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两人拉着手漫无目的地闲逛，尚德说道：“我明天上午走，还过来和方叔道别吗？”方自倩想了一下，说道：“明天你别来了，我和我爸一早要去上坟，要不一会儿回去，你和他说一声，你初几回来？”
　　尚德答道：“初四，我还要值两天班呢。”
　　方自倩说道：“明天和你小姑回去，是你开车吧？今晚早点睡，明天开车时慢点开，注意安全。”这一番温柔地劝慰，却引起尚德无限的忧虑。他苦恼的说道：“我坐公交回去，我小姑不回家。”
　　方自倩愣住了，问道：“不回去？！你小姑一个人在这过年啊。”尚德的头垂落下来，唉声叹气的走着。
　　方自倩停下脚步，不满地说道：“那她多孤单啊，你为什么不带她回去？”
　　尚德苦笑了一声，喃喃地说道：“我不带她回去，哎呦，还我不带她？！”他无奈的摇着头，长叹了一口气，讲道：“唉！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方自倩跟紧两步，再次挎着尚德的胳膊担心地问道：“怎么啦？”
　　尚德四下看了一眼，在右手边一个商务楼，闪烁的霓虹灯中有个咖啡馆的广告，他看看手表，说道：“走吧，我请你喝杯咖啡，快愁死我了。”方自倩对家庭矛盾最是热心，他俩疾步上楼，找了个雅座，点上咖啡，又要了一份甜点。尚德啥也没动，双手交叉杵在桌子上，说道：“我这点家务事，没必要瞒你，咱们从头讲起吧。”
　　尚德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来：“我爸比我小姑大九岁，其实我还有个叔叔，四、五岁时夭折了，我爷爷奶奶才生养的我小姑，那时候已经有了计划生育的政策，为此他们还被罚了款，因为是早期，只是罚款了事，不像以后那么严，又是开除又是拆房子的坚决不让生。所以我小姑小的时候，有个外号叫：“高价女”。但我小姑很争气，从小学习就好，后来也考上了名牌大学，那段时间，她在家里比公主还公主，父母老来得女，视如掌上明珠，还有那么大一个哥哥，处处迁让她，对她关爱倍至，体贴入微，别看一家人这么宠爱她，我小姑一点也不骄气。从小就独立好强，不光学习好，体育也很棒，得到的各类奖状，还在我家里呢，满满两大鞋盒。据说在初中时，她还得了一个全国性的大奖，学校专门组织队伍，敲锣打鼓地上我们家送喜报，那个时候我爷爷奶奶走在街上，经常被人指指点点。说：‘看，这个就是老伍，送喜报的就是他家的姑娘’。我爷爷奶奶就高兴地向大家点头甚至握手。得意地不得了！可惜呀。”
　　尚德讲到这儿长叹一声，喝了一大口咖啡，继续讲着：“上大学对她来讲，就是一场噩梦。她在大学期间谈了个官二代，也是我们齐州人，那是个不折不扣的渣男，很多具体的事，我不太清楚，那时他们也算是山盟海誓吧，这一谈就是七年，那个男的家里一直不同意，后来这个男的想了一个损招：出国。那时我小姑已经分到齐州行了，而且已经提起来当团委书记了，但为了这份感情，她决定放弃这一切，追随那个渣男出国。正是这个决定，让她跟我们全家闹翻了，本来渣男家里不同意，我爷爷奶奶还有我爸，就很不满了，只不过为了我小姑强忍着，但她决定放弃这一切时，我们全家受不了了，这代价也太大了，银行是那么的好进的，更何况那么年轻已经是中层了，为此她和我们全家都闹翻了。当时那个渣男家里也是有权有势，办出国还算顺利，而我小姑整整办了两年，用尽各种办法也没出去，最后只好铤而走险，准备偷渡，结果还没上船呢，蛇头被抓，她们那一批也被抓了，那段时间，是我们家最黑暗，最煎熬的一段时间，我爷爷奶奶早已被气病了，万般无奈之下拖着病体，动用所有关系，散尽全部家产，天天到处磕头作揖。才换来我小姑没被判刑，没被开除，但他老两口也因此油干灯枯，不到一年的时间，相继离开人世。也是在这一年我爸单位的一个领导的家属从海外归来，带来一个确实的消息，那个渣男在出国仅仅八个月，八个月啊，就另结新欢，在我小姑偷渡时，人家已经光明正大的结婚啦！”
