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桂花的成长 新

　　桂花也给其他老师写了信。
　　她写信告诉中学的英语老师周老师说，现在有两位英语老师给他们上课，上英语课时有一部录音机。老师教他们记单词的方法、语音、对话、语法、阅读、写作，还训练他们的听力。他们听的主要是托福考试的听力内容，有时也听一些英语歌曲，还欣赏过一次英语电影。英语老师说以后会经常欣赏一些经典的英语电影。她也跟周老师讲了一些轻松记单词的方法，因为周老师告诉过她，他本不是英语专业毕业的，但是因为没有专业的英语老师，学校就赶鸭子上架，硬要他来教英语。周老师读两年师范时，也学过一点英语，但不是很系统。像阅读和语法之类的问题还可以通过自学解决，但是语音问题，在当时周老师所处的条件下，是完全不可能解决的，因为当时不像后来那样有学习资源。桂花还告诉周老师他们在上英语课时闹的一些笑话。桂花说：各地来的同学，每个人的英语发音都带着地方特色，老师给他们纠音时很幽默，常常会故意用一些夸张的嘴型，或说一些幽默的话，逗得同学们哈哈大笑。虽然要改变两年里形成的口音不是一朝一夕的的事情，但也挺好玩的。
　　周老师回信感谢桂花的坦诚与热心。他说，他也会尽力使自己的英语水平越来越专业的，希望桂花不吝赐教。周老师还引用了韩愈《师说》里的话语：孔子曰：三人行，则必有我师。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周老师的意思是让桂花不要在他面前有压力。周老师说：“……三年后，你也会成为一名教师。说不定将来可能会成为同事也未可知……所以，桂花，希望你在学业上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们共同学习，共同进步。这对我们来说是幸事，对学生也是幸事……”多么好的老师啊！桂花还能说什么呢？当然是恭敬不如从命啊！
　　英语课上，范老师又在给同学们正音。范老师微笑着说：“……桂花，不要把she读成东西的西，不要说成‘西’isfromChina.如果你说‘西’是来自中国的，那么‘东’又是来自哪里的呢？”说到这里，同学们又笑了，范老师也忍不住笑场了，桂花也笑了。范老师给同学们示范，同学们一边学着，一边觉得嘴唇突出得很夸张，有的同学则故意在那里夸张地相互逗笑，于是又是笑声一片……
　　语文课有些和英语的语音课相似的地方。谭老师说：“……你们将来要为人师表。你们在学好专业课的同时，要学好普通话，要写好三笔字——钢笔字、粉笔字和毛笔字——这样，你们的工作就会更加出色……”然而，那个时候，农村中学的老师们基本都是用方言讲课的，而班里的同学大部分都来自农村中学。他们的情况和桂花的相似，都是学校里成绩拔尖的，都是家长们希望他们早些出来工作，为家庭减轻经济负担而报考了师范学校的。这也给他们的语文课带来了轻松的气氛。大家都知道，中国的方言之多，方音之间的差别之大，是很让外国人惊讶的。桂花他们的语文课常常让人捧腹。有一次，谭老师让同学们自己说一件难忘的事。轮到桂花讲了，桂花说：“……有一次，我的妹妹桃花穿着我穿短了的棉布衬衫去上学。衬衫的口袋里面被老鼠咬破了，桃花不记得告诉我妈，我妈不知道，没有及时补上。桃花年纪小，做事丢三落四的。她把钢笔放在那个破口袋里，结果到学校要用时才发现钢笔丢了。她跑来向我求助，结果我骂她：‘你总是这样没心没肺，讨厌！’后来等我冷静下来时，我想：桃花还那么小，她也不是有意把钢笔弄丢的，她已经很难过了，我没有安抚她，反而还骂她。我后悔死了，把肠子都悔青了……”桂花把“肠子都悔青了”说成了“把唐梓都毁青了”——桂花班里有个叫“唐梓”的男同学！后来，同学们常常拿这个来开桂花和唐梓的玩笑！谭老师还告诉同学们，在描写一个人的外貌的时候，不光要描绘他们的长相，更重要的是要特别注意他们眼神的描写，所谓‘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人的眼神是最能表达内心世界的。一个人的眼神如果是游移不定的，那就说明这个人要么自卑，要么有不愿告人的心事，还有，一个说谎的人的眼睛也是不敢看听话者的眼睛的。相反，如果一个人的眼神很坚毅，那就说明这个人性格果敢，自信，或者说他当时正处于一种很坦然的心境之下。人在开心的时候，眼睛是会发光的，也就是所谓的“活力四射”，反之，人在悲伤的时候，眼神是散漫而暗淡的……”
