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苏蔓

　　那一年，夏日好长。
　　可是我家的别院清清冷冷，祖父、父亲、母亲说好了要一起来消暑的，可是我等了他们整整三十八日。别院里的仆妇，一个一个悄悄走掉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在荒草蔓延的庭院。我好想回家，可是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回去，我甚至都没有力气推开别院的大门。
　　赤着脚，披散着一头青丝，我的绣花鞋早掉进水里去了，我的发髻也没人帮我梳了，院子里蝉声不绝，以往祖父最喜欢在蝉声中坐一下午，不允许别人打扰，也不愿去打扰别人。可是他们什么时候才来啊。
　　我摸索着走到大堂，树枝上的果实都被我拿长长大大的步摇簪子挑下吃光了，可是我好像被这个世界遗忘在深山一般。
　　我穿过大堂，呆呆走到溪里，坐在大石上，双脚浸在水里，这样好凉。夏日里真的好热，可是母亲是不允许这样的，记得姐姐以前赤脚泡在溪里，母亲将姐姐罚在阁楼中整整三天。现在母亲不在，我可以肆无忌谈了。
　　我唱着喜欢的歌谣，喝了几口溪水。
　　一阵嘈杂的喧闹声从别院外传来，我以为是祖父，父亲，母亲来了，可是出现在我眼前的却是凶神恶煞般士兵。提成大刀，要来抓我。
　　我赶紧朝我的阁楼跑去，可是溪里突起的石子绊倒了我，我身上摔了好几处。
　　一个士兵揪住我的头发，往我脏脏的脸上吐了一口吐沫。
　　你是谁，竟然如此无礼
　　我一伸手，在他脸上扇了三个耳光。
　　激怒的士兵挥刀便砍，我倒在溪里，溪水真的好凉，我觉得身体里好像也有凉凉的溪水流出，仿佛看见了母亲正款款向我招手。恍恍惚惚间，我感觉自己飞了起来，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抱在怀里，我的头枕在他的怀里，听到了他一颗心的跳动。他带着我在天上飞，我看到那些士兵纷纷倒下，也倒在了溪水里，溪水被染成了红艳艳的一片，我害怕极了，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那年，我十岁，他二十岁。
　　他对我说，以后你不叫苏雅，你叫苏蔓，我不管你以前是谁，以后你就是钦读书人家的女儿，从来没来过高州。
　　当我知道为什么不能再叫苏雅，而叫苏蔓时，我正座在马背上，他带我穿过钦州千顷关。我看到我的祖父，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的姐姐姐夫，我那眉眼勾魂的庶母，我那根本不喜欢却必须喊他兄长的瘦小男孩，还有我的大姑母大姑父，和他们的三个孩子，我的小姑母怀抱着她死去的儿子，头靠在小姑夫的肩上。他们齐齐倒在江堤上，身上衣衫褴褛，蚊蝇乱飞。几个满脸横肉的人，正乱脚踢在我祖父身上。
　　也是他，好好安葬了我的家人。
　　他把我带到了他家，那个一片红纱的地方，他家里真的好大好大，那片红纱就已是一望无际了。他让我住在他家的一片芦苇荡里，尽心得照顾我。我也在这芦苇荡中渡过了十年，这十年，我唯一能见到的人只有他，是他给我衣衫，教我习字，教我练剑。
　　这十年里，我也慢慢知道了，祖父因为与韩若水交好，一首珍珠诗断送了好多人的性命。
　　而他，已做了庄主了，那年我二十岁，他三十岁。他的女儿刚刚出生，其实我知道的，他的三个儿子都夭折了，每次他都会当着我一个人的面哭。在芦苇荡中，我柔声细语得安慰着他，又将他教我的剑法演给他看。我们一起练剑，他总是说，蔓蔓，你的剑法再凌厉些，像她那样。我知道他说得她是谁，便是她的夫人，那个叫熙言的，美得不可挑剔的人，美得不可挑剔的妻子。
　　后来，当我告诉他，我坏了他的骨肉时，他的女儿已经两岁了。
　　我不管不顾，说可以做妾。在我们家，妾是最低等的，祖母说，不过是个生孩子的女人。祖父的几个妾室，在祖母过世的前几天，被大姑母一一亲手斩杀，其实姑母早就知道，里面那个只知一味附和祖母，给祖母梳头，哄祖母开心的姜氏才是我父亲的亲娘，而那个向来胆小怕事的孙氏，是她自己的亲娘，那个只知念佛，行动迟缓的洪氏是大伯的亲娘，虽然洪氏生下大伯不到一年，大伯便夭折了，她也疯疯癫癫的。那个衣着光鲜亮丽，说话做事得体，全家都喜爱的南阳是小姑母的亲娘，祖母从小宠到大的亲妹妹。而小姑母是大姑母的亲妹妹，父亲的二姐，
　　祖母说，她恨那些给祖父生过孩子的女人，因为所有与祖父有关的女人都有孩子，就她没有。她不在了，她不允许祖父再看一眼这些女人，包括自己的亲妹妹。
　　祖母走后，祖父一下子苍老了十几岁，他辞去了那个全族都为之骄傲的大理寺卿，整日一个人坐在祖母房中。
　　后来，母亲告诉我，祖母是前朝的大公主，她的母亲，是前朝的皇后，她的父亲，是前朝的皇帝。她生来就如此骄傲，她的下嫁是可以给夫家带来一世荣耀的。而南阳的母亲，只是宫里一个不识字的末等宫女。所以，祖母总是那么的盛气凌人。可我也知道，他们罗列祖父的罪名，其中有一条，就是私娶前朝两位公主为妻为妾。
　　我跪在地上，哭哭说着我的过往，我说孩子便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不要再在这个芦苇荡里了，我要将孩子带大，让他入仕。只要进他的家门，哪怕只是一个妾室。
　　他只是说，等孩子生了在说吧。
　　我怀胎十月，他请了两个聋哑婆婆来照料我和孩子。
　　可是十个月后，我生了，当我看到我的孩子时，我再一次陷入了极度的恐惧中，我的孩子，他竟然长了两个头，如同怪物一般。我又哭又闹，他沉默不语，说可以送我们母子回高州，我和他争执中，孩子从我手中滑落，掉进了水中，一会儿就不见了。
　　我要去找孩子，他却抱住了我，我挣脱开他，胡乱奔了出去。
　　三个月后，我又回到了他家，这次，我还是叫苏蔓，不过，我是星州牧的妹妹，丈夫寻花问柳，哥哥主张退婚，后来哥哥生病去世了，我便来了梦州，来他家教他的女儿读书习字。
　　我温婉雅致，我本就是大理寺卿的孙女，不需伪装，不需刻意做作。而真正星州牧的妹妹，那个可怜的女孩，早就寻了短见。
　　当他知道我又来到他家中时，已经是几个月后了，他的妻子，早已认可了我的学识和态度。雪宁也是非常喜欢我。他无可奈何，却又不敢正视我一双含泪的星目。
　　那一刻，我才知道，他不过也是个懦弱的男人，有父亲，哥哥那般的英雄豪杰，他相形见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