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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巴士 / 最后的伯交兰 / 第八章 尤瑞尔

第八章 尤瑞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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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尤瑞尔已经一整天没有休息了,两地之间原本不过三天的路程,他晨夜兼行,希望能早一刻回到女儿身边。可事情偏偏不遂人愿,当他在老友的庄园里短暂盘桓时,蓝洞蛮人烧杀抢掠的流言已传遍各地,边界大小领主匆忙响应,道路封闭,城镇戒严。他行至中途,不得不原路折返,另寻他径。
  灰袍僧的话总透着一丝不协调,或许是笨拙的语序所致,让他隐约觉得有些奇怪。此刻他无心旁骛,只是担心女儿——自己的住处虽说与边界地区还有段距离,但如果传言属实,混乱之中谁能保证不会发生什么意外呢。
  边界偶尔有零星蛮人出没偷窃牲畜、拦路打劫,这已经不是什么新闻了。可成组织地结成团伙劫掠村庄、袭击城镇?这种事已经有多久没发生过了?一百年?一百五十年?他心急火燎,绪如乱麻。
  蓝洞人究竟长什么样、有哪些习俗、何种秉性,他也只是听说过、读到过,可从来没有见过,大学时的民俗课被他翘了个干净,现在想来无比后悔。
  尤瑞尔故乡的民间盛传蓝洞人身形像水塔那么高、石盘树那么粗,抓到活人就扛回洞去,用石斧剥去头皮(据说毛发会让他们消化不良),囫囵个儿丢进滚石磨盘里碾成肉酱,嘬骨吸髓——类似的故事他不知听过多少种版本,可如果真这么厉害,他们当年是如何被先民轻易赶尽杀绝的呢?尤瑞尔搬到本地的时间不算长,可他知道当地民众对这些被内陆人视作妖魔的异类持有不同的鄙夷态度。
  跨过一处溪流,前方的山路越走越窄,路旁一侧是陡直的深涧,只容一个成人牵马步行。日色昏沉,无法辨别时刻,山路盘桓,一眼望不到尽头。开拓时代的先民曾有句谚语流传于世,“心急的人死在山上,心宽的人死在海中。”尤瑞尔的归心再怎么迫切,也没有任何办法,一旦进入深山,便不能再随性自主——疲惫与困意交替袭来,生存的理智重新回归头脑。
  ——理智真是个好东西,它从来不负众望,使人沉心静气,明察秋毫。在它的无私援助下,尤瑞尔猛然意识到,自己可能被什么东西盯上了。
  他一面赶路,一面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四处张望,一个体型硕大的深色活物频繁出现在他视线的角落,时前时后,在山岩和树丛间隐介藏形,似乎是在等待时机。树林中鸟兽萤虫喧哗纷扰,令人辨不清气息。尤瑞尔对付过狼,但眼下的对手无疑更加危险。
  本地的山丘多是菱页岩质,山脊徧薄、地穴丛生,难保不会有什么奇怪的物什从深渊中攀援而上——他莫名联想起儿时画本上描绘的一种深渊妖魔,灰皮黑毛,头骨狭长、面门凹陷,活像是一柄砸坚果用的凹头锤。诸如此类的博学渊识不分场合地在他脑海中逐一闪过,让他冷汗直冒,困意尽消。
  他只盼望能在入夜之前尽快通过这条险径、策马飞奔得越远越好,可天色并不想让他得逞。他不得已选了一处略微宽阔些的地方,将马拴在崖旁的矮树下,背靠山岩,补给休息。
  阴影中的猎手伏在近处静静地等待着,等到月黑云聚,猎物终于放下戒备,身体松垮,沉沉睡去,一呼一吸变得均匀而悠长。它四脚匍匐,摸出树丛,缓缓接近着,生有蜡质的脚底擦在岩石和砂砾上,没有一丝声响。
  十步。
  五步。
  三步。
  马匹受惊发出低沉的嘶鸣,好在猎物依旧不为所动。它又靠近一步,撩开寂如寒潭的夜幕,与对方四目相对、呼吸相接。
