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子夜

　　六月二十四号，夜晚十一点半。
　　以景观优美、气候宜人的著名旅游之城的茗市，依旧笼罩在一片热闹与喧嚣之中。
　　而远离商业中心与住宅地区的，有一条名为东四街的街道，这里显得尤为孤寂。东四街主道其实是条宽阔大道，双向行驶四道车行，左右两旁再各自有一条非机动车道，总宽约二十几米。街道两旁是庞大的批发商城聚集地，轻纺织业、进出口贸易、家居世纪城、小商品古玩......不算小的市场，这里总共有五大批发商城。人声鼎沸、热闹非凡都只发生在白天，而晚上七点之后，以这条东四街为中心的两面八方就成了一座寂静的空城。
　　没有商圈的霓虹，也没有古城的星火闪耀，两旁的街灯跳跃式的点亮，大部分处于深度睡眠中。街道某个不起眼的一角，某个老旧的电话亭昏暗的灯光独自立在黑色的夜幕中，特别孤独的模样。
　　亭内，一个身材娇小的女生蜷缩在角落，看不出是米色还是白色还是灰色的连衣裙上染上不规则的污垢，握着黑色的塑料听筒，手指略颤的按下几个数字。一阵系统化的语言之后，听筒那边终于传来了人的声音，真正的，活着的人类的气息。
　　“你好这里是茗市报警平台？”听筒里传来的是带有茗市特色口音的普通话中，夹杂极不耐烦的男声，语言极快连标点符号省去之外，很让人怀疑汉语八级考试的听力，是否比得上这个速度。
　　“你……你好……”稚嫩的少女音紧张而颤抖，夹杂着不知名的恐惧。
　　“你什么事快说？”听筒传来的是更不耐烦的焦躁。
　　“我……我迷路了……请问，你们，可以找到我吗？”轻声的询问中带着乞求、害怕，以及最后的希望，她只想在警察局里呆一晚，过了今晚就好......
　　迷路？这年头出来旅游的人越来越多，警察总是越来越忙。
　　听筒里的声音顿了一下，“你多大？”
　　“14……岁。”肩胛骨一阵灼烧的疼，一道撕裂的疼痛，那东西拼命地往外钻。
　　“你给是本地人还是外地的呢？”男人试探的将语言从地方普通话直接转成了当地语言，声音也比之前缓和了一些，但还是，凶。
　　“我……”蜷缩在公用电话亭角落的少女又收缩了一下身子，蜷缩得更小的一团。在听到这句问话时心里透过一丝凉意。
　　在茗市呆了半年的她不是听不懂当地语言，只是，跟随母亲多年漂泊不定的生活经历，使她体会尽了排外色彩的光圈——本地人和外地人，不仅仅是一个称谓不同而已。
　　左手紧拽住有些脏乱的裙角，右手握住听筒的力度紧了紧，她在犹豫要不要说谎。
　　“我说，你是本地人还是外地的？”听筒里的声音又转变成了地方普通话，对方已经有了判断。
　　毕竟是著名的旅游胜地，一年四季中有三季都是春天，总是吸引大批国内外游客竞相前往，旅游或定居。似是为了彰显当地善良友好的民俗风情，那边的语气不再凶神恶煞，但若不是本地人口，又不想“多管闲事”，带着拙劣的哄骗小孩的伎俩，“喂，你听得懂我说话吗？”
　　“我……我是外地的。”在听到恢复的普通话后，明白对方其实有了判断，而从那缓和的语气又侥幸的报了一丝希望，谎言梗在喉管又被生生咽下去，少女如实相告。
　　“哦。你是暂住居民还是来这里玩的？是这样的......所以，你最好联系你爸妈......”
