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皇

　　东陆，不动海岸。
　　初秋的风还不算干，远处的海雾零零散散，不时随着涌动的海浪一股股地飘向岸边，带来咸湿的味道后又消散于无。
　　一直以来不动海就是不动的，有风，有浪，有云，但没有船。没有渔夫会选择进入这片海域捕鱼，虽然不动海看起来是个水产丰美的收获场。
　　因为没有人能从这片海域活着回来。传闻不动海底潜伏着万千海灵，平时偶有奇光灵气引人注意。也曾有几个胆大的弄潮儿潜到海底观览一番，无不是战战兢兢，破胆而死。幸运的人死后浮尸被好心的过客打捞，埋骨于岸边。更幸运的人会获得一块碑，或石或木，有字或无字。而不幸的人只能静静等待自己的尸身被海浪吞噬，沦为饵食。海底沉着无数不知何年何月建造的小舟大船，也有碎骨，显然不是某些鱼类的骨刺，而是岸上的活物长眠于此。久而久之，不动海便有了“海罗刹的行刑场”的美誉。
　　直至天元十二年，不动海“动”了。来自西界的客人登上东陆的土地，海岸不远处的村落里人心惶惶，还以为是海妖们要上岸来索命，当即指派了一位少年骑着村里唯一的一匹老马前去军中报信。
　　一位将军骑着快马带着十四个骑兵前来查看，眼见这群西界人眼睛里透着或蓝或绿或青或紫的鬼火，又呜呜哇哇不知所云，终于确认这是一群海妖，下令处死。情急之下，这群西界人里有个机灵的年轻人拿出了一把三叉戟，嘴里大声说着“波塞冬！”“波塞冬！”将军并没有听懂，但好在他曾看过一本名为《上古神器图鉴》的古籍，认得这三叉戟正是太古海灵敖清的镇海杵，于是下令士兵们停下手中的大刀，把这群西界人请回军中奉为上宾。
　　无人知晓镇海杵是如何落入西界人之手，但自那日起，不动海上又再度有了来往的船只。
　　今日的不动海泊着一条大船，船身绘着一种怪鸟。大船高十一丈，长三十二丈，像是蛰伏的海怪一般随着海浪微微摇摆。船上站着一位身形佝偻的老人，正抬起手遮住午时刺目的阳光向远处望。
　　老人脸上忽然有了淡淡的微笑，他等的人来了。他如一只顽猴般跳上了岸，慈眉连着善目挤在了一起——一颗小石头硌到了他的脚。
　　“西界没有这么硬的石头，想来真是件幸福的事。”老人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来人听。
　　来人是一位女子，身上的白衣蒙了一路的风尘，看起来有些旧了。她迎着刚起的一阵海风闭上了眼，说道：“看来西界也不全是硬骨头。”
　　老人抬起了脚，脚下那颗小石头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层细碎的石粉，“这样？”老人出声询问。
　　并未等女子回话，老人便一挥手，石粉重新聚拢成一颗石头，“但我要这样。”老人自答。
　　“上船吧。”女子说完飞身上了大船。
　　“再等等，”老人依然望着远方，“在我们西界，告别是件很重要的事。”
　　“我没有什么人要告别…”女子沉吟，两行眼泪淌了出来，她没有去擦，抬头望着刺眼的太阳大吼：“没有人！”
　　“你没有我有，”老人回道，“我派出去的无尘者怎么没有跟你一起回来。”
　　“他们全死了。”女子冷冷地说道。
　　老人眼角抽动了一下，苦笑着问道：“好死不死全死了？”
　　“我亲手杀的你说呢？”女子反问。
　　“埋在哪儿？”老人脸色发黑。
　　“管杀不管埋。”女子说完进了船舱。