  尤瑞尔终于认清了危机的来源——是一个……人?一个块头硕大、肤色灰黑的女人,身上裹着破碎的毛皮,半蹲在自己面前,蓄力待发,一只手按着身后的石壁,另一只手高高扬起,紧握的铁片迸出寒光,月影出岫,淋漓四溅。
  她的动作有些迟疑,因察觉自己正严阵以待而面露惊愕。
  尤瑞尔立即翻滚到一侧,试图扑开坠落的铁片,两人随即扭打在一起,在狭窄的山道上性命相搏。尤瑞尔从没学过格斗,只从当年学花剑的死党那里看懂了三招两式,这些皮毛在眼下显然没有任何用处。女人的力气远远超出他的想象,握着刀刃的拳头始终都在自己的脖颈和心脏上方来回游走,陷入僵持。他艰难地摸出先前暗藏腰间用以自卫的手术刀,向女人的侧身猛刺过去,可这仅有的依靠却阴差阳错打在一块突起的石头上,脱手滑落,坠下深谷。
  一连串清脆的敲击声从山下传来,女人这才察觉到自己刚刚免去了一场劫难。疾风骤雨的反扑尾随而至,尤瑞尔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几乎要支撑不住。
  “等等!”尤瑞尔喘着粗气,他感到一股冷冽的山风从身下袭来——两人不经意间扭打到了悬崖的边缘,“你看清楚!再不放手,我们都要掉下去。”他盯着对方的眼睛,用所能征调的最冷静的声线做了生命中的第二次豪赌。他由衷希望对手能明白当前的处境——他虽然没有力量摆脱困境,但把骑在自己身上的人拖下去陪葬还是不成问题的。
  对方愣了一下,真的停了下来,望向身侧最纯粹的黑暗,一动不动,全身紧绷的肌肉立刻松弛下去。在她漆黑的眼瞳中,尤瑞尔看到了极致的恐惧。
  他知道自己赌赢了,不仅赢了,还中了头彩。
  机不可失,他突然紧紧握住探出的铁片,无视掌心涌出的鲜血,将一线生机强行夺了下来,这时他才看清,那是一把雕刻精致的小剃刀,多半属于某个不幸丧命山间的纨绔子弟。一瞬间的挣扎过后,他成功占据了主动,敌人四肢发软,反被他压在身下、用剃刀抵住咽喉,终于摊开手臂,放弃了抵抗。
  从生死边缘抢回性命,好运难得地眷顾了他——尤瑞尔有些恍惚,一时还无法适应。他坐在篝火旁,用酒精反复冲洗着手掌的伤口,伤口很深,而剃刀锈迹斑驳,这个举动十分必要,灼热的刺痛感也有助于快速平静心绪。
  “我以为自己要死了,”他一边处理伤口,一边自言自语,“如果刚才……如果不是……”唯一的听众被一条备用的缰绳捆住手腕、上臂和双腿,蜷在篝火的对面,神色紧张。
  “你特别怕黑,为什么?不对,不是怕黑,或许是……你怕高?又黑又高的……你怕深海?”尤瑞尔终于沉下心思重新审视自己的战利品,眼前的野人几乎与自己一样高,肤色深灰,面盘宽大,被捆绑的手臂青筋暴起,毫无疑问力大无穷。作为回应,对方也死死盯着这边,丝毫不甘示弱,透着一股木然的愚拙。
  “如果不是你身上带伤,我就算耍手段也赢不了你。”野人右肩上有一道割裂伤,伤得不深但已经严重感染,她之所以用左手握刀、且扭打中右臂乏力,或许都是因为这一点。
  “不用装了,我知道你能听懂。你还没回答我,你为什么那么害怕——?”他指着女人背后的方向、那篝火照不尽的深邃阴影。
  对方咬着嘴唇,沉吟了片刻,刻意的木讷一扫而尽,代之以一种“生死之际什么也无所谓了”的豁然神情,“如果你见过真正的深渊,你也害怕。”她的声音有些抖,不知是深谷的余威所致,还是因为被耍弄而心生恼火。她的声线很独特,浑厚而磁性,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恐怕不会有人相信它来自这么一个女人。
  “你是蓝洞蛮人?!你们的人到附近了?”尤瑞尔的神经紧绷起来——如果他们真的推进到了这里,夏儿所在的村庄多半已经被夷为平地。他起初确实没想到这种可能,毕竟眼前的女人与传闻中描述的大不一样,可是除了蓝洞人,还有谁与深渊比邻而居呢?
