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清河

　　离开了爷爷的书房，华云在漫无目的的随处乱逛。
　　唯一的亲人是混蛋、白痴、吝啬鬼，是谁都会郁闷。
　　说是乱逛，其实也是有目的和方向的，只是这种目的和方向，是长时间的习惯影响下的潜意识行为。
　　牛头镇不小，人家有两万户。但两万户的人家分布在周围广袤的群山里，真正的市集不过是沿着大河两岸的一小段，大约住着三千余户人家。华老爷子的小学堂自然不在地价昂贵的市集中心，而在最上游，离繁华的市集的起始处大约还有半里路的一座小山丘上。而这座小山丘是华老爷子用前半生的全部积蓄买来的，因此也只有华家一户人家。更准确的说是只有华云爷孙两人，显得格外的清净。
　　山丘的东面朝着繁华的市集，小学堂也面朝东方，在夜晚可以看到万家灯火；西面朝向蜿蜒无尽的群山，华云爷孙住的小竹楼在这一面，在夜晚常有凉爽的清风。
　　此刻，华云正站在西面。太阳渐渐倾斜，变成夕阳，在远处的山峦上似升还坠。洒下漫天的红光，有一种特别的美丽。
　　这个傍晚格外的沉闷，让人呼吸都感觉到困难。
　　有风掠过山腰的竹林，竹叶在晚风中轻轻摇摆，飒飒作响。带走了少许久旱不雨的酷热，也让华云心中的郁闷少了很多。
　　华云沿着竹林中的小径蜿蜒而下，躲开那棵倾斜挡路的斑竹，来到了山脚。
　　一条小河从山脚流过，河面只有五尺宽，在往年的夏季里可以淹没脚踝，今年牛头镇大旱，河水更浅；冬季的时候会完全干涸。
　　这条河不是穿镇而过的那条大河。
　　华云很熟悉，很熟悉这条河。
　　哪里水深，哪里水浅，哪里谁凉，哪里水温，华云都知道。
　　这时候映着晚霞，清浅的水面泛着琉璃色的光，如梦似幻。
　　华云掬了捧水洗了洗脸，觉得河水很是清澈、凉爽，连带着连心情好了很多。
　　华云喜欢这条河，从小都喜欢。自小没有父母陪伴的他在成长中有很多烦恼，而且有个无法沟通的爷爷。每当烦恼有无解时，他就意识里来河边，或发呆，或自言自语，或漫无目的的在河滩上闲逛。渐渐地他觉得这条河是有感情的：夏季里叮咚的流水是奔腾着快乐，冬季里的滞涩的冰碴是呜咽着悲伤。
　　到现在，华云更是常来河边玩耍——无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这是同年龄的人不能体会、也是说不出来的感觉。所以他从来没对相好的同学说过，也没有对爷爷说过。
　　很久前这条小河是没有名字的，或者说没有属于自己的名字。
　　小的时候华云问爷爷这条河叫什么名字，爷爷说没有名字。华云也觉得应该没有名字，因为河水太浅，与穿镇而过的那条河完全不能相比。
　　爷爷说她没有名字不是因为河水太浅，而是因为利益太浅。
　　那时候华云似懂非懂，现在也一样似懂非懂，但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他始终觉得这条河应该有属于她自己的名字。
　　向前流一里多地，这条河会流进那条穿镇而过的大河里，那条大河有一个响亮的名字——金钱河。
　　人们在河里捕鱼、洗衣，利用河水来运输、灌溉。
　　可以说金钱河是牛头镇的母亲河，他流淌的虽是水，但也是金钱。“金钱河”三个字，也算名副其实。
　　“金钱河”的名声很响亮，牛头镇没有人不知道的，甚至连更远的外地人都知道。
　　金钱河是那样的有名，有名到以至于他周围所有的河都沾了他的光，统统都被称为金钱河，或者更准确的描述叫做金钱河的支流。
　　华云觉得很不服气。金钱河之所以会有那样恢弘的水势，能给人们带来那样多的利益，难道不是因为有很多条像眼前这样连名字也没有的小河的奉献吗？没有这些小河河水的汇聚成，金钱河还能是金钱河吗？
　　所以事情的本质是金钱河沾了许许多多无名小河的光，而不是这许许多多的无名小河沾了金钱河的光。
　　两年前的时候他坚持给这条河取了自己的名字——清河。自己攒钱买来凿子，在自己常坐着发呆的大石头上歪歪斜斜的凿了“清河”两个字。
　　华老爷子也算附近小有名气的文人，华云从小在小学堂里厮混，耳濡目染下自然也读了不少的书。但毕竟年幼，取不出什么高雅的名字，取名“清河”，仅仅是因为这条河的河水很清澈——不论是在夏季还是冬季。
