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姐 新

　　临睡前，手机忽然响个不停，原来贵姐生了女孩，家庭微信群睡意顿消，红包雨哗哗的落下来。张刚发来图片，粉色的襁褓中一个红彤彤的小肉团，细嫩的胎发，紧蹙的额头，小手含在嘴巴，睡得很香。兰姨说，女孩金贵，真为你们高兴。
　　这是她们的第二个孩子，唯一的孩子。
　　1.私奔
　　贵姐年轻时候是村里出名的美人，长腿、细腰、鹅蛋脸，尤其是一双杏眼，扑闪扑闪的，总有说不尽的风情。贵姐初恋是在小学，对象是同校的邻居大强。大强比贵姐高两级，每天准时出现在贵姐家，一手拉着贵姐，一手拎着书包，活脱脱个保镖。于是两家人时常调侃说，看，多好的一对小夫妻。大人无心，孩子有意。久而久之，两人还真的谈起了恋爱，花前月下的说了不少情话。
　　6年级某次考试后，贵姐又因为成绩差被父亲骂了一顿后，于是起了离家出走的念头。她哭哭啼啼的跑去初中找大强，扑进他怀里说要一辈子跟他在一起。女朋友梨花带雨的柔情挠的男孩的心痒痒，于是大强逃了课，决定带着女朋友私奔。两人商议去市里找份工作，建个属于两人的爱窝。在县城等待转车的空闲，两人跑去公园游玩，在公园的地摊上，大强花了2毛钱，买了一对铁环戒指，两人学着戏台上的模样，对着公园的大槐树拜起了天地。情意绵绵的情话还没说完，父母们便从天而降，把这对鸳鸯逮了回去，不消说各自挨了顿打骂。这件事迅速成为了小村庄茶余饭后的谈资，甚至有好事者添油加醋的说两人正准备脱裤子时候，被公园卫工发现的，还差点被扭送到派出所。两家看到如此光景，也便默认下两人恋情，下了聘礼，定了亲，计划等贵姐初中毕业后结婚。
　　大强初中毕业后，跟着本家大哥去深圳打工，临别前握着贵姐的手，信誓旦旦地说等赚了钱就回来娶她。贵姐泪眼婆娑的把情郎送到村口，两人依依不舍说了很多山盟海誓。不过年轻的心总是骚动不安的，情话抵不住外面繁华的诱惑。半年后，大强让人捎话回来，年轻不懂事，亲事取消吧。贵姐的世界顿时坠入黑暗，她不肯吃饭，不肯上学，握着戒指没日没夜的哭，直把自己哭进了医院，她给大强寄了很多封哀婉的挽留信，哀求、乞怜，卑微了所有的尊严。大强却把信丢进了火炉，来温暖他和另一个女人的爱巢。
　　2.情妇
　　恋爱失败，成绩也一团糟糕，初三伊始班主任家访，直接表达了希望贵姐放弃中考，转考中职的要求，他说贵姐的成绩太差，会拖累学校的升学率。贵姐索性辍学在家，她觉得整个世界都与自己为敌，她决定自杀。当刀片划破手腕的时候，冰凉与疼痛刺醒枯槁的心，她看到刀背映照出的相貌——一双含泪的杏眼，楚楚动人。美人怎么会缺乏人爱呢？她对着自己微笑，风情万种。
　　北上广总是充满魅力，贵姐按捺不住对外面世界的向往，带着父母给的500元，和同村几人坐上了开往北京的汽车。经同村张刚介绍，她很快在一家制衣厂找到工作，这是一份简单却枯燥的工作，每日听着机器单调的吱喳声，不停地在布料上纫上密麻的线。但当霓虹灯被点亮时，生活也被唤醒了。他们像被释放的囚徒，迫不及待的逃出工厂，冲入繁华的商业街区，她们欢乐极了，即使身上的衣服是街角淘来的便宜货，唇上是廉价的口红——城市真美，年轻真好。贵姐自不例外，大都会的一切都让她着迷，尤其是商场模特身上的时髦着装。她常常在梦里穿着它们翩翩起舞，灯光围绕着她旋转，她是世界的中心。
　　城市里长满罂粟，年轻的欲望为其浇灌。不久，姐妹们发现，贵姐多了条红裙，和西单商场模特身上的那样一模一样。又有人发现，她偷偷丢掉地摊淘来的廉价衣服。在单调的工厂中，任何的异常都会引起全体的热情，人人都变成了福尔摩斯，积极寻找蛛丝马迹的证据，案子很快便侦破了——贵姐做了厂长的情人。厂里姐妹迅速疏远了她，她们公开指责她浪荡、下贱，暗地里却对她妒忌的发疯——哪个姑娘不喜欢漂亮的服饰。青春的美丽如同花期，开花吐蕊只是短短几年，等有钱了，容颜也凋败了，更况会有钱吗？所以几乎没有犹豫，贵姐便跳上了厂长的桑塔纳，任他的手游走全身，用永远充满烟味的嘴巴咬住她的唇，吸吮她的胸。