　　体育老师是贾老师，一位女老师。桂花有些紧张，因为中学时她基本没怎么上过体育课。学跳马的时候，她开始不敢起跳。后来桂花看到同学们大部分都跳过去了，心想：没那么难吧？！贾老师再次示范并鼓励桂花胆子大些。桂花跑到器械跟前时，学着贾老师教的，两手撑住器械的适当位置，纵身一跃，跳过去了！看来真的是应了那句话：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不过，后来进行的仰卧起坐考试，她还是考不过其他女同学，她考了倒数第一。她身体的柔软性不够好！这也说明，每个人都不是万能的，每个人的天赋不一样！好在三年下来，有时桂花的体育科目真的不太好，但是体育老师还是很通融。总不能让一个好不容易“鲤鱼跳进了龙门”的孩子，努力学习了三年却毕不了业吧！
　　历史老师曾老师的课比较有意思。因为考试都是老师自己给学生出题，也不像中学那样有升学压力，所以老师的课上得也没有什么压力，于是老师可以做适当的拓展。曾老师在必要时会给我们讲讲人性的问题。她说：“……在我国古代，被称为‘亚圣’的孟子提出‘人性本善’的观点，而同样是思想家的荀子却认为‘人性本恶’。不过，荀子认为“人性的恶”是可以通过教化而改善的。我个人比较赞同人性中有善的一面，也有不好的一面。就像曹雪芹说的，大部分人都是禀着正邪两赋而来到这个世界上。有学者认为，如果社会环境充满正能量，那么，生活在这个社会环境里的人也基本是充满正能量的，反之亦然……”
　　音乐课，再不像中学那样，老师教一句，学生跟一句，典型的“鹦鹉学舌”。这里的音乐课，是要“授之以渔”，老师教同学们识谱。但这不是一个简单“授鱼”的过程。老师要从最基础的东西一点点地教。这么艰苦的教，是为了以后的不用教。培养学生节拍感的时候，老师会教学生一边用手有节奏地轻轻拍着桌子，一边嘴巴里念念有词。这时，老师不让同学们唱音符，而是把音符说成“打吧”，把休止符说成“咚”。学生们有时就会被教“打吧打吧咚咚”，或者是“咚咚打吧打吧”，他们觉得很好笑的同时，会故意把桌子敲得山响，然后是老师的纠正，然后又来一次轮回！音乐老师发起脾气，说：“你们认真点！”学生们这才认真学起来。音乐老师还说：“通常人们会说‘做事要专心’，‘一心不能二用’。但是弹琴的时候就可以做到一心二用，也就是一边看琴谱，一边弹奏。但前提是要技能熟练。”音乐老师还教给了同学们一些简单的音乐指挥技巧。
　　心理学课上，桂花他们学了什么叫条件反射，知道了艾宾浩斯遗忘曲线的规律是什么样的。教育学课程里，他们则懂得了教育包括“家庭教育、社会教育和学校教育”，而并非只是学校教育；他们还知道了，教育并非万能的。
　　开始的时候，政治老师的课，桂花他们不太懂，什么“一个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什么“我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什么都不知道”……后来经过老师解释以后就明白了。所谓“一个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说明的是事物总是在不断变化着的。苏格拉底说的“我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什么都不知道。”我们要正确理解这句话，就必须明白这里两个命题所指的对象是不同的。“什么都不知道”这个命题的对象是外界事物，“我知道”这个命题的对象是“什么都不知道”这个命题本身……
　　中秋节，老家是上海的陶慧同学家里寄来了自家做的月饼。她给宿舍里每位同学分了一个。桂花是头一回吃这么好吃的月饼，软软的，里面有猪肉、水果肉和果仁，又香又甜又滑。以前在家吃的都是那种硬硬的，一吃就掉渣的芝麻冰糖月饼，虽然也香也甜，但感觉不一样。而且不是一个人吃一个完整的月饼，而是要和弟妹们分着吃的，很不过瘾。
