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惊蛰 新

　　教书先生名叫楚燕来，已经在这青泥镇做了很久的先生了。至于多久，很多村民也回答不上来，似乎记忆里，先生一直都在。
　　不过对于楚燕来而说，恐怕离开的那一天已经不远了，就宛如惊蛰一般，二月节，万物出乎震，震为雷，故曰惊蛰，是蛰虫惊而出走矣。精怪蛰伏，称为“蛰”，春雷惊醒蛰居的精怪，称为“惊”，故惊蛰时，蛰虫惊醒，春雷始鸣。
　　楚燕来有些惆怅，我本看透天机，谁料天机看我应如是。
　　李归心听先生的话，有事没事就常来到踏龙桥走走。只是奇怪，远远看去，桥下流水与寻常并无二样，只有当自己凑上来踏龙桥细看时，溪水则翻滚不已，李归心走下踏龙桥，来到溪边，溪边倒是没有什么特别，只有布满了被河水冲刷的圆润石块，在圆润的石块中间，一块方形黑色石头，却格外引人注目。
　　李归心弯腰探手，拾起黑色石头，仔细端详，石块方方正正，漆黑如墨，似乎还有细小的纹络，或许是水流湍急的缘故，纹络并不真切。
　　李归心觉得，这东西，放在家里倚靠那扇破木门，也算品相不错，总比从梨花巷那里搬来的碎石头美观的多，甚至拿起来揍人的话，都是格外趁手。
　　心情尚好，李归心褪去鞋袜，挽起裤腿，一步两步踏进河里，“嘶！”谁知道，这水竟如此冷冽，李归心下水下得突然，一瞬间发觉小腿似已冻僵，如针扎舨疼痛，第一反应便是拔腿就跑，可惜，动弹不得。
　　怪事一桩。
　　当下正午时分，村民避开最闷热的正午，会选择日落之前而作，日落而息，鲜有出来闲逛，尤其眼下，正是四下无人，无人看到这么一个奇异怪诞景象：少年站在没膝的溪水中奋力挣扎，然而却有些滑稽好笑，李归心拼命扭腰挥手，然而下盘却始终动弹不得。
　　眼下阳光正足，李归心却感受不到炙热，截然相反，李归心早已冻得瑟瑟发抖，不顾其他，而没有看到，这踏龙桥下的剑气清河，氤氲混沌气息铺满整条河流。
　　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
　　李归心嘴唇颤抖不止，冻得乌青色，甚至连上衣，竟变作破布条儿一般挂在身上。
　　半柱香时间已过，更别说破衣烂衫，就连皮肤，都在隐隐渗血，李归心不敢将手臂沾染溪水，生怕连手臂也遭受无妄之灾。
　　缫丝作坊内，老掌柜正挑拣上好的桑叶，似有所感，粗糙手掌顿了一顿，有些不无感慨道：“八百年等一遭春雷，惊蛰喽……”
　　镇子上的村民，知道祖祖辈辈流传，镇口的溪水，名为剑气清河，只是此名太过于莫名其妙，没人理会，久而久之便只唤清河二字。
　　今日李归心，总算知道何谓剑气清河。
　　定下神来，李归心才惊觉，所谓氤氲雾气，乃纵横交错数不清的细小剑气罢了，如今自己身在此险局中，唯有暗自庆幸剑气还算温和。只是令李归心心绪大乱的是，为何剑气会一丝一缕，一点一滴地渗透进自己一介凡躯之中。
　　这种利刃割肉的感觉并不好受，虽然起先只觉得身体一凉，但随后而来是持续不断的疼痛，现在千百道剑气一同加身，实在难以承受，只是痛苦不堪的同时，李归心敏锐发觉，体内经脉正缓慢拓宽，而经脉集中的气府，也有松动迹象。
　　李北川曾打算在李归心十岁整时，开始教授他逐步打通体内十二座气府，十岁之前，则蕴养经脉，固本培元，待经脉初具气候，便是拓宽经脉，打通气府的关键时刻。
　　习武之人的天资与根骨，就是在于经脉以及气府的拓展，而进境的快慢，相对来说也不是首位，稳扎稳打，按部就班，甚至还会厚积薄发。
　　每一座气府的打通运转，都对应修行人一重境界，尽管修炼路子千奇百怪，但终究万变不离其宗。例如那东海的仙露山派，占据仙露山而成一派，清晨放雾之时，云海翻腾，露珠晶莹，蕴有灵气，也算是一大奇观；而北海泰阿宗，却是参悟宗门的碑文禅意，泰阿宗绵延一千二百年，历代祖师爷便将此生所思刻入碑文，其中不乏人间神仙，参悟碑文，乃关门弟子的福缘，至于真传，则是另一码事。
　　都是大树底下好乘凉，要这天地万物之灵气，收为己用，打开人体的宝藏，甚至超脱出去。