　　老人跟着跳上了船，嘴里嘟哝着：“这么大的船，一个人开应该很费劲吧…”
　　大船扬起了帆，离海岸越来越远。
　　马蹄疾如风，声似战鼓擂。
　　一身黑甲的将军勒停了战马，望着不动海渐行渐远的船影，沉默良久，掉头离去。
　　北境长城，撼北军帐。
　　将军卸下盔甲坐好，小卒端来温好的烈酒禀报：“殿下，人来了。”
　　帐帘被拨开，进来一位男子，将军挥手示意，小卒退下掩好了帘子。
　　“你见到她了？”男子问道。
　　“只见到天边的船影。”将军低眉斟酒。
　　男子一把抢去将军手中斟满的酒杯一饮而尽，呲牙咧嘴道：“这酒太烈，一点儿也不美。”
　　将军笑道：“北境只有这样的酒，比不上长安城里的桃花醉。”
　　“原来宫中的御酒叫做桃花醉…”男子倒酒复饮一杯，“我常去的那家酒馆只有三月春。”
　　将军饮尽杯中酒，问道：“相比如何？”
　　“太过苦涩，”男子回头看着被风撩起的帘尾，“不过我喜欢。”
　　天元二十三年。
　　柳街十二巷，推拿馆。
　　“听城西的张员外说，又一位太医被赶出了宫，恐怕陛下命不久矣…”
　　几位刚洗完澡的熟客在暖房的席子上坐下闲聊，其中一位身形微胖的客人小声说道。
　　“你可莫要胡说，四年前陛下还喜得一位六公主，龙体强健着呢！”
　　一位客人四顾之后忙小声反驳道。
　　“那你最近可有见到三皇子殿下来这儿？”有人反问。
　　“是呀，三皇子殿下向来是这儿的常客，我还有幸曾与他攀谈一番…只是这最近，确实没有再见过殿下。”有人附和。
　　“莫非是真的？”有人沉下眉头想着什么。
　　“王富贵，到你了，二先生在里屋侯着呢。”侍者取下一个木牌喊道。
　　“来了来了…”身形微胖的男子忙起身接过木牌向里屋走去。
　　暖房里又开始了窃窃私语。
　　静馨殿。
　　静妃坐在榻上暗自抹泪，长乐公主从殿外嬉闹归来，恰巧望见这一幕，跑过去抱住了母妃。
　　“母妃，方才儿臣跑去殿外抓蝴蝶，突然来了一个公公说了些奇怪的话，一起出去的宫女姐姐们就都跪在地上哭了起来。儿臣只好回来找母妃，却见母妃也在流泪…”小公主的声音越来越小，“母妃，父王是不是真的要死了？”
　　静妃没有回答抱紧了小公主，两行热泪直下，湿了小公主柔软的发。
　　两日后，甘泉殿。
　　寝殿里跪满了朝臣侍卫，皆是掩面恸哭。
　　林公公站在御榻前手捧遗诏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在帝位，廿又三已！
　　以日为烈，不觉岌岌！
　　多催立储，未有及时！
　　三九天寒，不以为意！
　　今时春来，孤命休矣！
　　长子出征，远在北境！
　　泱泱大汉，不可无君！
　　二子寻仙，四方游历！
　　苦心孤诣，不问朝政！
　　唯有三子，德性良纯！
　　抱恙之时，操持大局！
　　四子五子，年岁尚轻！
　　恐其天真，人心不识！
　　朕之大统，惜宥承继！
　　朝堂诸卿，应予扶持！
　　虽为天崩，魂佑盛世！”
　　“三皇子刘惜宥领旨！”
　　刘惜宥应声而跪，神色庄严地说道：“儿臣接旨！”
　　殿下跪着的朝臣侍卫齐声山呼：“恭迎，陛下万岁！”
　　拜，再呼：“陛下万岁！”
　　拜，又呼：“陛下万岁！”
　　“赐国历！”国师垂首。
　　“天…顺。”刘惜宥缓缓说道。
　　大汉国已是连年大旱，天顺便是求得风调雨顺之意。
　　几丝风吹进了大殿里，清凉如山间的泉，殿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