　　课余时间，桂花他们一个很大的爱好是抄歌。他们抄着，唱着，乐在其中。
　　元旦节前夕，桂花学着同学们的样，买了一些明信片（她之前都不知道有明信片的），写好后，分别寄给了老师们以及亲朋好友们。
　　……
　　上午放学后，期盼来信的同学们和生活委员俞萍一起，朝班级信箱匆匆走去。生活委员打开班级信箱，取出信件。他们一边走，俞萍一边把最上面的信件发给相应的同学。拿到信的同学急不可待地打开信件。突然，俞萍看到一封电报，是桂花的！她急急地对桂花说：“桂花，有你的电报！”电报？！什么急事啊？！桂花心里不禁咯噔了一下。打开一看，只见上面简短地写着“父亲去世速回”！什么？！怎么回事？！父亲五十岁不到啊！怎么会这样？！他平时身体挺好的啊！天塌了……桂花呆住了，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淌。同学们见状知道情况严重，于是纷纷走近。得知是什么情况之后，她们扶着桂花快速地走回宿舍。同学们不说话，只默默地帮桂花收拾衣服，把它们放进桂花的花布袋子里……
　　回到家后，桂花得知父亲是因为去邻村做手艺，晚饭喝了主人家的酒，回家经过那座窄而不平的石板桥时，因为上面结冰，一个打滑，掉进冰冷的水里。冰天雪地的，加上时间不早了，田间基本没有什么人，所以没人看见汉民掉下桥去。直到晚上，到了汉民该回家的时候，仍然不见汉民的身影。七姑心里纳着闷。时间更晚些了，还是不见汉民回家。七姑坐不住了。七姑找到汉民的弟弟和妹夫。弟弟和妹夫拿起手电，找了几个村里的年轻人，找汉民去了。他们先去到请汉民做手艺的人家，人家说汉民早都从他家吃过晚饭回去了。于是，他们毫无疑问的断定，汉民是掉到河里去了。打捞的工作一直持续到第二天上午。汉民因为在水里扑腾，加上河水的流动，尸体不在桥下，而是在离桥大约八百米远的地方……
　　按照村里的习俗，父亲去世时不满六十岁，所以只能被埋到夭折的人的坟地里！
　　回到学校后，桂花像换了一个人。几年来的学习生涯让她开朗起来的性格一下子又蔫掉了。桂花怨恨老天爷为什么对她要这么残酷！她无精打采，食不甘味，寝不安眠。她从梦里哭醒！同学们安慰她，开导她。但是，久而久之，大家都累了，各人有各人的事要做，各人也有各人不同的烦恼和忧愁。于是，关怀逐渐地少了。但是，隔壁普师班的贺新年却是一如既往地关心着她——贺新年，正月初一生人，是桂花的初中同班同学——他每天下课都来找桂花，跟她说些趣闻轶事。也许是时间良药的无形治疗，当然也跟贺新年的陪伴和开导不无关系，桂花渐渐地没那么难受了。是啊，生活总得继续，老是那样颓废，不是会让这个家庭更加雪上加霜吗？！既然要活着，那就要坚强，就像《老人与海》中的渔夫圣地亚哥！慢慢地，桂花认真地投入了学习。
　　桃花高三毕业了。由于她平时的艰苦努力，她幸运地被医科大学录取了！
　　班里有一个毕业后直接升师专的名额。班主任龚老师找到桂花，问她想不想上，如果想上，就先尽着她，因为三年来，她在班上的表现和成绩都是最棒的。桂花先对龚老师表示了谢意，感谢他三年来对自己的教育和栽培。也感谢他有好机会的时候，第一时间想到自己。“但是，”桂花说，“龚老师，您也知道我家的境况，我是家里的老大，父亲又不在了，弟妹们都还在上学。我还是希望早些出来工作，早些为这个家庭确确实实地解决一些困难，减轻一些负担。”龚老师说：“是啊，现实有时是比较残酷的。不过，桂花你别灰心，机会将来应该还会有的。”桂花知道，龚老师是在安慰自己，要不怎么办呢？龚老师也不是神仙，想怎样就能怎样的。她也知道，有时机会错过了就错过了，会不会重来，只有天知道。后来，苏娜得了指标去了师专深造，学制两年，毕业后拿了大专文凭。
　　实习的时间到了。桂花他们被分配到一个偏僻县的偏僻学校。临行前，桂花在校道上捡到一块断了链子的上海牌女式手表。桂花到车上问谁丢表了没有，大家都说没有丢。于是桂花跑到了学校团委，把表交给了值班的老师。值班的老师问桂花是哪个班的，叫什么名字。桂花说：“我是XX师范的！”说着她就跑着上了去实习学校的车。