  “你们才是蛮人,去你的吧,蠢货,软种,pucduv,bjhev,ephtch……”她突然暴躁起来,一连甩出几个发音浑浊的爆破词,尤瑞尔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但知道这绝对不是好话。
  “我道歉,失礼了,我收回那个词,但现在你最好先回答我,有件事很重要。”
  “……如果还有别人,你还能活着吗?”她恨恨地说,但显得很坦诚。诚然,如果附近有同伴,她也不至于带伤独自跟踪到后半夜才敢下手。
  “那你为什么在这儿?别人呢?”
  “打散了,很多人死了,很多人被俘,我是从别的地方被捆着押过来的,我也不知道走了多远。”
  这话听起来着实漏洞百出,尤瑞尔眯起眼,不置可否。
  “我逃出来,就躲进山里,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没有别人,就我一个,”她补充道,“信不信随你。”
  尤瑞尔又问了一些问题,但对方显然对这附近的地理常识一无所知,几番试探,他没能拿到任何一点有用的信息。听着女人前言后语的描述,他隐约觉得所谓蛮人入侵的传言不过是边境乡民三人成虎罢了。她的回答脱口而出,乱无头绪,也无从查考,但正因如此,才不像是有意编排的假话。
  “话问完了,你要杀了我吗?”她的声音证明,她不想死,只是急于想知晓自己的处境。当一个人再也无力改变什么的时候,往往寄希望于口头的主动,来掩盖精神被动的事实。
  “这话应该我问你吧,是你在袭击我,不是我在刁难你。你究竟为了什么?打猎?吃人?”尤瑞尔没有正面回应她。
  “你才不配,劣货。只有受尊敬的人才会被吃掉,那是一种仪式,很神圣,”她毫不掩饰内心的鄙夷,“我在找食物——你们的食物,还有衣服,我知道你带着。”
  “衣服?”
  “这附近到处都是人,我随时都会死,要么就是被抓走,只有想办法混出去,出去才有活路。”
  “我不觉得你穿上人的衣服就能变成个人样……”
  “那我还能怎么办?!”
  她不是不清楚这一点,似乎穿人类的衣装对她而言也是莫大的羞辱。可要活下去总得舍弃点什么。
  尤瑞尔并不想杀她。
  凋亡在他手中的生命数以百计——包括蕾雅,还有夏妮——那都是他身为医生、家人和朋友没能挽回的,他为此感到痛苦,但并不惭愧。真正能让他同时深陷痛苦和惭愧的只有一个人——一个马夫家的小子。尤瑞尔仍记得那孩子的音容,他说话瓮声瓮气,皮肤泛着不健康的黄色,头发总是因邋遢而打着绺,矮小的身板下挺着圆滚滚的肚子——那可不是因为肥胖,而是浮肿所致。
  在七岁那年的一场家宴上,小尤瑞尔因为一点生活琐事(琐碎到他完全不记得了)用父亲钢靴上的马刺划开了那可怜孩子的肚皮,被害者疯狂哭喊,惊慌失措,捧着不断涌出的肠子,扑到游园的贵妇丛中四处求救,在咽气之前,他的腑脏从马棚流到了门厅,又漫过一条水渠,淹没了半个花园。
  七岁的凶手被这地狱般的景象吓得一度失去了声音,也再不敢挥舞刀剑,这件事使家族荣誉蒙尘,也完全改变他本人的命运轨迹。
  成年后这段记忆的碎片在他浑浊的梦境中反复上演(直到后来某天,连梦境也被剥夺),有时他扮演自己,怀揣着莫名的仇恨肆无忌惮地施暴;有时扮演胖小子,明明在人群中声嘶力竭却不被任何一个人听到;有时则扮演贵妇,为躲避一个血人的追逐而撩起浮夸的长裙,像红鹤般优雅地惊叫着四下逃散。心神颓废时他甚至觉得,纵容白尸疫夺走自己挚爱的亲人,一定也是某位形而上者对当年一切罪孽降下的神罚——那时他真想就这么献祭一切希望、任凭身躯麻醉在虔信的海洋里自在徜徉——可最残忍的是,他偏偏还拥有一丝理智。
  一切终将过去,随斗转星移而淡化,唯有理智长存,折磨得他生不如死。
  而理智的另一个副作用就是,某些潜在的选择项被他从意识根源完全剔除了。
  “——你叫什么名字?”尤瑞尔叹了口气。。
  一瞬间的犹豫在女人的眼瞳中闪过。
  “……娜塔莉,”她坦白道,“我叫娜塔莉,娜塔莉·舒博兹,氏族的族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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