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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巴士 / 无字花笺 / 第一百三十三章

第一百三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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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行做了一桌子菜,高师傅也说了一桌子话。他看着眼前这个高大刚毅的男人,发现原来他也能扮演滑稽的角色,与平日默不作声的严肃形象大相径庭。他一定猜到了,他根本无法掩饰久违的忧虑和无助。
  景行只能驴唇不对马嘴地应和着对面过度而不自然的发言。
  “原来我做菜这么好吃。”
  他天真地笑了,说:“你忘了么,我们进来前,整整两年的饭都是你做的。一开始可真难吃啊。一双手小得连根萝卜都握不住,成天泡在冷水里洗菜淘米。白菜根缝里的泥洗不掉,烂叶子也择不干净。焖出来的饭不是糊的就是硬的,幸好煮鸡蛋还能下口。还有你炸的酥肉,我第一次看到人切肉是两只手一起握刀,像是剁骨头似的。炸出来的肉像黑炭条,咸的要死。也就我不敢惹你,当成祖宗,做的饭全都得吃了。”
  景行不可能会忘,都是他手把手教的。他更不会忘,也不会平白无故地提起这一大串话。他叫了一声:“爹。”
  高师傅眼底倏然泛光,连忙应了一声:“哎,怎么了?”
  “晚上我想去看戏。”
  “好,我们再去逛灯火街。那里有一家很大的书铺。你的旧书都翻烂了吧,我给你买几本新的。”
  他迅速地拨饭,更像是期待的人。
  那一晚戏园子连着数场都是放的《游园惊梦》或是《霸王别姬》。高师傅认为景行这样的年纪,一定不爱看咿呀声中的缠绵爱情。于是他不停地问卖票的人有没有西游或是水浒之类的热闹戏。那个人已经不耐烦起来,挥起手哼道:“我说了几次了,你耍我玩是不!”
  景行从兜中取了钱,说:“拿两张《游园惊梦》吧。”
  票贩子见了钱,态度稍微好转了些,撕下戏票子给了他,对高师傅一阵斜睨,不屑地啐了一口,又吆喝起来:“买票了啊,名角戏票,再来晚了就没了啊。别想趁着人混进去嘞。”
  高师傅也要掏钱,但动作没有景行快。他埋怨道:“你付什么钱?不是都丢了?”
  景行冲他龇牙笑道,“带出去的都丢了,压箱底的还有呢。”
  高师傅一拍他的肩膀,说:“小子,聪明的,以后记住鸡蛋不要放同一个篮子里,心也不要往一个地方放。”
  台上唱得凄凉哀婉,年幼的景行在台下并非全然无触动。那是个很简单的关于门当户对的故事。高师傅在中途发出一声重叹,那是景行从未见过的神情。他的眉间染上了一层阴雨连绵的色彩,好像在祈求阳光能够如约而至。然后他的眼角有泪光一现,景行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直到出了戏园,高师傅还是心神不宁。景行看见门口有人在卖皮影,全是按照当下时兴戏的角色造型做的样子。他想若昕可能会喜欢,就拿钱给她买了一对,正好是游园惊梦。高师傅虽然魂不守舍,新城喧腾的灯火街道无法在他的眼中呈现出同样辉煌的倒影。他没有忘记带景行去书店。景行在架子上找到了《牡丹亭》,凭借对戏的记忆,希望能看到一个完整的故事。他又找了几本时兴的书,近几年,留洋的人越来越多,也带回了许多洋人的东西。比起火车,电机这些笨重的东西,也有更轻灵的物事随崇洋热潮一道而来。在城里,不论富贵贫贱,一身洋货都是高贵品味的象征和足够炫耀的最大本钱。景行拿了几本卖得最好的书,想看看到底有何处精彩,让书生学者争相抢购。
  那一晚高师傅早早地睡了,景行想他一定累了。睡前他坐在灯前抚摸景行买的皮影,在满室昏黄中,一直紧皱长年都没有彻底舒展过的眉心。
  景行在第二日清晨就回到了后院,先去拜见孟氏。在屋外遇见了若昀。自从毒蜘蛛的事后,景行再也没有和她正面遇上。其实上次那事至今无果,房中的下人都被带去调查,连在远处彩雀院的下人也被拉去审问。但景行后来才得知,盘查她的下人是月现主动要求的。当时蜘蛛离若昀不过一尺远。府中虽众说纷纭,但都一致认为那一定是冲她去的。孟氏又再度问起。她也只是说没注意。等她看见时,那只蜘蛛已经爬上缎面了。景行按礼数给她请安,但若昀却在他身边停了下来,低声说:“很多事因就是果,救等于害。上次的事,我没想到你会进来,不知道是该向你道谢还是道歉了。”
  景行没有听懂,下意识地想告退走开。她并没有带下人,只是独自玉立在回廊上。她又叹息:“当时你是因为担心三妹吧?”
  她对景行来说,从初见那天起,身上就笼罩着一层与她温婉长相不符的幽怨神秘。“有时弱者要保护自己,就必须要让别人相信你确实是个弱者,没有任何的危险。你可要仔细点。”
  景行每次见到她,心里都会蒙上一层压抑。匆匆给孟氏请过安后,就急着回到若昕院中去。她正目色郁郁地坐在炕上,一手托腮地盯着窗户外边,看上去心情很差。她见人回来,哼一声地转过头去没有看他,“外面好玩吗?”