　　偏僻地方的孩子见识少，淳朴。他们看到实习老师的到来，很是兴奋。很快，他们和比他们大不了几岁的学生老师打成一片。他们一起唱英语歌曲，一起跳二十四步和三十二步，一起去春游，一起放风筝，一起去采集野生竹笋。临分别时，他们哭成一片。他们写信来说不喜欢自己的老师了，因为他们太严肃、太古板。他们还不了解大人们的处境，不能理解他们的苦衷。于是桂花他们回信跟学生们说：“……老师也很无奈的，老师有升学率的压力，有社会压力……希望你们努力学习，不辜负老师，不辜负家长，不辜负社会……”
　　临近毕业的一个晚上，桂花正在教室里和同学们一起自习。新年悄悄走到桂花的身旁，拉了拉她的衣袖，示意她出去。桂花跟着贺新年来到楼梯口，问他有什么事啊。贺新年红着脸，眼神游移地说：“桂花，我们出去走走吧。”桂花说：“现在不是自修时间吗？你有事啊？”“嗯，有些事我想跟你说说。”“那你等一下，我去教室收拾一下。”“好的。”桂花回到教室，把挂在桌子一边的背包提起来，把桌上的书和笔收到布包里，提起布包出了教室。
　　桂花跟随贺新年来到操场边僻静的一角。贺新年说：“桂花，咱们在这儿坐会儿吧？”桂花说：“可以啊。”“你坐。”桂花在长椅上坐下，贺新年跟着在她旁边坐下。贺新年手里拿着一本书，桂花看见是《少年维特之烦恼》。贺新年一边翻弄着书，一边支支吾吾地说：“……桂花……我满十八岁了……成年了……”桂花说：“我知道，你比我小三岁。”贺新年笑着用手摸了摸头，说：“桂花……你可能不知道吧……”桂花看他那副窘样，大概猜到了一些。桂花笑着问：“知道什么啊？”“……我喜欢你……”贺新年低下了头，手里翻弄着那本书，完全不像之前他开导桂花时的模样。昏暗的灯光下，桂花依稀看见贺新年的脸红到脖子上去了！桂花冷静地说：“可是我比你大三岁呢。”“我知道。但这算什么问题啊？”“你家里的人不会同意吧？”“他们管不着的。”“你不是家里唯一的孩子吗？”“是的。可是我爸妈都听我的。”在初中时听贺新年的小同乡说过，贺新年是从舅舅家里过继到他姑母家的，因为他的姑母生不出孩子来。在桂花的印象中，贺新年虽然比她小三岁，但是为人老实，做事稳妥，是个可靠的男子汉。但她还是有些不踏实。于是她说：“你让我想想吧。”贺新年有些急了，说：“桂花，你知道吗？我读初三的时候就喜欢上你了……”“真的吗？那你怎么现在才说出来啊……”“我那时不敢分心，想着如果你考上了好学校，而我没有考上，那咱们就彻底没戏了！”“你这个小鬼头！”“你知道我为什么考师范的吗？”“为什么？！还不是因为家里穷吗？！”“穷是一方面，但最主要是我知道你要考师范。”桂花看着远处的朦胧夜色，心里似乎在想着什么。
　　躺在床上，桂花辗转反侧，思绪万千。我真的要开始恋爱了吗？贺新年和我能幸福吗？年龄真的不是问题吗？他家里会同意吗？他家是农村的，我家也是农村的。将来的负担可不轻啊……唉，头疼死了！生活怎么这么艰难啊？发达国家都有高速公路了，有私人轿车和私人电话了（别忘了，桂花是学外语的。她从书上知道了很多国外的事情），我们国家什么时候才能有啊……车到山前必有路吧？！……别想了，想也没有用……桂花还是做不到不想……
　　第二天早上，桂花头痛欲裂，不想起床。
　　早饭的时候，她让苏娜帮她买个皮蛋粥回来喝……
　　中午放学的时候，贺新年来找桂花一起去食堂吃饭。贺新年问：“今天早餐的时候不见你的？”“干嘛？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桂花打趣他。“是啊！抓肝挠肺的！”贺新年嬉皮笑脸。桂花笑笑，没有回答。男女的情感差别真有这么大吗？人家昨晚都睡不着，他却好像完全没心没肺的？！装出来的？也许吧。
　　临近毕业，大家忙着拍照，然后互相赠送照片，在纪念簿上贴上，然后互赠留言。留言大多是抄的名人名言。桂花也像其他一些女同学一样，第一次把头发烫了。还别说，是洋气多了。
　　下午体育课上，桂花和女同学们正在跑八百米达标。突然，她的右腿感觉是麻的。桂花心想，都是昨晚没睡好的缘故。她没在意，继续跑着。然而，腿越来越不对劲了，桂花一个趔趄，摔了下去！她想爬起来，可是做不到，她的右腿不听使唤了！……当同学们扶起桂花时，她的右腿已经完全没有了知觉！医院的检查诊断是：桂花得了骨髓灰质炎，也就是我们常常听说的“小儿麻痹症”！“小儿麻痹症”，一般发病的是一至六岁的儿童，也有成年人发病的，但很少。桂花的运气够坏的！
　　桂花简直不想活了！
　　医生说，先再医院观察几天，等病情稳定了，才可以出院。
