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丁戊小时候经常想的一个问题就是：爸爸到底是干什么的呢？结果往往是越想越糊涂，越想越觉得丁力厉害，越想越觉得丁力不是一般人。最终还是一个糊涂。
　　丁力的身份非常复杂：农民、木匠、建筑工人、修自行车的、理发的、卖豆腐的……南蛮庄人管丁力叫“才子”，在丁戊看来，这个绰号丁力应该是当之无愧的。试想，有谁能像丁力这样知识渊博呢？丁力会的事情，又有几人可以兼而有之？
　　丁戊因为自己是“才子”的儿子而颇感自豪，然而这“才子”二字又使丁戊非常不满，因为南蛮庄外号“才子”的人有四五个呢，他们年龄、职业各不相同，年龄最大的八十多了，最小的才八岁。丁戊对丁明说：
　　“既然我爸爸已经叫‘才子’了，那些人凭什么叫‘才子’呢？更可气的是，村东头那个掏大粪的也敢叫‘才子’，他凭什么？”说着他从红布袋里取出一根针，扎向了蝼蛄的头。
　　南蛮庄地少人多，一个人平均只有一亩多地，单靠种地是养活不了一家人的，必须学一门手艺。丁力初中毕业后，他的父母让他学了木匠。那时，木匠还是一个热门职业，丁力和本家一个兄弟同拜邻村一个木匠为师，用三年的时间当学徒，学得了手艺。出师后，兄弟俩各拿三百块钱，合伙买了一台电刨子，又买了锯子、锤子、刨子等木工器材，打算干一番大事业。可是，当他们把工具都买回来以后，却发现木匠这行已经不怎么吃香了，县里建了几个家具厂，县城和镇上有几十个家具店，很少有人再请木匠回家干活，更要命的是，家具店里卖的那些家具，他们兄弟俩根本做不出来，他们没有那么好的技术。除了给别人帮忙盖房子做窗户、打个床、大衣柜等简单家具之外，他们兄弟俩几乎接不到什么活。做木匠唯一的好处就是自己家不用买家具，需要什么家具就自己做，即使做的不好，也能凑合着用，买家具的钱至少算是省下了。在木匠这行里，丁力别说干出一番大事业，就是养家糊口都是一个大问题，他和本家兄弟两个人真可谓是出师未捷身先死。那台电刨子在丁家放了几十年，丁力临死前，才和本家兄弟商量，把电刨子卖掉，得钱两个人平分，以免日后产生纠纷。
　　指望靠干木匠养活一家人已然不可能，丁力想来想去，他只能把木匠当成一份兼职，还要找一个活当主业，他思来想去，决定去卖豆腐。在丁力看来，这是唯一的选择。丁力和孔小翠结婚不久，他们就开始了做豆腐、卖豆腐，丁力变成了一个小生意人，他结婚时买的新自行车在每天日晒雨淋中迅速变成了一辆旧车。丁力不再擦自行车，变旧了的自行车在他眼中不再是宝贝，而只是一个赚钱的工具，就像锯子、锤子一样，不用擦。
　　丁力当初为什么会单看上卖豆腐这一行了呢？谁都知道，卖豆腐是苦差事，做豆腐时是驴，从下午四五点钟开始忙，到晚上九点多才能做好，卖豆腐时又得当马，一大早天不亮就得骑着自行车去县城，转上十圈八圈不在话下，能否开张却很是问题。这么累，丁力为什么还要卖豆腐呢？他是赶潮流。什么潮流？市场经济大潮。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中，南蛮庄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一跃而成为了远近闻名的“豆腐村”，十户里有八户是卖豆腐的，丁力也赶上潮流，卖起了豆腐。丁力说：
　　“‘豆腐村’不卖豆腐，还能卖什么呢？不卖豆腐，家里吃什么？”
　　一开始做豆腐的时候，丁力和孔小翠用的是石磨，每天起早贪黑，丁力也累得受不了，那时他最大的愿望就是买一台电动豆腐机，比起石磨，电动豆腐机更省力，同样多的豆子还能做出更多的豆腐，可以多卖钱。干了两年、攒了一点钱之后，丁力终于如愿买了电动豆腐机。然而没过几年，丁力就发现，县城里好像忽然间变得哪哪儿都是卖豆腐的铺子和摊点，他这种走街串巷的小商人没有了市场，豆腐机和电刨子一样，变成了家里的一个摆设，只有每年过年的时候豆腐机才能派上用场，给自己家做一个豆腐。丁力在世的时候，始终把豆腐机当宝贝一样看着，他去世以后、南蛮庄拆迁的时候，孔小翠和丁戊才自作主张把豆腐机卖给了收废品的人。
　　虽然做豆腐对丁力和孔小翠而言是一个苦差事，但对幼时的丁戊而言却是一个乐趣。看着豆子变成豆汁，豆汁再变成豆腐，丁戊感到非常高兴，他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奇妙的过程。尤其是丁力揭开泛黄的布，看到下面已经成型的白豆腐时，丁戊每次都会拍着手说：
　　“黑豆腐变成白豆腐了！”。
　　丁力的其他工作，包括修自行车、建筑工人、理发等等都是自学的。比如修自行车，是因为丁力的自行车在长年累月的骑行中，各种故障不断出现，今天车胎破了，明天又滑链了，后天车闸又不管用了……到修车点修车，当然可以，但那是要花钱的，卖一天豆腐也就是能挣个十几块钱，要拿出一块、几块甚至十几块、几十块钱去修车，那简直就是要了丁力的命，不能花钱找人修，也就只能自己修，于是他开始自己捉摸着修车，久而久之，他想不成为修自行车行家都不行了。事实上，在公路上修自行车的人一天挣的钱比卖豆腐还要多，工作也更加轻松，然而丁力却从来没有想过，凭他的修车技术，他完全可以干这一行。南蛮庄没有人带头干的事情，丁力就想不到，不管什么事情，他都不敢带头，不敢冒险，终究还是做不了生意人。
　　至于建筑工人，丁力也就是垒个牛棚、鸡窝，盘个炉子什么的，再有就是村里谁盖房子，就去帮忙，丁力真到建筑工地当小工，是多年以后的事情了。还有理发，丁力也是自己摸索出来的，为的是给家里省钱。丁力最擅长理的发型是光头。丁戊小时候也是让丁力理发的，不过，他可不想剃光头，所以丁力在丁戊的小脑袋上动手时总是小心翼翼，以免轻车熟路，再剃成光头。可是，除了光头之外，丁力并没有其他发型的概念，丁戊无形中做了丁力刀下的实验品，只是，丁力的实验成功的时候很少，往往理完发后，丁戊的脑袋是这边头发长了，那边的头发又短了，人们管这种发型叫“茶壶盖”，这也成了丁戊的一个新外号。说到农民，虽然地里的重体力活是丁力、孔小翠一起干的，但日常的管理都是孔小翠一个人做，所以如果说孔小翠是一个农民，丁力顶多算半个。当然，我们也不能忘了丁家的牛，牛在地里干的活比所有人都重，吃的又都是地里生长的庄稼秆，它也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农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