围圈，或肘击，或脚踢，或拳击，蒲城就好像一个人形兵器，借力打力，或用某人做肉盾格挡，不过片刻功夫，这几个人便已全部惨叫着倒在地上，成了待宰的羔羊。
　　虽则蒲城在混战中也挨了好几记老拳，但他每次都仗着敏捷的反应避开了要害，所以受的也都是些皮外伤，看起来淤青片片，实则并没有伤及筋骨，等打完这场架最多回去躺上个三五天也就能恢复了。
　　剩下的大汉眼见蒲城如此干净利索地解决掉自己这帮兄弟，心中也是欲哭无泪，他感觉自己这帮人简直就是在以卵击石，他的脑海里不知怎的忽然想起平时邀架，一方必言“有本事你动我几根汗毛试试？”诸如此类的话语，而他此刻只觉得，这次打架试过了，原来有些人真的只能动他几根汗毛而已。
　　打架这种事，一旦气势衰竭，那基本也就可以宣告战斗的结束。蒲城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个大汉，大汉一咬牙关，硬着头皮准备光荣就义，令他倍感欣慰的是，蒲城没有辜负他的期望，一拳打在面门上将他击昏了过去。
　　…………
　　毒辣的阳光将碎石子铺就的水泥路炙烤得热气腾腾，飞扬的尘埃飘飘如柳絮，扬扬如蒲英，扑棱棱的直往人衣服上沾。蒲城一脚踩在刘五的背上，居高临下俯视着这个面目可憎的男人。
　　刘五虽然是个混混，但也颇有骨气，既不讨饶，也不求情，反而朝蒲城啐了一口唾沫继续往他的伤口上撒盐：“老子就算蹲了五年大牢，回家还能抱着老婆孩子，你呢？就算抓光了天下间像老子这样的坏蛋，可你他妈永远抓不到
　　杀你女人的凶手！啧啧，一想到你的女人被人强奸时的痛苦模样，老子就觉得痛快！哈哈！哈哈哈哈！不爽是嘛？你又能干嘛呢？操你妈的黑皮狗子！”
　　Ticktock……ticktock……
　　蒲城蹙着眉头，努力地分辨着刘五的嘴型，试图了解他在说些什么，因为他发现自己竟然莫名其妙地失聪了，他的耳畔除了摆钟的滴答声，竟再听不到其余声响！好在这并不影响他的动作，他用左手摆正刘五的头颅，握紧右拳正欲锤下，但在拳落的瞬间，他看到眼前尘埃扑朔着四散，色彩有些斑斓的光线被烈日晒得似乎有些微微扭曲。
　　模模糊糊间他竟又听到湍急的水流声和货船汽笛的呜咽声，等他再一细看，只见面前幻象中竟出现一条几丈宽的大河，白河浩浩汤汤，东去不回，如血的残阳照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有个男人背对着他坐在轮椅上，孤独地凝望着远处白河上的钢铁吊桥。
　　而在外人看来，蒲城此刻的神情动作实在令人费解，他的眉尖儿紧蹙成一字川型，双眸聚集的焦点却跳过陈五，落在了空气中的颗颗浮沉上，曲张的静脉也因滚烫的血液渐渐平静下来而复隐于表皮层下。
　　秦舍人骤见场上情势逆转，正准备提醒蒲城下手别太重，但很显然，蒲城身上不知发生了什么，已经熄了那股冲动的劲儿，而她也刚好省下了说那话的力气。
　　眼前的幻觉犹如一圈圈荡开的涟漪渐渐消弭于无形，蒲城的视线最终还是落到了现实中——刘五的脸上。刘五方才也是疑惑不已，不知道蒲城是在搞什么鬼，但此刻见到他的眼神清亮有神，刘五冷哼一声，正想再说些场面话，便被蒲城一拳打昏了过去。
　　蒲城当年在追捕刘五的过程中，借着正当防卫的名义废了他一条腿，按照他的脾气，今天本想再废他一条腿，但他被那些幻觉幻听弄得心神不宁，已然没了找刘五麻烦的心思。
　　小幺见蒲城凯旋归来，掐着嘴里那根烟屁股高声喊道：“城哥儿，一根烟！一根烟的功夫你就把他们都揍趴下了！要我说你也别去帮黑皮狗子干活，去开个武馆得了当个霍元甲得了！”
　　这话一出口小幺便后悔不迭，当着警察的面骂人黑皮狗子，这不找打吗？眼见秦舍人凶巴巴地瞪了过来，他忙掌嘴赔笑道：“一时口误，一时口误！”
　　蒲城一脸阴沉地走到车旁边，自顾自地拉开车门，小幺和秦舍人见他心事重重的模样，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随着他一块远离这个是非地。
　　蒲城取了小幺吃饭的家伙，带着两人去了他家附近的一家冷饮店，被满腹的心事搅扰得一个头两个大，蒲城也忘了征求两人意见，便径直走到前台替他俩点了一杯芒果奶昔和一杯草莓奶昔。
　　等他将冷饮端到两人面前，小幺嬉皮笑脸地拿起草莓味的奶昔，向蒲城遥遥一举谢道：“还是城哥儿懂我，知道我最爱草莓味。”
　　而秦舍人却是面色古怪地看着蒲城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芒果味的？”
　　蒲城刚没注意她在说什么，便心不在焉地啊了一声，等反应过来才有点尴尬地道：“可能是凑巧吧。”
　　小幺汲了一大口冷饮，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嗝儿，哈了口气岔开话题道：“城哥儿，你还没说今天你找我干嘛来了？”