　　贺新年请假在医院照顾桂花。他喂她吃饭，扶她上厕所，给她擦洗身子，给她洗衣服，给她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老师和同学们抽时间轮流来看望桂花。他们带来水果、零食和鲜花。
　　深夜，新年坐在桂花的病床前，睡着了。桂花深情地看着熟睡的新年，泪水洇湿了枕头……
　　饭后，新年削水果给桂花吃。桂花温柔地说：“新年，我答应你。”新年握住桂花的手，感动得泪水流了出来……
　　一个星期后，医生说桂花可以出院，但要开些药回去吃。
　　校车、校医、班主任龚老师和班长、班团支部书记来医院接桂花。龚老师给桂花带来一副拐杖。桂花问龚老师多少钱。龚老师说是他帮她买的，不用桂花掏钱。
　　医生给桂花开出院许可证给她办出院手续，并嘱咐桂花按要求吃药，注意营养，注意休息，别想太多。桂花嘴上答应着。
　　回到学校后，班主任赶着去给同学们上课。新年和那两位同学陪桂花上宿舍。班长说班主任安排给桂花把床位从上面换到下面靠窗的位子了。同学们早已给桂花铺好了床，窗边桌子上放着几本书、一束花和一些吃的东西。新年把从医院里带回来的装东西的花布袋子放在桌子上。帮桂花坐到了床上。新年对班长和团支书说：“你们上课去吧，这儿交给我就好了。谢谢你们了！”桂花也感谢了班长和团支书。班长和团支书异口同声地说：“同班同学，不用说谢谢的。那我们就去上课了。你好好休息，啊！”
　　班长和团支书离开后，新年从袋子里拿出了桂花的水杯，给她倒了一杯水，没有盖上盖子。他说：“等水没那么热了，你就可以吃药了。”桂花深情地看着新年，眼泪不禁流了下来。新年坐到桂花身旁，用手绢给她擦着眼泪，说：“桂花，你不用害怕，一切都有我呢。”“可是……可是你的负担够重的了……”桂花继续流着眼泪。“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你看，现在的生活不是比以前的要好些了么。要存着希望，要奋斗。啊！”新年又念起保尔柯察金的话：“……钢是在烈火和急剧冷却里锻炼出来的，所以才坚硬和无所畏惧。我们这一代也是这样在斗争和可怕的考验中锻炼出来的，学习了不在生活面前屈服……”
　　新年试了试杯子里的热水，说：“水不烫了，该吃药了。”桂花从袋子里拿出一次分量的药，接过新年手里的水，把药吃了。
　　放学了。同学们陆续回宿舍拿饭碗打饭吃。她们看到桂花，个个都显得那么的热心或周到，好像隔了很久没有见面似的。她们有的说：“桂花，你脸色好好啊！”有的说：“桂花，你越来越漂亮了！”有的说：“桂花，两天不见，你好像胖了一点呢。”有的说：“嗨，你们难道不知道桂花沉浸在爱的海洋里吗？”还有的说：“是啊是啊，我也要赶紧找个男朋友，享受爱的滋润了！”接着是笑声一片。这时，有人拿起桌上的橘子剥给桂花吃。桂花知道同学们是在宽她的心，她感激她们，但同时心里又有说不出的苦涩。看到同学们个个活蹦乱跳的，自己却成了个残疾人了！不过，桂花脸上没有表露出来，而是带着笑容，嘴里说着谢谢。然后说：“快别耍贫嘴了，赶紧打饭吃去吧。”苏娜说：“对对，得赶紧去，要不等下没有好菜了。”周欢说：“桂花，新年，你们想吃什么，我们给你们打回来。”新年说：“周欢，麻烦你帮桂花打一下就可以，我的就不用麻烦你了。我自己去打，我回男生宿舍吃（那时食堂没有供同学们坐着吃饭的地方，所以，同学们一般打饭回宿舍，坐在床沿上吃，吃完后把开水倒进碗里荡一荡，好把碗上沾的那点油水荡下来，然后把荡碗的水也喝了），免得影响你们休息，下午你们还要上课呢。”桂花对周欢说：“那麻烦你帮我打份辣椒煎蛋吧。”辣椒煎蛋，桂花的最爱！周欢说着“好嘞”，从墙柜里拿起自己的和桂花的碗，和其他同学下楼去了。桂花让新年去打饭吃了……
　　吃过中饭，大家躺到床上午休。桂花睡不着。她想：将来怎么办？我就这样一辈子拖累新年吗？我还是死了算了。学校旁边不是有一条河吗？还是追随父亲的脚步走了算了吧……不行，我还年轻，还没有尝够爱情的甜蜜，家庭的温暖，事业的成功！我，不能死！可是，新年会一辈子这样死心塌地对我好吗？他不会厌倦吗？他不会累吗？
　　可是，如果我死了，我自己是彻底解脱了，可怜的母亲和弟妹们怎么办呢？我，不能死！
