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下第二位谪仙

　　樊城是大楚荆北路襄阳治下几个比较繁华的县城之一，兴许是因为北魏天子年事已高，无心发动战事，这两年靠着南楚边境生活的老百姓虽说提心吊胆，但好歹过了几年安生日子。两荆气候湿暖，河流密布，不似边塞那种苦寒之地，只要肯踏踏实实侍弄庄稼，总不会少口饭吃。樊城这种鱼米之乡丁口自然不少，又是水陆通达之地，不少有心的生意人视之为生财宝地，放眼望去，县城里多的是店铺市坊，一片熙熙攘攘的热闹景象。
　　靠近城北井水巷子口有个面铺，规模不大，樟木牌匾上的名字倒挺奇特，“宋小二的素面”，彻头彻尾的大白话，当时开张之初还有几个老学究揪着胡子抬头瞧了半天，想从这几个字儿里琢磨出点声韵格律出来，最终不了了之，反倒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笑谈。
　　眼下太平时节，平头老百姓日子大多能过得去，掏两三个铜板来一碗面条并不费劲，何况这家小面铺的素面是出了名的地道，几张长条凳子上坐满了干完苦力活的年轻汉子，稀里呼噜来一海碗点了香油葱花的面条，那叫一个舒坦。
　　约莫到了申时，还呆在面铺里的食客极有默契同时起身，这家面铺面条滋味是不错，价格也实惠，但就是规矩大了点，申时准时打烊，要知道外面可是艳阳阳的天。柜台东头摆着个用来收铜板的瓷碗，食客们纷纷排出三枚大钱扔进碗里，对趴在柜台上聚精会神盯着一本《江湖英雄传第二卷》的年轻人招呼道：“小二，钱可给过了。”
　　小二其实不是小二，而是这家小面铺的东主，只不过因为条件着实有限，这个年纪轻轻的东主还兼任跑堂的伙计，所以众人都唤他“小二”，一来二去之下，便连店名也改了，没想到反在这小小县城做出了点名堂。
　　被叫做小二的年轻人随意摆了摆手，示意知道了。他胳膊肘旁边还摆着几本书，大多是《大苍山侠侣》、《白马寺传奇》之类的江湖小说，只不过多半装订磕碜，怕是从哪个地下小书坊传出来的盗版书籍。
　　“江九公笑道：‘你危言耸听，又出言激我，只不过要我再教你们两人功夫。你乖乖的多烧些好菜，九爷总不会让你们吃亏。’郭蓉大喜，拉着江九公又到松林之中。江九公把‘御龙十三剑’中的第二招‘二龙戏珠’教了黄靖。这一招气出华池，双剑合击，威力奇大，黄靖花了三天功夫，方才学会。在这三天之中，江九公又多尝了十几味珍馐美馔，郭蓉却没再磨他教什么功夫，只须他肯尽量传授周靖，便已心满意足。”
　　“还真是古今YY无不同。这要是放到我那个社会，还不得被金老爷子告个剽窃侵权。”表情明显有些抑郁的年轻人索然无味放下手中书，一边嘀咕着“下次哪怕多花点铜板也要买北边武研书社出版的精品”诸如此类的话语，一边站起来欠了欠身，扫了一眼碗中堆积的铜钱，然后出了柜台，打算把靠在柱子上的门板卡进门缝，申时打烊，这是自开张来就雷打不动的规矩。
　　穿越归穿越，规矩还是要守滴。
　　“小二，两份素面带走，有其他什么拿手的也一起上来，不差那点银子。”很显然不是所有人都像年轻人一样守规矩，从店铺外面闯进来两个人，其中一个纹着猛虎下山图案的壮汉先是给身后人擦干凳子，才叫唤道：“聋了？还不赶紧让后厨去做？”