　　紧绷的肩膀在听到委婉拒绝的言词后瞬间塌下，紧握着听筒的手指开始渐渐褪色、颤颤发抖。原本以为手里抓着的是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但瞬间变成了一把锋利的武器，将你最后一丝希望斩碎。
　　“砰乓”两声，是手中的听筒突然坠落、撞击在电话机柱上的声音。双手本能的反应交叠捂住张开的双唇，也将惊惧的尖叫封在口中。
　　深棕色的瞳孔无限放大、寒光彻彻底底，少女惊恐的看着自己原本握住听筒的那只的手，已变得几近透明。在昏暗的灯光下只能看到手型的轮廓线在空气中颤抖不休。
　　静止的世界，依稀可以听见听筒里面传来几声不耐烦的“喂”，响亮的挂机声后，传来规律节奏的“嘟嘟”声，之后便是一阵没有高低起伏音律的忙音。
　　两行清泪从略带污垢的脸颊流过，无声滴落在衣襟化成一滴滴水痕。
　　颤抖的轮廓线慢慢的伸向坠挂在空中的已经停止摇摆的听筒，五根手指的轮廓线条从听筒的左边划过到右边，停顿在空中。
　　肩膀再次紧绷，身体也止不住的微微发抖，少女不死心的再次捞了几下，均感觉不到塑胶听筒的质感，只有手指穿过听筒来回抓捞，握不住。
　　像是被电击般反弹的收回手臂，两只透明的手掌紧紧交握紧缩在怀中，却能感觉手掌正常的温度，双脚开始透明化.......如灵魂渐渐散去而却无能为力般蜷缩在角落里瑟瑟抖动。
　　一、二、三、四......心里默默数着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脚步声，纤长的睫毛在紧闭的双眼上颤抖，脑袋紧紧抵在屈膝的膝关节上。
　　四百七十七，脚步声在离耳朵最近的时候消失。
　　明显感觉到电话亭里多了一个人清浅的呼吸声，从头顶上方传来。一、二、三、四......依旧死死的闭着双眼在心里开始又一轮的默数。二十七......三十二、三十三......五十......数乱了，再也数不下去了，犹豫的眼皮悄悄缓缓的打开一条缝，闯入眼球的是一双白底红布的高帮短靴，宽大的男人的脚，顺之而上的是红色的长袍，几处被液体打湿的地方散发着血腥味，民国服装？
　　都说牛头马面魁梧强壮，黑白无常喜着黑白装，眼前的人红装锦袍，像是民国年代的文雅书生，背着光，看不清容颜，但能明显的感应到笑容背后的危险。
　　沾血的手嘲笑着伸向少女，死亡的气息越来越浓，少女视线随着抬头与那人四目相对时，瞪大的瞳孔散发着坠入地狱的恐惧与无助，脆弱的脖子被强有力的手紧紧掐住，眩晕突袭而来，她看见了死神。
　　泪水满溢的大眼睛无意识的眨巴两下，黑暗席卷而至，仿佛看见了地狱的大门。
　　就在那扇门随着笨重的“吱呀”声缓缓打开，门内的光景就将一览无遗之时，随着巨大的声响两扇笨重的门扇合上，将那阴暗的灰色长廊封死在门扇之后。
　　脖颈上的重力消失了，碎裂的咳嗽如不规则的鼓点胡乱奏乐，疲倦的双眼合上之前，透过那条眼缝所见的是两个红色身影打斗的画面，之后就陷入了无尽的黑暗。
　　宽广的足球场空无一人，仿真绿草坪在阳光直晒下显得更加焉焉无彩。外圈的暗红色塑胶跑道散发着塑胶的味道，仔细看可以发现离地不高的几缕阳光中轻舞飞扬的尘。
　　网格栏旁边的篮球场亦是这番寂寥的景象。只有外圈的绿化带中，树枝草叶随着偶尔经过的热风轻微摆动。
　　很安静，一切都是那么的安静。
　　铁艺校门外聚集的家长们，或有撑伞站立偶尔拿着一次性纸巾擦汗的，或有躲在道行树下抽烟的，或有坐在车内吹空调的，皆安静的呆着，生怕自己发出噪音影响了这场重要的中考。
　　目光与心思都被那一门之隔的校园内的孩子牵引着。
　　“叮铃铃”尖锐的铃声响起打破了整栋安静许久的教学楼，交卷广播的播报，迫不及待的考生从一扇扇单门里蜂拥而出。三两成群，双人并肩，独自为伍的......带着校门外的家长们也瞬间复活般有了交谈声、嬉笑声、埋怨声，声声入耳。
　　欧音看着密密麻麻的人群，听着嘈杂的人声，那双纤细的柳叶眉微微皱起，站在离楼梯口稍远的走廊旁安静的呆着，她不喜欢热闹，更不喜欢拥挤。
　　“欧音，欧音，你考得怎么样？”
　　远眺的目光被打扰，转身看到几个熟悉的脸庞。啊，同班同学，也是少有的可以跟欧音搭上话的女生。其中一个叫王静，另一个叫张贝，还有一个好像姓林，至于另外两个......欧音可不知道了。
　　能记住这几个人的姓或名，对于向来一副事不关己、礼貌而冷漠的欧音来说，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
　　最初是平均两年换一次学校，随着她慢慢长大以后就没有平均可言了。
　　大多数情况是每读完一个学期，她就得换个城市，换了城市也就意味着换个学校。也有读了两三个月就转学的情况，最短的只读了一个星期，连班主任姓什么都不知道，最长的，就是茗市这所一流的公立学校——茗城一中。她本以为，自那个意外事件发生后，妈妈会立刻带着死里逃生的自己离开，而她竟破天荒的让她在这儿读完了整个初三。