　　下午，同学们都上课去了。新年过来了。
　　桂花说：“新年，我想去上课。”新年说：“真的吗？”“嗯。”“那好啊，我和你一起去教学楼。”新年高兴地说，“桂花，你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吗？”“最喜欢我什么？”“顽强！我最喜欢你的顽强！读初中时我就知道你和我们不一样，经历了那么多的曲折和坎坷，可还是那么乐观和顽强。”桂花苦笑着说：“像我这样的，不选择顽强，还有什么选项给我。”“走，我们上课去！”
　　桂花拄着拐杖来到教室门口的时候，老师和同学们热烈地鼓起了掌。本来，新年要和她一起来她教室的，桂花不让。桂花说：“我这不是有拐杖吗？”桂花来到座位上，坐了下来。随即，她如饥似渴地听课、做笔记、参与讨论、积极发言，遇到不是很明白的地方，就向老师和同学请教。晚上，她除了复习功课，还看从图书馆借来的书，其中有一套是法国作家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朵夫》。
　　一天，下课后，班主任龚老师走过来微笑着对桂花打了一声招呼，桂花也微笑着应了一声“龚老师”。龚老师在桂花对面的座位上坐了下来，说：“桂花，考虑到你的家庭状况以及你今后的工作和生活，我向学校申请帮你做义肢了。这样，如果你愿意呢，就要把你的右腿截肢，然后安上义肢。嗯，这个义肢和手术的费用呢，学校已经同意出。现在关键看你是否同意截肢。”“哦，龚老师，安了义肢就不用拄拐仗对吧？”桂花满怀希望地问。“对。”龚老师肯定地回答。“那我当然愿意了！太谢谢龚老师了！”桂花说着，晶莹的泪花在眼眶里打转。龚老师把手放到桂花的肩膀上，说：“桂花，不用谢。你也不要太难过了。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一起来面对。开朗些。啊！”桂花用手擦着眼泪，笑着回答龚老师：“嗯！”
　　暑假临近的时候，桂花遵照龚老师的吩咐，给家里写信说自己暑假不回去了，就在学校打暑期工。她在信里说自己一切都很好，要家里人不用担心她。她特别嘱咐桃花说，现在家里她就是顶梁柱了，要她多些关心妈妈和弟妹们。桂花说等她暑期工的工资一到手，就会把钱寄回家。现在家里经济不是那么好，要他们暂时省着点用。不管怎样，将来总是会更好的，她过了这个暑假就要正式工作了，曙光就在前头了！
　　桂花暑假要做截肢手术，所以龚老师要她写了这样一封信。能给家人减轻一点心理上的负担，就尽量减轻一点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新年也写了一封类似的信回家。他要照顾桂花。
　　放暑假了，桂花躺到了手术台上。
　　手术很成功，没有出现感染。
　　八月上旬，工作分配基本结束。桂花没有门路，被分配到了离家二十多公里的另一个更加偏远的公社（后来公社改为乡，乡又改为镇），新年则分到了还要偏远的一个公社，那个公社是他们县里最偏远的了。不过人家说了，你本来就是从那里出来的，哪里来，哪里去嘛。桂花和新年都没话好说，因为说了也白说，干脆不说为好。接到报到通知后，桂花和新年分别给将要供职的学校校长去了信。他们如实说了桂花要做手术配假肢的情况，说因此要迟一些才能去学校报到。本来，桂花和新年按规定是要少拿了半个月工资的。上级规定，如果是八月十五日前报到，就可以拿到八月份全月的工资，如果是八月十五日以后九月一日以前报到，八月份就只能拿半个月的工资。但是学校考虑到他们也是受客观因素的影响，并不是他们有意拖延，在造工资表的时候，就给他们造了一个月的工资。好在桂花的义肢在九月开学前就配好了，这样，桂花和新年就都及时赶上了学校的开学。
　　我们还是回到桂花和新年就读的城市吧，因为还有些事情没有讲完。
　　桂花截肢出院后，学校为了不让桂花花额外的钱，就让她和新年回到学校的宿舍住。这时同学们都已经离开学校，投入到工作岗位上去了。学校只剩下住家的老师及其家人们，显得有些冷清。新年为了能更好地照顾桂花上厕所（那时学校只有蹲位，没有坐厕），征得桂花同意后，他与桂花同住一个宿舍了。