　　一身小二打扮的年轻人眯了眯狭长的眼睛，这壮汉他有点印象，城西一个挺有势力的大泼皮，有个诨名叫花皮虎，听说还有点官府背景，而身后竟然是个看起来年纪不过十二三的小丫头，穿着一身市面上要卖到几十两银子的顶级蜀锦褂子，模样倒是挺稚嫩，只不过表情倒有股说不出的老练，看花皮虎讨好的表情，估计来头不小。
　　只不过令花皮虎诧异的是这个年轻人没有丝毫露出惧怕的表情，只是歉意笑道：“客官真是对不住，小店申时打烊，现在不做生意，还请回吧。”
　　花皮虎脸色有些挂不住，要不是有位大人物临时起意交代下来要吃碗素面，他也不会领着这个小丫鬟来这家在城里有点名气的铺子里面。只是令他不解的是樊城里出名的几家大酒楼谁没有能耐做出一桌几两甚至十几两银子的席面，好酒好菜有的是，那位大人物怎么就想吃几文钱一碗的面条？
　　不过这家面条还真的是不错——这样一个想法在花皮虎心里转瞬即逝，随即冷笑道：“真是不识抬举，吃你一碗面条是给你脸，还真敢在老子面前摆谱？”
　　花皮虎伸出长满老茧的手掌就打算给眼前不识相的小兔崽子一巴掌，他虽然没有窥视武道的机会，但常年打熬气力，一身拳脚功夫等闲放倒三四个汉子不在话下，拿捏这个弱不禁风的年轻人更是绰绰有余，只不过令他惊愕的是，随着一声“啪”的清脆声音，他的手掌并没跟对方白白净净的脸蛋来一次亲密接触，而是被年轻人精准捏住了手腕。
　　花皮虎暗自加了三分力，却惊骇发现对方那只修长白皙的手掌有如牢不可破的铁枷，他整条胳膊都被锁住动弹不得。
　　这小兔崽子哪来的这么大力气？花皮虎徒劳挣扎片刻，他也算是久经斗殴的惯犯，很快冷静下来，不过随即面色就变得有些惊恐，因为他想起了这家井水巷子小面铺一个流传多年的传说。
　　年轻人依旧是笑眯眯的表情——虽然实际上他并不喜欢这种故作城府的做派，然后扯着嗓子喊了一声：“三爷！”
　　不知是不是年轻人这一嗓子太过洪亮甚至还带着几分倚仗的缘故，本来还有几分胆色的花皮虎感觉整个铺子里的温度都降了几分，浑身上下鸡皮疙瘩暴起，尤其是右手手腕被攥住的那部分皮肤，竟有些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靠里间的布帘被拉起，然后走出一个白发长须，颇有几分仙风道骨意味的老者。
　　花皮虎不是没有见识过江湖上真正的高人做派，年龄尚轻的奇才抛去不谈，凡是上了年纪，修为精湛的大高手，多半一身鹤发童颜出尘不染的气度，他曾经有幸目睹过一位守正境级别的高手，单凭一柄不起眼的长剑，竟能从襄阳城外那宽达江面呼啸而过而无滴水沾身，这差不多就是他眼中的神仙境界了。
　　而眼前这个“三爷”，单就气机而言，似乎还要比他心目中的神仙更盛几分。
　　面容清阙的老者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然后一指挂在背后门墙上那一具夺人眼球的剑匣。
　　有剑出匣，宝光冲宵。
　　共计五柄看着就很有来头的长剑激射而出，于老者周身排成一字长蛇，如有灵性漂浮不定。
　　“驭剑？”花皮虎满头冷汗直冒，他是真后悔怎么没早一点想起来这个小面铺的传闻。
　　似有剑仙。
　　他只是听说过“驭剑”这个词儿，眼下情急之时才脱口而出。花皮虎虽然不清楚这两个字儿背后代表的意义，却也明白能够驭剑的剑道神仙，要远比守正境的高人还要来得稀罕。
　　要知道守正境，已经是仅次于天人五境中归真境的大高人了。
　　今个儿出门没看黄历，吃个面就要惨死在老神仙的剑下？他可不认为自己这个身份能让身后几位贵人为他花费代价报仇，自己有几斤几两他肚子里还有点数，花皮虎奋力挣开年轻人犹如枷锁的手指，膝盖一软跪倒在地，涕泗横流道：“求老神仙饶命，求老神仙饶命！”