　　说到这儿，尚德仍气愤难平，狠狠地锤了一下桌子，方自倩听得惊心动魄，甚至身子有些微微颤抖，她仿佛是怕冷似的，双手捂住杯子，轻轻地问道：“那后来呢？”尚德那双带着怒火的眼睛，扫了她一眼，咬着牙沉了半晌才继续讲道：
　　“我小姑听到这个消息五内俱焚，她那时无疑是最悲催的，拜她所谓的恋人所赐，父老双亲被气死，亲哥哥与之断绝关系，自己所有的积蓄被掏空，单位虽然没被开除，但开除党籍，撤职查办等等的处分一样都不少，比开除公职好不了那去。当时她是真真正正的两手空空：人没了、钱没了、情没了、家也没了。她也确实无法接受这个现实，选择了轻生，只不过自杀未遂，她在齐州实在是待不下去了，才调到这儿的。”
　　方自倩往前探着身子：“那你爸••••••”
　　尚德右手压在桌子上，左手攥拳撑在大腿上：“就是为了这件事，我爸和我小姑闹翻的，他俩十余年不曾来往，不过后来时间长了，我爸倒是原谅我小姑了，但我小姑自己过不去这道坎，我看啊，她这辈子都未必回齐州了。”
　　尚德讲完后再次仰天长叹，他叹完气，觉得心中好像没那么的压抑了，他稳稳心神，看了看表说道：“妮儿咱们回去吧，方叔要收摊了。”
　　方自倩穿好外套，看尚德的外套没穿去结账了，忙跟过去，走出门口，尚德说道：“先不穿了，心里窝火。”方自倩没答应，温柔地帮他穿上，整理好，然后挎着他往回走：“不过，你小姑对你还是很好的。”
　　尚德点点头说道：“小时候的事，我记不太清了，我妈说过：我小姑没出事的那段时间，只要在家，老喜欢抱着我到处玩，还引起过误会呢，外人以为我是她儿子，都奇怪她那么年轻就有孩子了。我小姑从不解释，总是哈哈大笑。”
　　方自倩也笑了：“她那时也就十八九岁吧，很容易让人误会成早婚早育的。”
　　二人一路谈谈说说来到便利店门口，由于春节到了，扑克摊散了，没人来。方建国两手袖在大棉衣里，独自倚在门框上，望着外面的万家灯火，当他看到女儿回来，忙招呼尚德进来，喝点热水。
　　尚德说道：“方叔不早了，收摊吧。咱们也回去忙年啊。”
　　方建国说道：“不着急，先进来歇歇。”
　　尚德回道：“不了，先收摊吧。”说着开始动手搬酒。方建国没再说什么，开始帮他搬，搬完之后，二人看着方自倩锁好门。尚德伸出右手，握住方建国的手，深深地鞠了一躬，说道：“方叔，提前给您拜年了，祝您新年发大财。”
　　方建国右手握住尚德的手，用左手轻拍着尚德的手，说道：“谢谢，代我向你爸妈问好，祝你们全家幸福，新春快乐。”
　　方自倩跳过来，一把抱住他，说道：“明天我不送你了，代我向你爸妈问好。”尚德用手理了理她的头发，看到方建国扭头看向别处，便在她额头吻了一下，说道：“谢谢。”回头对方建国说道：“方叔，我走了，再见！”方建国父女向他挥手致意，看着他跑进浓重的夜色中。
　　年三十的中午，伴随着零星的鞭炮声，尚德回到家里，茶几上摆满了各色小吃，各种水果。尚德进屋将大衣一甩，大行李箱一扔，双手开始抓零食，伍云峰和李春梅夫妻二人，一左一右夹住他，问各种各样的问题，尚德一边拼命往嘴里塞食物，一边含混不清地回答着。气得李春梅冲他肩膀打了一巴掌，又笑呵呵地说道：“慢点。慢点吃，你几天没吃饭了。”伍云峰则背着双手，也乐呵呵地说道：“猪八戒转世了，你先喝口水！别噎着。”
　　尚德左手举着香蕉，右手拿着蛋糕，尽量用清晰的声音说道：“爸，等会儿我要睡觉，年夜饭你自己弄。”