　　第二天，龚老师、政教处主任以及团委负责人，带着两位义肢厂的技术员来到桂花的宿舍。龚老师说：“桂花，新年，你们好！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学校政教处的赖主任。”龚老师指着他身边一位穿白色短袖、深蓝色西裤和黑色皮鞋、左手拿着公文包的大约40来岁的大高个子先生对桂花说。桂花早就认识了赖主任。出于工作需要，赖主任经常在大会上给学生们做政治思想工作的。赖主任把右手伸向坐在床沿上的桂花，桂花赶紧伸手过去，握住了赖主任的手，说：“赖主任，您好！”赖主任回应说：“桂花，你好！”接着龚老师又指着赖主任旁边的华书记说：“这位是团委华书记。桂花你和华书记应该很熟的。”华书记是一位三十出头，个子没有赖主任高，但显得很健康的美男子。龚老师说桂花与华书记很熟，是因为桂花之前是班里的团支部书记，经常与华书记有工作上的往来的。团委经常组织一些文娱和社会活动，然后交由班团支部去具体落实。比方有节日表演，有交谊舞比赛，有集体舞比赛，有班级合唱比赛，有乐器比赛，有朗诵比赛，有演讲比赛，有团员志愿团定期去帮市里敬老院里的老人和孤儿院的孤儿们排忧解闷……华书记穿着一件橄榄绿的短袖衫、一条白色的西裤和一双黑色的皮鞋。华书记也伸出手去与桂花握了握，说：“桂花，你好！”桂花回答华书记：“华书记，您好！”政教主任对桂花说：“桂花，听说你的伤口愈合得很好。这也算是万幸啊！当然，这跟你坚强的意志是分不开的。喏，今天学校特意给你请了两位义肢厂的高手，来给你测量义肢的尺寸。他们技术很高超的。所以，桂花，你放心啊！装上义肢后，你的生活就会方便多了！”说着，赖主任把两位师傅让到了桂花的面前，让他们给桂花量尺寸。两位师傅一个负责量，一个负责登记数据。量好后，他们站起身说大概两周后义肢就能做好送来。临离开时，赖主任从公文包里拿出来一个信封，交给桂花，说：“这里有两百元钱（当时桂花他们上班后的月工资才五十多块。当年最大纸钞面额是十元），是学校的一点心意，给你们贴补贴补。桂花，你拿着。”桂花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接过信封，桂花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流了下来，嘴里说着“谢谢”。领导和老师叮嘱桂花一定要放宽心，要保重好身体。桂花说：“我会的。”然后向他们表示了诚挚的谢意。新年到走廊送他们下楼梯。
　　两周后，义肢如期送到了学校。桂花心里暖暖的。送来义肢的师傅教桂花和新年如何安装和拆卸。
　　桂花和新年回到了桂花的老家——李家村。
　　村里有人看到桂花带着年龄相仿的男孩子回来了，断定是她的男朋友，于是奔走相告。瞬间，好多房子的门口都站着看新鲜的人。有人看出了桂花的脚走路好像有些太僵硬，但是都没想到桂花的右腿是假肢。桂花和新年的身前身后，簇拥着叽叽喳喳的孩子们。很快，兰花、梅花和苟根跑过来了。他们接过桂花和新年手里的东西，走在人群的前面。桂花家所处的那排房子的出口处，母亲站在那里，笑盈盈地等着他们。临近时，母亲高兴地对他们说：“快进屋！快进屋！”
　　桃花正在屋里收拾床铺，好让新年有地方休息。她在姐姐的来信中得知，这次回来，姐姐会带男朋友来。父亲去世的前一年，家里把原来的那半间老屋前面的半间买了下来，连同原来自家的后半间一起翻了新，这样桂花家就有两间完整的房子了。猪圈和鸡笼则搬到了屋后新搭的棚子里，牛圈也在那里（这时村里已经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了）。
　　桂花他们进到屋里，桃花对桂花高兴地叫了声：“姐！”桂花应着“唉”。母亲拉过一条长凳，对新年说：“快来坐！”新年自己没有马上坐下，而是帮着桂花坐下了。然后，他对七姑说：“阿姨，你也坐！”七姑高兴地应着“唉唉”，然后在桂花的一旁坐了下来。这时，新年才在桂花的另一边坐了下来。弟妹们把手里的东西放下了，也都围拢过来，各自找位子坐下。兰花坐在竹椅上，梅花坐在烘笼上，苟根坐在秧凳上。这时，桃花也弄好了床铺，走过来，在一张小方凳上坐下。等大家都安位以后，桂花指着新年说：“介绍一下，”桂花故意顿了顿，清了一下嗓子，然后接着说，“弟妹们，这是你们未来的姐夫！”