　　那五柄遥指他腹心的漂浮飞剑在接触他体内前一刻悠然旋转，深入至旁边木柱中，颤抖不停。
　　侥幸逃脱一命的花皮虎一颗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站在他身旁的年轻人冷笑道：“还不快滚？”
　　花皮虎不敢擅自做主，求救似的望向身后那个丫鬟。
　　小丫头倒是还有一点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小气概，不过揪住下衣摆的纤手暴露了她此刻并不似表现出来的那般镇定，带着一丝情绪说道：“既然店家说已经打烊，那就不强人所难，明日再来便是。”
　　如蒙大赦的花皮虎大喜过望，所幸对方还算识相，没跟老神仙过不去，不然夹在中间的他绝对是最倒霉的那个。他屁滚尿流地爬起来，连忙到前面领路，临走还不忘给飘然物外的老神仙磕了个震天响的头。
　　年轻人盯着两人远去才收回目光，老老实实把门板卡进门缝，关上门之后长叹了一口气。
　　“三爷，你又把柱子戳了几个洞。”
　　从头到尾未曾发一言的三爷本来颇具神仙气韵的老脸上露出一丝愧疚的表情，负于背后的双手伸出，如果不是眼力奇毒无比的武道高手，断然不会发现他十根手指皆缠绕有两根涂有特殊色料的细丝，从屋内大梁和各个隐秘角落延伸至刺入木柱的五柄长剑上，随着手指抹复挑，能够轻易操控五柄剑器浮游挑刺。
　　这是一个看起来不浩大却极其繁复的机关工程，从光线反射到地板内房梁中的细小拉环无不经过精密设计，让不是土木专业出身的穿越小伙着实搅了将近两年的脑汁，即便如此，他也不敢让三爷时不时露一手，即便迫不得已，也都是让老人家在屋内最里面那个光线黯淡的角落里玩杂耍，神仙嘛，就得低调。高调的那不是神仙，那是村头大仙。
　　“我要是真能驭剑就好了。”年轻人一边感叹，一边暗自运起周身真气，不出意料只感觉到体内一股热流涌动，便再无其他。
　　三爷一个简单曲指勾勒，五柄长剑嗖嗖飞回剑匣，可见老人在此道上确实苦下了一番功夫，要不然也不能哄住花皮虎这种混迹市井多年的大流氓。老人褪下手中拉环，表情渐渐谄媚到一个年轻人不忍直视的程度，简直要比刚才的花皮虎的狞恶笑容来得更摧枯拉朽，然后比划出一个“二”的手势。
　　“知道啦，我是天下第二位谪仙。”
　　本名宋乾的年轻人面色微苦，老爷子半真半假哄了他十四年，是不是谪仙他不清楚，但穿越者那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宋乾默默数了一遍瓷碗里的铜钱，叹息道：“三爷，算上修柱子的钱，怕是没钱买酒了。”
　　三爷露出惊愕悲痛后悔兼具认命的复杂表情，此时奏上一首《江河水》的二胡曲那简直就是绝配。
　　宋乾心中一软，无奈道：“顶多二两黄酒。”
　　《江河水》瞬间切换成《赛马》。
　　兴奋至极的三爷转身回里屋，却没想到被门槛绊了个大马趴，挠挠头爬起来的小老头并不在意，冲宋乾咧嘴笑了笑，露出牙缝里的那片绿油油的青菜叶。
　　惨不忍睹。
　　这厮在后厨干活的时候肯定偷吃了一碗青菜面。
　　无可奈何的宋乾长叹一声，就自己这种落魄处境，算哪门子的天下第二谪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