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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未深。
叮叮铃铃。
风铃声悠扬。
系在朱木屋檐下的红缨风铃随风摇摆。
安静的初雪如一片片纯白花瓣，温柔地散落到妙音山天境阁的大院里。
天境阁灯火通明，灯光照映到大院中的一颗粗壮老黄栌上。老黄栌枝繁叶茂，殷红色的细长树片似落日余晖，又似心碎后用刀割出来的淌血。枝桠下的大院里铺着一条通向忘语厅的青石板路，曾经留有许多回忆，如今却许久未有人踏足。
风铃下有一位戴着眼镜的少年，身影茕茕，弓着身子，双手托举脸颊，倚靠在大院走廊的雕云栏杆上，欣赏着妙音山的初雪。少年生了一双漂亮的鱼尾眼，戴着一副黑框眼镜，面容清秀，身躯纤瘦，稚气脱褪，手指细长。这并不是少年第一次赏雪，当然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可是他却有预感，这并不会是一场普普通通的雪。
淅淅零零的雪花安静落到少年肩上，如几位白羽雪丝的仙女伸出白脂纤手同时轻拍他的肩头。
他懒洋洋地哈了一口热气，白色寒霜凝聚镜片。少年身穿灰暗棉袍大衣，头戴黑色毛绒御寒帽，所以并不觉得冷。随手抹了抹镜片，视线飘到了远方。透过冰凉碍眼的雪花，看到了空境阁外，高山远阔，碧竹青翠，由此怔怔出神。
“李华灿！李华灿！小兔崽子，在不在？”空境阁的忘语厅传出了一位老者雄浑粗犷的叫喊声。
少年无奈起身站直，远远喊道：“我在的，有什么事吗？”
“快！到地下室拿一坛九转梨花酿上来。”老者传声道。
“今天您要喝酒吗？”少年大声问道，搓了搓手。
“别废话，叫你拿来，你便拿来。”老者不耐烦地传声道。
少年不再过问，拍了拍棉袍大衣，抖落了肩头上的碎雪，正了正御寒帽，慢悠悠地朝地下室走去。
忘语厅内，玉炉生青烟，屏风折山河，厅堂正中央的墙壁上挂着一幅笔走龙蛇的字画，写的是“观山如满月，大放光明”。
厅里的方形紫檀大案前，站着一位苍髯老者。苍髯老者鹰目勾鼻，眉如缺月，面容恶煞，身穿白灰粗布大衣，一脚踏地，另一只脚却踩在了雕花木椅上。
咚咚咚。
骰声铿锵，老者猛摇竹筒，披头散发，闭眼甩头，口中默念有词。
“酒拿来了！”少年说道，捧着一坛紫砂陶瓷，跨过门槛，进了忘语厅。
啪！
老者一把将竹筒拍在了紫檀大案大案上，神情专注，眉头紧蹙，双眼凝视着竹筒。
“天天摇，天天摇，今天又摇出什么名堂啊？”少年撇了撇嘴说道。
老者揭盖，眼前俨然出现三颗色子。
是般若色。
般若色上刻的不是点数，而是某种符象密文。
老者面露喜色，手指掐算，沉吟半晌，少年捧坛静默。
“成了！今晚咱们喝酒！”
少年当下吃了一惊，说道：“要喝你喝，我对喝酒可不感兴趣。等下我还要打排位练习，不然和瓜皮小师哥的差距又要拉大了。”
老者眉目上火，气道：“我让你喝，你便喝。今天我开心，你陪我开心不行吗？”
“你都不说今天为什么开心，我怎么陪你开心啊？还是打排位练习技术比较让我开心。”少年说道。
“瞧你那点出息。以前我让你瓜皮小师哥陪我喝酒，他二话不说便陪我喝，你就这么难使唤？”老者说道。
“我可不是瓜皮小师哥啊，他天分那么高，偶尔陪你喝喝酒，倒也无碍精进。我就不行了，您不是说勤能补拙吗？您看这里没什么其他事，我就先走了。”少年心虚道。