弟妹们听后都带着淘气又开心的语气说：“姐夫好！”大家难得地开怀地笑了，站在门口看热闹的别人家的孩子也都哈哈大笑起来。桂花转向母亲说：“妈，你以后叫他新年就好。”“什么？新年？！这是姐夫的名字吗？”还没等母亲反应，苟根好奇又觉得好笑地问，他差点从不稳的秧凳子上摔倒。他快速地用一只手撑在地上，才免于摔倒的尴尬。新年笑着接口说：“是的。我是正月初一生的。”“哇！这么巧啊！？”梅花接着说。“你真是有口福啊，每年过生日就是过新年，吃香的喝辣的！”兰花说。新年说：“是啊，真是太好了！”大家说着，笑着。这时，新年站起身，走到刚才提回来的蓝色布袋子跟前，在里面掏着什么。他掏出了一包水果糖。他一边撕着包装袋，一边慢慢走过来，然后送到每个人跟前，让大家自己拿糖果吃。然后，新年把糖果拿到门口，给门口看热闹的孩子一人两颗……
　　“吃午饭了。知道你们要回来，饭都准备好了。”母亲说。门口的孩子们纷纷跑回家吃饭去了。大家起身走向饭厅。母亲走在桂花和新年的后面。母亲看出桂花的腿走路有些异样（桂花穿的是长喇叭腿裤子，不是裙子。脚上穿的是黑皮有帮的鞋，不是凉鞋。还穿了丝袜子）。母亲问：“桂花，你右腿怎么了？扭到了吗？”桂花知道再也瞒不住了，但想着现在是吃饭时间。就说：“是的，刚才下车时不小心扭了一下。”饭桌上，除了时鲜的茄子和萝卜菜，还有辣椒炒田鸡，辣椒炒黄鳝，辣椒炒田螺肉，油煎泥鳅，油煎小禾下鱼和小虾。好吃极了。这些肉菜全是村里野生的，都是暑假桃花带着弟妹亲手捕获的。
　　饭后，桂花说：“……我有一个坏消息要告诉大家，大家听后别太难过了哈……”大家听了不禁心里咯噔了一下：什么坏消息啊？！“我的右腿没了。”“什么？”“你这不是两条腿都好好的吗？”“我的右腿被截肢了。现在用的是假腿。”“啊？！”大家这时才恍然大悟：原来，桂花暑假根本就不是在学校打工，而是做手术去了！“怎么回事啊？”母亲心疼地问，眼泪禁不住流了下来。新年大致地跟大家说了一下情况。新年说，桂花得了麻痹症，右腿不能走路了。多亏了学校后来帮桂花花钱截肢，并且给她做了假腿。“大人也会得麻痹症吗？不是说小儿麻痹症吗？”苟根奇怪地问。“一般是一到六岁的小孩子才会得麻痹症的，但有时大人也会得。美国曾经有一位非常有名的罗斯福总统，三十九岁时得了麻痹症。”桃花解释着。“怎么就给大姐碰上了。”兰花难过地说。“这就是命！有时候，有些事情是自己控制不到的。但是，如果事情发生了，就要勇敢面对。”桂花安慰大家说。她说这话，其实也是在自勉。劝慰别人很容易，但是事情一旦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要淡然面对，那是需要不断修炼的，这首先要有永不言弃的精神，要有一颗爱生活、爱人间的火热的心！新年走到桂花跟前，用手搂住桂花的肩膀，说：“是啊，事情发生了，就要勇于面对！桂花，好样的！”他对桂花抿嘴微笑，意思是说：“桂花，加油！”看到桂花表现得这么坚强，大家深受鼓舞。弟妹们说：“大姐，加油！”然后他们互相勉励说：“加油！”母亲过来抱住桂花，心里五味杂陈，眼里噙着泪水……。
　　晚上，母亲和桂花、新年来到了爷爷家和叔叔家，分别给他们介绍了新年，并把新年买来的礼物拿出来送给了他们。新年买的是干红枣和兰花根，另外，还给爷爷奶奶买了一包干荔枝——这是当时他们那里新女婿对长辈最好的礼物。新年给桂花家里也买了一包。
　　躺在床上，桂花想起了陈老师。陈老师去年得急性盲肠炎去世了。她是从兰花的来信里得知的。兰花信上说：“……一个星期五的晚上，夜深人静，陈老师突然肚子疼痛难忍。他呻吟着，被邻居听到了。邻居起身来到陈老师的房间，得知情况后，立即组织其他邻居，迅速用手扶拖拉机把陈老师送到乡卫生院。乡卫生院诊断陈老师得的是急性阑尾炎，需要手术，但是乡卫生院做不了，需要到市人民医院才能做。邻居转而把陈老师往市人民医院送，然而，死神在去市人民医院的路上就把陈老师的生命夺走了……”桂花还想起了小时候帮忙带她的张奶奶，也在去年去世了。还有宋奶奶，前不久也过世了。人的身体和生命，在大自然的面前，真的是太脆弱了！要珍惜！要坚强！要勇于“直面惨淡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