　　自七岁妈妈带着她离开爸爸之后，她们就没消停过。
　　朋友，同学，对欧音而言都是短暂的，不必要的。她跟人都保持着或近或远的恰当距离，也不在意谁是谁、谁叫谁。她的存在对他们而言，就是一阵短暂的风，总会随时流失。
　　以前小的时候总是因为转学失去朋友而伤心哭闹，最终的结果总是在父母掌握你命运去留的情况下显得无济于事。
　　最难忘的是小学四年级那个叫海丹的女孩子，她对欧音真的很好！
　　第一个邀请欧音去家里玩的同学，第一个跟欧音提出互换照片的同学，第一个会抱着欧音小时候的照片睡着的人，也是第一个会为欧音流泪的朋友。
　　欧音永远记得那时她拉着她委屈的压着声音哭着说不要分开的表情，抽泣着嘱咐欧音不要互相忘记的话，欧音的心被深深的打上了名叫海丹的烙印。那一次她没有哭，只是默默的流泪，心底也默默地关上了一道门。
　　不曾得到过，就不会有失去，没有失去过的人，怎么会懂得到过的痛。
　　“欧音？欧音？”王静的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几个人好笑的看着发呆的欧音。
　　“还可以吧。”欧音嘴角微扯出一个微笑。
　　“啊，欧音你肯定考得很好的！你准备报哪里啊？”张贝崇拜的看着她有些兴奋，她总是怎么看都酷。
　　欧音对着她笑笑摇头。
　　“欧音，你准备报哪个学校啊？我们来打听打听，好把这个消息卖出去赚点零花钱，可有好多人还想继续跟你当同学的呐！”
　　几个人嘻嘻哈哈的笑起来。姓林的女生故作不怀好意的挤眉弄眼，欧音一手捂着脑门故作头疼的摇摇头，表情无奈的笑笑。不管她们怎么闹也探不出口风。
　　“诶欧音，今晚的散伙饭你去吗？”王静说。
　　不等欧音回答，几个人围着她七嘴八舌的开始劝说......如果她们能把从不参加任何班级活动欧音拉去，那不知道该多有面子。
　　欧音看看教学楼下渐空的场地，提了提单肩书包的肩带，摆摆手说：“你们去吧，我就算了。”转身下楼，剩下几个人在身后追喊她的名字。
　　走出校门，剩下的家长已经不多了，欧音一眼就看见不远处那辆熟悉的白色轿车，脸上露出轻松的微笑朝那个方向走去。
　　“欧音......”在离白色轿车仅约两米多的地方，一只有力的手突然拽住了欧音的胳膊。随着拽力她的身体略转了个方向，一脸疑惑的看着眼前的人。
　　“那个......”高大的男孩不好意思的收回手臂挠挠后脑勺，干净的俊脸上露着青春的羞涩与尴尬，轻柔的微笑似温暖的阳光。
　　“温......文俊？”是这个名字吧？
　　“额......欧音，你......考得不错吧？准备填哪个学校啊？”男孩帅气的微笑着，指指欧音拿在手上的志愿单。
　　“我不知道。”实际上，应该不会填。
　　“那个，如果有不清楚的可以问我啊，毕竟我是在这里土生土长的，你可能对当地的高中不太了解，我可以帮你啊。啊！希望你不要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欧音回以一个大方又轻松的笑容。
　　男孩看得有些呆愣，很快回过神来，紧张的询问：“啊，你真的知道我在说什么吗？我真的不是歧视你是外地人的意思。”
　　“嗯。”欧音看着他的紧张不安的模样，突然觉得眼前的景象还蛮有趣，依旧微笑着点点头，“我知道的，你不用紧张。”
　　“啊，那就好......”男孩似乎松了一口气。
　　“那个，晚上班里散伙饭，一起去吧？”
　　欧音微笑着摇头。
　　“真的不去啊？”声音有点失落又略带希望。
　　欧音微笑着点头。
　　“那......”
　　“谢谢你，我走了，再见。”微笑着道别，继续迈开步子朝副驾驶门走去。
　　“那个，欧音！”
　　温文俊追上来，在她纤细的手指搭上车门的时候又拉住了她的手臂。欧音又是一脸茫然的再次看向他。
　　“你等一下......”男孩再次窘迫的收回手，朝驾驶座上的女人尴尬的点头问好，慌忙的扯下背上的书包，急急的在里面翻腾。
　　“这个......送给你......希望你戴着......”
　　欧音迟疑了几秒，看到那双通红的双耳，从略微颤抖的手上接过那个略鼓的老式信封，露出清丽的笑容，“谢谢。”
　　男孩子的耳朵更红了，压抑下心中的激动与喜悦。
　　“那个，要是你想好了要报哪所学校，可以告诉我吗？我......那个......”紧张的低头看着自己脚上的白色板鞋，一只脚轻轻的踢着不存在的小石子。
　　“温文俊？”
　　“啊？”
　　被打断的人刚抬头还来不及反应在下一秒钟整个身子僵硬在那里——欧音突然上前轻轻地抱住了他，“谢谢你，温文俊。”
　　很快就放开，欧音朝他挥了挥手，微笑着拉开车门。
　　青涩的男孩僵硬的后退几步，机械的挥手回应车窗摇下、同样朝他挥手、微笑道别的女孩，耳根红到了脖子下面。
　　再见了，温文俊，再见了，一中，再见了，茗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