“放什么狗屁！你的天分难道差吗？说什么勤能补拙，可拉倒吧，你有你侯小师哥勤奋？”
“听您这么一说，我虽然听得很开心，可是我是真不想喝酒。对了，您的衣服还没洗呢！我这就回去帮您把衣服洗了。”
“你这个多多小滑头，下雪天洗个卵蛋衣服，别转移话题。我就这么跟你说，如果是替你瓜皮小师哥开心而喝酒，那你喝不喝？”老者看似不怀好意道。
“什么？替瓜皮小师哥开心？”少年眼前一亮，听得欢喜，随后转念一想，又歪了头，一脸无精打采。
“怎么？不想听我说说？”老者循循善诱道。
“你不说，我也知道大致是什么内容。无非是瓜皮小师哥又更上一层楼了呗。唉，只要有李哥在，我永远就是小学弟，我永远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少年摇头，垂头丧气道。
“不不不。”老者故弄玄虚道，继而挥袖摆手，在少年面前伸出五根手指。
“那会是？”少年疑惑道。
“这是几？”老者笑问道。
“五？您是说，瓜皮小师哥步入了第五境，达到了‘帝’字境？哼！有什么了不起的，境界高也好，游戏段位高也罢，不见得就一定能赢那些低的人啊，这是团队游戏。”少年故意把语气加重在最后六个字。
“非也，非也。”老者摇头道，说完从少年怀里接过酒坛，一把掀开，陶醉一嗅。
少年猛然向前一扑，一边伸手去夺酒坛，一边说道：“快说，快说。不说，不给你喝酒。”
老者洒然转身，捧着酒坛轻飘飘地躲过，说道：“世间共分几境？”
“酱、爹、男、帝、哥、皇、王、弟，天底下的英雄联盟职业选手共分八境。”少年脱口而出。
“真的？”老者笑意古怪道。
少年转念一想又赶紧补充道：“不对。当年白星战队与蓝星战队，双星降世，强若真神，这两只如同来自外星球的队伍吊打了全世界。听说这两只战队的选手师出同门，都曾习艺于星宿门之下。蓝星战队的选手们或许都还是这八个境界之中，可传言白星战队的那五人，个个都超出了这八境的范畴，或许全都达到了第九境，虽没得到证实，却也十分了得。此后，白星五神当年统治赛场的传奇故事一度传为佳话，令所有人向往。只可惜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如今分崩离析，各奔东西，只留安掌门带着新人苦苦支撑。”
“放屁！就准那狗屁星宿门出那第九境，我妙音山天境阁就出不了第九境？不仅我们今天出了第九境，以后我们也能出第九境。”老者怒骂道，心中却泛起敬意，心道：“白星五神，不得不服。星宿门能成为我妙音山世代的宿敌，星宿老儿还是有些东西的，可我这观山老人也不是吃干饭。当年你们压我们一头，如今正是我妙音山当兴之时。”
少年悟性极高，显然听懂了老者言语的意思，震惊道：“您是说瓜皮小师哥，已经到达了第九境？”
老者眉开眼笑，抚髯笑道：“妙哉，妙哉。你李哥卧榻夜听风吹雪，一夜了悟，确是达到了第九境——‘真’字境。”
少年缄默不言，心情沉重，心中叹道：“虽然替瓜皮小师哥开心，但是我真的永远只能当一个小学弟吗？”
老者豪饮一大口，笑骂道：“李华灿啊李华灿，你那点小心思，为师还不清楚吗？喝一个！”
“师傅，我这还没下山呢，山上的修行人尽量远避烟酒，这是您过去教导我的。我这就回房间练习我的指法去。”
