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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顺治三年的冬天，桃城下了一场大雪，足足有三尺来厚。
四十八营寨和万亩良田全都被厚厚的白雪覆盖，大顺军联明抗清的根据地在一片粉妆玉彻中隐藏了形迹，显得寂寥冷落。
作为大顺军最高领袖的李过，此时心里焦急如焚。
雪花还在漫天飞舞，没有一丝要停的意思。接到闯王撤退命令已经六天了，但看这情形，如何撤得了？
这个命令还没有让第二个人知道，石匠们砍斫的石料横放在采石场，只等天一放晴，继续宫殿的建造。
一连六天，再没有外界的消息，清军的动向如何亦是毫不知情。会不会当大雪消融时已经被团团包围？
正当他一筹莫展之时，门外军卒来报，“罗汉寨朱万才求见！”
李过一愣，心想，这么大的雪，想必是有什么紧急事！“快请他进来！”
朱万才抖抖战袍上的雪花，踏入正殿，向李过拱手一揖道，“将军，罗汉寨朱万才请命下山打探军情！”
李过眉头一皱，自己已经派了六拨人下山去，可是雪那么深，下山谈何容易？大军此刻确实最需要了解清军情况，有人主动请缨终究是为他分忧。
他半晌沉吟不语。
这是四十八寨之一的人头寨，寨中燃着一盆火，桃枝松枝噼里啪啦欣喜地燃烧着，发出熊熊火焰，火光映在墙上，像跳动的瑠金。
“李将军！”朱万才抱拳请求。
“朱将军，山高，路窄，雪深，崖高，难行啊，派出的六拨人至今无一生还，全都摔下了山崖。将军若无特别人选，还是算了吧！”李过挥挥手，遗憾地说。
“李将军，我推荐一人，是我部下的一个士卒，叫叶翔！”朱万才黝黑的脸上露出坚毅的神色，“我保证他完成任务！”
“叶翔？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啊！你说说看，他有何过人之处？”李过颇感兴趣。
“从大顺军进京起，这个士卒一直跟着我，参加大小战斗一百二十一次，每次都能活着回来！”朱万才禀报。
“想必战功显赫，为何至今还是个士卒？”
“那是因为，他连一个敌人都没有杀掉！”朱万才说。
李过拍拍脑袋，站起来，“好，就让他去，看他到底是不是福将?”
罗汉寨的军营每十个人住一个营房，趁天下大雪，大伙正窝在被窝里，整个军营显得很静谧，除了“沙沙沙”的落雪声，很少有别的声音。
那是自然的天籁之音。
但也隐隐有人音杂音传入耳朵。仔细听听，此起彼伏的吵嚷是从后山松林后传出来，正在猜拳行酒令：“一只青蛙一张嘴，两只眼睛四条腿，两只青蛙两张嘴，四只眼睛八条腿……”
军营里哪来的酒?大顺军自从武昌改编之后，纪律严明，是谁这么大胆?朱万才派出的传令官走到后山，心中不由得勃然大怒，快步地向喧闹声走去。
营房门紧闭着，门“吱扭”一声被推开，里面顿时安静下来。“干什么？闲着没事就去扫雪！”
“见过马将军！”众人齐向他行礼。马士元只是个传令官，但习惯了大家叫他马将军。在这里，大家也习惯这样叫任何一名有职务的人。马士元本来是要训斥他们一顿的，可看到他们的嘴上沾满了纸条，明白了他们猜拳行令不是喝酒，装腔作势说一句“闲着没事就去扫雪”，也就不再追究了。
角落里板铺上坐着一个二十六七岁的人，一张黄褐色的脸凝成一块钢板，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中的剑。
那是一把木剑，黑色的剑身长三尺，黑色的剑柄长七寸。马士元冲着他喊，“叶翔，还没看够?”
叶翔仿佛从梦境中回过神来，赶忙起身打拱，“参见将军！”
“叶翔，大小一百二十一战，身无一处伤，战战全身而退。告诉大家，你是运气好，还是谋略高？”马士元戏谑道。大家哈哈笑了起来，“杀敌用木剑，难怪我们大顺军屡战屡败呢！”“一个敌人都杀不了，还当什么兵?大顺军都像叶翔，还打什么仗?”众人七嘴八舌地抢白。
叶翔一脸窘迫，“禀告马将军，每次杀敌我是冲在最前面的！”
“杀敌为什么不用剑?我是说铁剑，能杀人的剑！”马士元提高声音说。
“禀将军，铁剑能杀敌，木剑也能杀敌；木剑不能杀敌，铁剑亦不能杀敌。能否杀敌，不在剑，而在人！”叶翔拱手答道。
马士元被他一绕，哈哈大笑起来，“这样说来，是你这个人不济啰?”
“将军此言差矣，如若人不济，大小一百二十余战，战战奋勇直前，岂能身无片伤?”叶翔言语铿锵地反驳道。
马士元一怔，目光炯炯地盯着他，话头一转，语气明显平和地说，“朱将军有请！”
朱万才将军正在寨里等着他。马士元把叶翔带入寨中，朱万才挥挥手，让他坐下。叶翔拱手行礼，仍垂手侍立，他不明白将军为何召见他，心里七上八下，疑惑不解。
“叶翔，你跟着我有些时间了，虽然没有立多少战功，但能活下来，已经是奇迹了。这个奇迹足以证明你是一员福将，死不了的福将！”朱万才说，“既然你能创造奇迹，现在有一紧急任务，得你去完成了。”
叶翔一抱拳，“将军请吩咐，小人遵命便是！”
马士元连忙说，“将军，比他适合的人很多，何必派他去？”他实在看不起这个无名小卒。
朱万才伸手打断了他的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本事，叶翔就有这个本事！”
叶翔很感动，没想到朱将军如此瞧得起自己。“将军，小人定不辱使命！”
朱万才交给他两个牛皮袋，一个送到山下东边二十里的太平客栈，另一个送到西边三十里的盘塘客栈。叶翔领命，背好他的木剑，即刻动身。
山路果然难行，在皑皑白雪的覆盖下，路都找不着，一路连滚带滑跌跌撞撞，一不小心就有可能掉到万丈悬崖之下，粉身碎骨。才走出两里路，叶翔感到四肢僵硬麻木，两手捧在嘴边不停地呵气。
朱万才此时并不好过多少，他已经问了很多遍“到哪里了”，马士元的回答都让他惊讶，一次比一次惊讶，“还活着?”
“还活着！”
“他还真是一员福将啊！”朱万才感叹道，若不是这一场莫名其妙的大雪，谁会想起他来呢？他一直就是一个让人感觉不到存在的人。
经过了两个多时辰，叶翔下了山，抬头看看山顶，云雾缭绕中白光闪烁，四十八营寨仿佛就在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