　　伍云峰气得转了半圈身子，说道：“没指望你！”李春梅端起茶杯，先自己尝尝温度，递到尚德嘴边，说道：“不烫，先喝口热水。”
　　尚德一边快速咀嚼着，一边大口喝着水，然后使劲拍拍双手。走到大行李箱前，蹲下打开，指着里面各种礼品，趾高气扬地说道：“这些是我送的，那边那一些是我小姑买的。你们不许说不好啊。”说完起身走到卧室门口，回头说道：“不许喊我。”说完进屋关门。
　　李春梅看着卧室门对丈夫说道：“这熊孩子要造反啊。”
　　伍云峰看着各色礼品，微一点头，说道：“别稀得理他。”然后伸出手开始扒拉行李箱。
　　正月初三的晚上，伍尚德，罗海云在一个饭馆门口等着，伍尚德焦急地对罗海云说道：“那帮妖孽还不来？真烦人！”罗海云没搭理他，只顾着低头玩手机，伍尚德转了几圈，再对罗海云发急道：“那帮畜生是不是不来了？”罗海云把手机高高举起，说道：“我开录音了，你再说一遍。”尚德忙连连摆手，求饶道：“别别，手下留情，我不说了。”罗海云又低下头继续玩手机，嘟囔了一句：“着什么急啊。”尚德心中暗骂：你这个死胖子。转到罗海云身后，虚踢了他两脚。
　　终于看到一辆出租车缓缓驶来，肖珊珊等人还没从车上下来，尚德已经迎上来了，喊着：“哎呦，各位大虾，你们可来了，我头顶上都冒烟了。”肖珊珊不满地说道：“不和你说了嘛，我们晚点来，让你和罗罗等会儿，你瞎啰嗦什么呀。”尚德在前面领着大家进包间，辩解道：“大姑奶奶，罗罗只说晚一会儿，谁知道你们能这么晚啊，早知道我俩晚点来也行啊。你们骗得我俩好苦啊。”罗海云说道：“哎，说清楚啊，你苦，我不苦。”接着一伙人指着尚德，说道：“你看，你看，你有多差劲吧。”
　　在哄笑声中大家坐好位置。尚德举起酒杯，说道：“在这里我要严重声明：在没有你们的日子里，我过的每一天都很好，都很快乐。”话还没说完，一伙人已经笑着冲过来了，尚德急忙把酒杯放在桌上，躲到角落里，双手抱头蹲下，这伙人开始往他身上摞，一个压一个，肖珊珊拿好手机,对着大家说道：“拍照了，拍照了，赶紧摆姿势。”一伙人或骑或压在尚德身上，摆出各种姿势，拍照完毕，才放尚德起来。
　　第二天下午，尚德携父母一起来到伍云芳金龙花园的家，云芳忙着烧水烹茶，同时安排尚德收拾客房。因为伍云峰夫妇以前都是上午来，下午走，这次不同了，要在这儿住几天
　　伍云峰说道：“别忙了，我和你嫂子还是找家宾馆吧。”
　　云芳瞪起星眸，斥责道：“你有钱没处花了，住宾馆？！亏你想得出，要住你自己住，把嫂子给我留下！”云峰听完，哈哈大笑起来，云峰历来溺爱妹妹，虽说为父母的事情，曾经有多年不和她来往，但自从捐释前嫌之后，他怜悯小妹多年独处，对她更是疼爱有加。
　　李春梅拉着云芳的手，悄悄地对她说道：“我们这次来，就是想见见尚德的女朋友，他听你的，一会儿帮我们说说。”云芳回道：“我猜到了，嫂子你放心。”李春梅感激地拍着云芳的手，然后从行李箱中拿出一幅画来，说道：“我新画的，送给你，权当新年礼物。”云芳说道：“还是嫂子了解我，这比那些破茶叶好一万倍。”说着白了一眼云峰，云峰又是哈哈大笑，来掩饰自己的尴尬，他在小妹面前，真正做到了长兄如父，不管小妹如何刺搭他，他均一笑了之。
　　云芳一边打开卷轴一边说道：“这多有文化品位呀。”这是一幅工笔仕女图，云芳仔细欣赏了一番，赞叹有加，装作很懂的样子，对春梅说道：“嫂子，你的技法大有长进，难得这字也更加娟秀柔美，太好了，我笑纳了，谢谢嫂子。”说着拉起春梅进了卧室，说道：“帮我参谋一下，挂在那里合适。”
　　尚德跟进来，问道：“小姑，家里菜不多了，咱们出去吃吧。”云芳说道：“我已经订好饭店了，我先和你妈说会话，一会儿再去，客房收拾好了吗？”她看到尚德点头，忙继续说道：“那你先别出去，帮我把这幅画挂好。”