　　华云也去过不远的金钱河无数次，那条河的河水很大，在镇上最宽的地方有十余丈宽，窄处也有五六丈宽，夏季时可以通航三层楼船。河上从早到晚都有大大小小的船只穿梭，欢声笑语不断，热闹非常。
　　华云只是觉得那河的水有些浑，不如山脚的这条河干净清澈，因此有些不喜欢金钱河。所以取名的时候，突然很希望这条小河能永远的保持清澈、纯净，于是取名“清河”。
　　华云自然而然走到一块很大的岩石上坐下——是他常坐的位置。背后是深浅不一、歪歪斜斜的“清河”两个字。
　　凿的很难看很丑陋的两个字。
　　淙淙河水从流过，在这块岩石下形成了一弯小小的水塘，方圆八尺，深有两尺。
　　他的眼神似乎在盯着水中某处，其实是漫无目标的思考、发呆。
　　今天他会发呆的原因是因为他不能理解爷爷的行为和态度，当然这也不是第一次。
　　思考会变成发呆，是因为思考不会有结果，自然只能变成发呆。
　　附近的人都说华老先生很有学问，华云却不这么觉得。因为从小到大，爷爷没教过自己什么——从这一点上讲，华老爷子甚至比不上一个山野里只会种田的农夫。因为即便是一个只会种田的农夫，也会尽可能的把他会的、懂的教给自己的孙子。
　　这也是一种混蛋、白痴的做法。
　　有时候深夜梦回、烦恼无计可消除的时候，他甚至怀疑过自己不是爷爷的亲孙子。
　　华云觉得自己就像清河两岸那些无言的柳树，或者山腰那些沉默的斑竹，在寂寞孤独中狂野的生长。
　　只是斑竹有节，所以还能长的笔直；柳树无节，就长的枝丫倾轧，张牙舞爪。
　　华云不知道自己将来是会长得像斑竹还是像柳树。
　　水塘中忽然有一条游鱼蹿起，调皮地吐了个水花。
　　华云从发呆中醒来，发现那条鱼已经悠悠游走。
　　这里只是一弯浅浅的池塘，在冬季时水面更会缩减到方圆不过三尺，深不过一尺，所以也没有大鱼，有的只是些拇指粗细的小鱼。与金钱河里动辄数尺长的大鱼完全不能相比。
　　不一会儿，好几条鱼儿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在水里相互的追逐、嘻游。
　　华云觉得有趣，羡慕鱼儿的自由自在，羡慕鱼儿可以呼朋引伴。
　　不像自己是拘束而孤独的。
　　晚霞已经散去，夜幕悄悄的上来了，渐渐地连游鱼也看不到了。
　　华云站起，准备回去了。虽然他始终觉得与爷爷之间有一条不可名状的鸿沟，但也不愿让爷爷担心。
　　天色已经彻底的暗先来，看不见地上的路。不过华云不担心会踩空，因为这条路他走了无穷多次，哪里有一个小坑，哪里有一块突出法人尖石，哪里有一阶木桩，都留在了他的心里。
　　回到竹楼的时候，华老爷子已经在厨房里忙碌着晚饭。看到华云回来，也没问华云去了哪里，为什么回来这么晚。
　　华云上前帮忙，然后祖孙二人平静的一起吃饭。晚饭后，祖孙二人一起在华老爷子的小书房中看书。
　　华老爷子书房里的书不多，只有四百多本。放在三个书架上。其中一半是天文地理之类的书，另一半则是志怪小说、游记、风俗演义之类的。华云知道的这个世界尊奉的经典，比如《孝经》，比如今天小学堂里教授的《天道本源考记》，这里一本也没有。
　　那些书都被爷爷像扔破乱一样放在了学堂里，而且也从来不鼓励华云去读。
　　不过华云在学堂厮混多年，从有记忆一来就从来没有离开过学堂。所以那些书华云也读过多次。与爷爷书房里那些晦涩难懂的天文地理类的书籍相比，华云觉得那些书更有趣，更激励人，很多次在心里感叹经典果然是经典。
　　比如《天道本源考记》，讲述的就是整个人族的历史，讲述的是昙明祖师带领整个弱小的人族击败强大而残暴的妖族、魔族，救黎民于水火、还天下以太平的英雄往事。看后就让人热些沸腾，崇敬不已。但华云每次读这些书的时候，一向不管华云的华老先生却反常的不高兴，多次阻止。只是爷爷越阻止，华云就越好奇，经常去偷看，最后华老爷子最后只能叹气，任凭华云去了。
　　直到繁星点点的时候，华老先生去睡了，华云也上了床，但没有睡着。
　　一半还是因为郁闷，另一半是想着明天该做什么。
　　小学堂的规矩是每月的初一、十五是不上学的，明天正好是七月十五。
　　华云听同学说明天玄真观里会有祈雨的仪式，觉得去看看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