　　“都给刘五那个混蛋给闹忘了”，蒲城看了一眼秦舍人，秦舍人心领神会，从包里取出刘鑫的手机，蒲城接着道：“帮我破解一下这部手机的微信登录密码，然后再帮我从微信的服务器上拷贝一份她最近三个月的聊天及视频记录文件。”
　　小幺摊开手面露难色地道：“城哥儿，这破译登录密码倒不是什么难事，可黑进微信团队的服务器，那可不是你上嘴皮子碰下嘴皮子那么一吧嗒的事儿！”
　　蒲城没好气地道：“又不是要你黑进人家服务器盗取商业机密，只是让你去存储服务器上拷点文件出来而已！”
　　小幺苦着脸道：“那出了事你负责？”
　　蒲城拍着胸脯打包票道：“我负责。”
　　看着蒲城的神色语气复又变得轻松淡然，秦舍人的心情也跟着放松了起来，她虽然对那个名叫王婷的姑娘深感好奇，但看蒲城讳莫如深的模样，她就知道自己如果开口，那也只是自讨没趣。
　　她转而看向小幺，脑中忽然想到，如果刘五恼羞成怒会不会去找这个人的麻烦？她开口将心中的顾虑一说，没想到当事人小幺从她手中接过手机，一边用他随身携带出来的笔记本电脑去破译刘鑫的微信登录密码，一边不以为意地说道：“别看刘五只是个混混，但他这人很讲些道上的规矩，迁怒无辜人的事，他是做不出来的。”
　　秦舍人没想到刘五在道上竟还有这样的好评，她正想再追问一些五年前刘五和蒲城那桩案子的细节，谁知一盏茶的功夫，小幺便得意洋洋地摆弄着手机耍起宝来：“城哥儿，破译登录密码对我来说是小菜一碟，不过这拷贝文件可没那么快搞定，最快也要到明天才行。”
　　蒲城给小幺的心里预估期其实是三天，但没想到小幺最近“业务能力”见长，竟然一天就能搞定，他沉吟片刻后欣慰地说道：“你在计算机上确实有天分，不过你帮那些人做事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我回去后想想，帮你找个其他方向的路子。”
　　对小幺而言，这个世上愿意真心为他着想的，除了长眠于地下早已腐烂成一堆白骨的爹妈，可能就只有眼前这个把他从监狱里接出来并给他安顿生活的城哥了。他一直笃信一句话，男子汉大丈夫，有泪不轻弹，但毕竟年纪小，控制不住感情，想到这些年的心酸委屈，年轻的眼眶还是止不住地沁出几滴泪水。
　　但他依然还是强颜欢笑道：“成！什么谢谢之类的矫情话我也不多说，城哥儿，刀山火海，只要你一句话，我就……”
　　蒲城看着小幺那副想掏心掏肺来报恩的模样不由笑骂道：“臭小子，你忘了我怎么跟你说了？这世上，只有你爹你妈的恩情才需要你上刀山下火海去回报！”
　　小幺怆然道：“可他们二老……”
　　蒲城正色道：“所以，在这个世上你不欠任何人恩情，包括我！我帮你是因为你也会帮我，我们是朋友，你不必觉得要报答我什么，懂吗？”
　　小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思考了一会，忽然起身告辞道：“城哥儿，我想先回去了，等事情弄好了我再通知你！”
　　“成”，蒲城点点头，也起身道：“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小幺背着包笑道：“我还要去找我一个朋友见一面，你们忙你们自己的事就行，不用管我。”
　　蒲城心领神会地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是上次那个姑娘？那姑娘确实不错，别辜负了人家。”
　　小幺的脸腾的一下红得好似火烧云，他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几声，一边往外跑一边挥手做了告别。秦舍人看着一谈到心仪姑娘就脸红的小幺，不禁哑然失笑道：“看着是个老油条，却没想到是个没谈过恋爱的雏儿，对了你的伤怎么样？要不要先去包扎一下？”
　　蒲城摆摆手无所谓地说道：“一些皮外伤而已有什么要紧的？先别管我了，快看看刘鑫的微信，我想她应该将男朋友和普通朋友作了备注区分才对。”
　　一提到正事，秦舍人立马收起了笑容进入了工作状态，而这次幸运女神也算是眷顾了他们俩一回，他们不仅很快找到了刘鑫的男朋友，更直接找到了她男朋友的电话。
　　两人合计了一下，决定约这人出来，看看能不能从他身上套点有用的线索出来，谁知秦舍人刚拨通那人的电话，就吃了一记闭门羹。
　　“你好，我是南京市公安局的秦舍人，关于刘鑫被谋杀的案件我们想和您谈谈，不知道您现在有时间可以出来见个面吗？”
　　“对不起，刘鑫在死亡前的一个多星期我都没和她再接触过，至于她的私生活，我也不了解，很抱歉，我很忙，没时间见面，再见。”。
　　电话那头挂的很干脆，秦舍人准备的一堆说辞还没派上用场便已胎死腹中，她好不郁闷地抱怨道：“这人怎么这样？连自己女朋友的死都不关心？”
　　蒲城望着窗外不时走过的情侣，看着他们并肩而走，耳鬓厮磨的亲热样默然道：“相思能杀有情人，却不能斩无情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