　　上午一场雾霾侵袭了鲁城，在这个无风无雪的冬天，终于带来了一丝潮湿，九点多的时候，太阳已经升的老高了，雾霾开始一丝丝的散去，尚德戴着一个大口罩来到小便利店，看到方自倩也带着大口罩站在外面的酒堆边上，店里方建国正和一对老年夫妇在大声说笑。
　　方自倩看到尚德，扑过来，倒在他怀里。尚德摘下口罩，亲了亲她，悄声问道：“里面是谁？”方自倩抓着他的衣领，也悄悄地回道：“是阳阳的爷爷奶奶。”
　　尚德轻轻推开方自倩，进到店里,大声说道：“方叔过年好！爷爷奶奶过年好！”方建国忙介绍：“这是妮儿的男朋友，伍尚德。”那对老年夫妇笑呵呵地站起来，说道：“见过见过，小伙子你也过年好。”边说边往外走。
　　方建国送到门口说道：“既然阳阳和岳大夫都不在家，晚上我给你们送过去吧。”老人还是慈祥的笑着，慢声细语地说道：“那多不好意思啊，还是等着阳阳来拿吧。”方建国说道：“没啥不好意思的，阳阳还不知道啥时候回来呢，晚上给我留门，大概八点左右，我过去。”两位老人慢慢向他们挥手，边走边说：“好吧，先谢谢了，又要麻烦你了。”方建国也向他俩挥手，说道：“不麻烦，顺路的事。”
　　看着老人走远，方建国回过身来问道：“什么时候回来的？你爸妈好吗？”尚德回答道：“昨天回来的，我爸妈都挺好的，谢谢方叔。”说到这他顿了一下，说道：“方叔，我从明天开始值班，然后直接上班了。”方建国点点头，明白他的意思，说道：“去玩吧，今天这里不会太忙，没事。”尚德兴奋地拉起方自倩的手，方自倩进店背起小背包，看着父亲，说道：“爸，我走了。”方建国低下头一边收拾茶杯一边说：“嗯，去吧。”
　　尚德边走边问：“岳丹阳没在家？”方自倩挎着他说道：“跟他那帮朋友旅游去了。”
　　尚德又问：“你两家很熟啊？”方自倩笑了说道：“我怎么闻到一股酸味啊。”她蹦跳着走了几步继续讲着：“阳阳比我小两岁，他爸妈都是医生，不在这儿住，他爷爷奶奶和我家住一栋楼，老邻居了，阳阳从小跟着爷爷奶奶长大，和我是发小。”
　　尚德说道：“我听人说过，越是发小越不可能成为恋人，因为太熟了的缘故。”方自倩笑得更加厉害，高声答道：“我和他！？哈哈，即便不是发小也不可能，我压根就看不上他！”
　　尚德看了她一眼，咽了一口唾沫，说道：“可我感觉他对你还不错。”方自倩回道：“你说的没错，他从小就把我当姐姐，常跟在我屁股后面转。”说到这，方自倩轻叹一口气，带着一股忧伤的口吻，说道：“他和他父母关系很不好，真是你年前说的那句话，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尚德听了微微一笑，看到路边有水果摊，他过去买了些水果，方自倩说这些家长里短上瘾了，没关注这些，她继续讲着：“阳阳性格叛逆，绝对与他父母有关。”尚德说道：“如今的大夫都是有钱人，又是高知分子，怎么和他们有关，我倒是觉得是不是他从小和爷爷奶奶在一起有关啊，隔辈疼，一般老的都溺爱孩子。”
　　方自倩皱起眉头，想了想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岳爷爷他们是挺惯着他的，但我觉得还是他父母教育的不好，别以为高知分子就懂教育，很多人读书越多越无知，再说他们是大夫，不是老师，更何况现在很多老师的孩子，也很差劲，阳阳这样的，不是特例。”
　　俩人聊着走着，进了金龙花园走到一栋多层建筑前，方自倩突然清醒过来问道：“你不是住小高层吗？带我来这干吗？”尚德领着她走向单元门口，说道：“我和你说过的，我小姑住这儿啊。”方自倩有些一头雾水，问道：“你小姑？！干吗去她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