“阿西吧，婆婆妈妈，酒都不喝，真是傻子。我以前说话，你从来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今天假惺惺地装什么？”老子骂道，又仰天豪饮了一大口，透明的美酒沾湿了苍髯。
“接着！”老者用袖口拭了拭嘴角，一手将酒坛轻轻抛出。
少年反应极快，迎面去接，双手快如虚影，一下捧住了酒坛。
低头朝着看了看酒坛里晃荡的酒水，俊俏的小脸倒映在了光萤的酒面上，少年若有所思，缓缓饮了一口，冰寒刺骨的酒水沿着喉咙进入胃部，紧接着浑身如同跌入了一个冰窖子当中。
“啊！这么冷的天，让我和您喝这么冰冷的酒？不是说，冬天喝酒可以御寒吗？这个酒也简直就是冰液，我不喝了。”少年抱怨道，就地放下了酒坛，屁颠屁颠跑出了忘语厅，生怕观山老人拉着他继续喝。
少年一路奔走，头也不回。
老者看了眼少年离去的背影，悠悠说道：“没意思呀没意思。以后你可就明白了，人活着哪里那么多轰轰烈烈的热烫事儿，大部分日子都是冰寒平淡的。”
“记得早点睡！”老者最后朝着门外大声叮嘱道，言语中带着关切。
少年沿着大院走廊一直走，风雪皆被抛在了脑后，一路急行，最后狂奔。他没有回卧室休息，也没有去练习室练习，而是朝着院外走去。
落寞的雪为妙音山披上了一层白色薄纱，少年推开了院门，轻轻关合，踏雪夜奔。
他内心茫然，不知去往何方，只想随意在这雪中走走，散散心。
风雪骤大，呼啸骇人，天地之间煞白一色。少年面若冰霜，缩着身子，低着头左右彷徨。
“小学弟啊小学弟，你何时才能学有所成啊。”少年心中自嘲道。
彷徨良久。
少年冲风冒雪，掩面而行。
风雪挤入了他的袖口，也溜进了他的脖间。冰寒感如同鞭条，无情拍打着他的脊骨。他内心平和，毫无惧色，摘下了凝冰不化的眼镜，将眼镜怀在温热胸膛。
地上似乎有什么。
他揉了揉眼睛，尽管近视，风雪遮人眼，但依稀能够看见。
他蹲下了身子，低下了头，竟是动物的足迹。
足迹如同一朵朵白莲，少年仰头，发现不远处的林中草木露出了一头白鹿。
风雪扑面，白鹿脑袋上挂着棱角锋芒的凝冰，远远看去，如同一具寒霜蛟龙的头颅。
它挺着高傲的身子，此时正凝视着少年，两者对视。
刹那间，少年的脑海闪过世间诸象。
春江花月、电闪雷鸣、惊涛骇浪、柳岸鸣莺、碧桥溪竹、火山喷发等画面瞬间袭来而又瞬间融去。
少年震惊。
白鹿蹭了蹭蹄子，扭过头去，窜入林中，隐于山间。
少年眯着眼，一路寻去，穿林而过，林深不知处，莲蹄印消失在了一处亭子前。
这是一处普普通通的红漆圆顶观山亭，没有护栏，没有精美的雕栋彩绘，只有四根朴素的白色圆柱。观山亭年代久远，亭中央点了一根小小的油灯，火苗微弱，却温暖人心。任凭亭外风雪如何作祟，小火苗却顽强不灭，本芯不动，镇定无比。
少年若有所思，捧起了小油灯捂在了胸口，站在亭里，朝着远山望去。
这山却也还是山。
《华严经》有云：观山如满月，大放光明。
少年观山，藏蛟不现。
究竟谁才是这藏蛟？
天境阁忘语厅内，观山老人仰天饮酒，抚髯而笑。
两个月之后，少年于英雄联盟韩服王者段位单人排位赛，登顶。
这一年，他十六岁。
……
“有一阵风，快往咱们爱德山吹过来了。”。
爱德山上，掌门布技心往东边望去，对着身旁一位执卷儒生说道。
后者眉开眼笑，答道：“冥冥之中，自有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