　　第一境名为观山。山下之人，想要攀登，必先抬头看看这山的轮廓相貌，毕竟远近高低各不同，端详透了，门道懂了，才算基础打完了。
　　因此修行之前，观望自身躯体、经脉走向、气府容量，再开始着手攀登，也算是重中之重。
　　只是以李归心的情况，容不得他观山。剑气看李归心，就像流氓看了一丝不挂的美娇娘，只顾得在李归心经脉之中上蹿下跳，最终融汇于气府，才渐渐安稳。
　　因而最使李归心心惊胆战的，便是祈祷不要有那么一道霸气凛然的剑气，对经脉亦或气府造成不可挽回的损伤。这剑气清河到底多少剑气，源头活水位于何处，又奔流向何方，李归心不得而知，只觉得自己就快要昏死过去，直得不断告诫自己，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
　　无边寒冽，无尽苦楚，李归心物我两忘，更不知自己皮肤皲裂，四肢僵硬，漫天剑气飘洒，远处看更像是雾气腾腾，近看时，李归心已成血人。
　　李归心只觉得意识模糊，对于时间流逝，并不知晓，但总归是有那么一个临界点，无论你如何坚定，临界点却会说：“够了，你能挺，老子不伺候了。”于是李归心彻底闭上了眼。
　　……
　　眼光依旧刺眼。
　　李归心只觉得脑袋昏沉，全身酥麻，就连抬抬手臂，思想都要斗争一番。
　　李归心想要再睡一会儿，却怎么也睡不踏实，只得闭眼养神，过了一阵子，李归心发觉刺眼的光芒消失不见，眼前只有一个圆形的柔和光芒，此景着实给李归心惊出一身冷汗，一轱辘爬起身来，才好好端详此中是何处。
　　四周空间的六尺成圆，头顶明晃晃的光芒，约莫十丈高度。
　　李归心只觉得有些不明所以，“我在老井里……”
　　镇子中的一口老井，名叫雀儿井，青泥镇祖辈传说，八百年前，曾有白雀修得云汉上神，为求成仙契机，吞食万族修士。彼时大燕前朝为大汉，开国之初，武道昌盛，联合诸国重创白雀于九天，却令其垂死所逃，不知所踪，待青泥镇发迹，小镇村民便代代流传，白雀逃窜至此，遁于地下，后由青泥镇先祖造井所镇压。而后来朝廷派遣通判彻查南疆，却一无所获，便作传说代代流传。
　　李归心也常听村中妇人闲谈胡扯过，不过都是些只言片语，几百年的故事，大抵镇里人都记不大清了。
　　李归心有心呼救，但声音都被聚拢在井里，颓然无功时，忽而察觉这井底，并不普通，最不普通之处，便是无水。其次，则是井底却不似井口只一个圆形，恰恰相反，这里却是极为开阔空旷，井底的样貌，似乎别有洞天。
　　在井底角落，有道细小光线，在昏黑的井底别具一格。李归心亦步亦趋走去，心里至今狐疑，又有些侥幸的窃喜，这是一条小路，没想到，井底会有一条路存在。
　　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目光所及，云海滔滔，近处仙人洞府，紫气缭绕。远处神山耸立，郁郁葱葱。
　　李归心深嗅芬芳，只觉得神清气爽，低头看时，此前浑身遍体鳞伤，现在已白净如初，“这里是……”回过神来，李归心很迷茫。
　　“白雀小洞天。”
　　李归心闻言，连忙四顾寻找说话人，看到此人，大吃一惊道：“先生……先生为何在此？”
　　不远处，仙人洞府内，教书先生楚燕来，一袭青衫，静立于洞府拱桥之上，目光深邃，柔声道：“千年复几许，愁苦一何多。子当为我击筑，我为子高歌。”
　　李归心并未回应，只听得耳边清风流水声，观得读书人立于石桥之上，恍若神人。
　　李归心十岁整，以为世间很简单，如今所见，想来只是冰山一角，而真正的人间，阴阳有天道，万物皆繁缛，眼见不为实，耳听不为虚。
　　中年儒士一步踏出，缩地成寸，青衫微拂之间，已经来到李归心面前。楚燕来看着李归心模样木讷，便微笑道：“无需心乱，接下来的话，需要你牢记。”。
　　少年默不作声，只是视线坚定，点了点头。
　　中年儒士微微颔首，与李归心并排而立，目光望远，实则整理思绪，过了几息才轻声讲道：“两年以来，光阴荏苒，大燕朝廷不露天机将你遣送至南疆，吾蛰伏两百年，尚不知缘由，直到得知，你是白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