  景行见锁红她们都在廊下做针线活聊天,屋内空无一人,就和她胡扯说笑:“好玩呀,卖泥人的阿嬷捏出一整套的西游记,白骨精蜘蛛精还有哪吒和龙王,做的可漂亮了。还有卖糖葫芦的小哥,新学了手艺,把各式干果塞进鲜果里做成糖葫芦,外头甜丝丝的,咬到里面把牙都酸死了。桥头的米线也很好吃哦,还有烤猪蹄,炸排骨,熏鹌鹑,他们吃东西不用筷子的,直接用手抓着咬。两个汉子吵架比谁能吃辣,要了一大叠泡椒,看谁先认输……”
  若昕不理他。景行于是故意滔滔不绝,看她生气的样子能持续多久。
  她果然沉不住气,低声抱怨道:“你可真会享福,还说我是什么锦衣玉食的大小姐,跟你过的日子一比,我像个要饭的一样可怜,日日等着别人给我送饭来吃,就没别的事干了,成天躺床上就行。”
  她还是没有看他,景行走到她的身后,笑道:“但是这些比起戏园子里的戏,都不值一提了。小姐有没有见过玉碎园的热闹,那里的戏台子是府里的三倍大,客人常常叫好,吵得连乐声都听不见,瓜子花生壳丢的满地都是。还有名角的扮相,他们的衣袂裙摆,都像晚霞一样好看。”
  她叹了声:“我哪里能出去,他们都不肯,好像外面都是鬼似的,根本不让我出二门。”
  景行一笑,说:“我虽然不能带小姐出门,但是我可以把它们带进来。”她终于转过脸来,那时他已经将皮影举在她面前。他相信那对皮影是做的很精致的,因为若昕看见后差点哇一声喊出来,眼中波光粼粼,如同反射的湖面日光。她拿着提棍,动作很可爱地四下摇晃,以至于皮影的四肢呈现滑稽的形态。
  她问:“那些戏子真的像这样漂亮吗?”
  景行颔首,从那晚身边的看客的评价中听说,那名扮演杜丽娘的花旦,即使卸下清丽的粉彩,也是个很俊美的少年郎,有不少高官富商痴迷他的风采,虽然他们的夸奖中掺杂了发酸的嘲弄。
  她笑道:“我想也是,四姨娘也很美呢,其他的戏子一定都很好看。”
  景行问:“是谁说戏子的?”
  她眨着眼睛,回答:“娘那里的几个姐姐都这么喊她,有什么意思吗?还说什么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我知道戏子的意思,那什么又是婊子?”她说的是孟氏房里的丫鬟。因为大户人家最重教养。长辈屋子里的下人,年轻主子也该尊称一声“姐姐”。
  景行对她摇头,尴尬地说:“三小姐,您——”
  她瞪他一眼。景行才改口:“你以后不要叫四姨太太戏子了。”
  若昕不解地眨着眼睛,但还是听他的话,点点头,旋即恍然大悟:“这是骂人的话吗?”
  “没有,只是四姨太太要是听见了,会不开心。因为她现在不能再登台唱戏了。要是你说到她以前的营生,她想起过去的事,会难受的。”
  他没有告诉她实话。娼妓优伶,在众人眼中全是装神弄鬼的下九流。只是他不大愿意从若昕口中说出有尊卑贵贱之分的称呼,虽然那并没有说错。但是自从若昕要求“你我相称”后,在她面前再以低贱的身份存在,令景行很不愉快。
  景行的这个谎言,大体而言也并没有坏处。因为几日后,孟氏屋内几个丫头都受了鞭刑,被赶出去做打扫庭院的低等下人。缘由是孟氏生了大气,斥责她们满口秽语,尽教坏了小姐。自然,这事是发生在四姨太玉玫去幽兰院喝茶后,说笑地提了一句:“太太屋里的丫头一定都爱看戏,对着妾身都是戏子戏子的叫,看来是很想听我唱上一曲了。”
  景行见她笑逐颜开,于是问她为何不开心。她拿出一小包粉碎的桂花高,说:“我记得你最喜欢吃桂花高的。昨天送来的桂花高特别好吃,我给你留了下来。我怕锁红她们吃了,就藏在床上,结果今天醒来,不知道怎么的,它就压在我下面了。”
  景行不知道该说什么,那一刻他的神情也极为复杂。其实在经历那么多事后,他对别人的坏,早见怪不怪,但身边人给予的温暖,却常常让他手足无措。景行把那包难看的糕点接过,捧在手中,含笑说:“好不好看又不要紧,反正味道还是一样的。它并没有改变呀。”
  “嗯,我明白的。就像我们,不管以后会长成什么样,你都是景行,我也都是若昕。不会改变的。”
  那对皮影成了她最珍惜的玩具,常常和他独处时上下牵引。浅金色的纯净日光透过窗纸,在屋中形成淡淡的光雾。两道美丽的影子映照在地面上,伴随她念出的诗词翩然生姿。虽然它们和《牡丹亭》早已无关,都是她像在玩布偶版临时编造的戏文。但景行听懂了那些优美辞藻幻化出的诗篇。她是把皮影当成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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