　　刚进厂时，贵姐的清纯漂亮吸引了不少追求者，他们明争暗斗的大献殷勤，而今见贵姐填了厂长的后宫，便瞬时结成联盟，一致孤立曾经的女神。然而，张刚却依旧如哥哥般照顾贵姐，陪她加班，帮她打饭，偶尔陪她逛街。他说出门在外，老乡要相互照顾。
　　建立在金钱上的男女关系是脆弱的，厂子里又来了新的姑娘，含苞欲放如同雏菊般娇嫩，贵姐像件旧衣服，被随手丢弃了。姐妹们的妒忌终于从她身下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强烈的幸灾乐祸，她们故意在她身边大声讨论某个爱慕虚荣的女人是如何下贱的做了小三，又是怎么被玩弄一番后被抛弃。她们中有和同厂小伙恋爱的，故意当着贵姐面的说情话、拥抱、亲吻。这一切都让她们充满报复的快感——她们不如她漂亮。人间的恶意像白蚁爬满她全身，疯狂地啃噬着瘦弱的身心。她再次选择自杀。
　　3.定终身
　　贵姐没有死。
　　张刚救了她。
　　那天张刚在食堂没有见到贵姐，担心她饿肚子，便打了饭送去宿舍，正好碰见她打扮的漂亮出门。他以为她要去和什么人约会，便转身回了自己宿舍。可是回到宿舍后，他越想越觉得贵姐的神情悲戚，便开始四处寻找她。他找到河边时，几个孩子正哭喊救命，说有个红裙子姐姐跳河自杀了。张刚立刻明白那就是贵姐。他急忙跳入河中救人。所幸落水时间并不长，加之周围人的帮助，贵姐很快恢复了意识。
　　那天，张刚吐出了心中的爱意。他用柳条编了指环戴在她的中指上，他说别嫌我穷，我会努力让你过的幸福，嫁给我。没有亲朋好友的祝福，没有婚礼酒宴的热闹，甚至没有人知道他们恋爱。只有月亮在漆黑的河面投下一弯白净，像贵姐笑起来的眼梢。
　　他们辞了制衣厂的工作，回到村里，想要像父辈那般，做个安安分分的农民，一亩三分地，孩子媳妇热炕头。但是，贵姐被包养的消息早已在家乡传开，父母拒绝贵姐进门，张刚的母亲更是以自杀为要挟，逼迫两人分手。但是这次贵姐是幸运的，张刚紧握着贵姐的手说，这个女人我要定了。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开家，揣着仅有的几百元去了上海。
　　4.上海生活
　　他们住在阴暗潮湿的地下室，和其他数十个人拥挤在十几平米中，用一张帘子隔出自己的私密空间。这里有各色的人，工地的民工，发廊的洗头妹，流浪的歌手，甚至有街头的扒手，他们有着共同特征——贫穷。
　　他们在弄堂口摆了个拉面摊，一口大锅，一张案板，一摞碗，一筒筷子，一张桌子，四个矮板凳。白天，他们笑脸迎送每一位客人，晚上张刚则去公司做保安，而贵姐借着微弱的灯光帮人缝补衣服。因为味美价廉，加之夫妇两人的热情，拉面摊的回头客越来越多，甚至有人跨越半个上海过来吃一碗拉面。两人的生意越来越好，钱袋里的也渐渐鼓起来，来到上海的第三年，他们终于从地下搬到地上，房东是拉面铺的老主顾，他被夫妇两人的艰苦感动了，主动提出将屋子半价租给他们。搬家那天是贵姐的生日，张刚说一定要在特定的日子住进新房，他奢侈的买了酱牛肉和啤酒，他说，媳妇，有一天，我要你住进咱自个的房子。这笔钱他还是没有攒够，上海的房价指数般递增，而他们也有了儿子。
　　张刚说儿子是福星。老家的父母终于接纳了儿媳妇，母亲还特意带着一大兜鸡蛋跑来看孙子。张刚盘下一家小门脸，索性辞去保安一职，将营业时间延长到晚上12点。儿子长的虎头虎脑的，尤其一双眼睛黑溜溜的，特机灵。于是他们叫他小聪，希望他有一天能考入大学，有一份体面的工作。贵姐说咱俩受了这多么苦，可不能让儿子再受委屈。
　　4.儿子小聪
　　老家的母亲想把孙子接回去抚养，可是贵姐舍不下儿子，死活不肯同意。于是便会看到贵姐身后背着小聪，利索的煮面、收钱，时不时的回头哄哄孩子。小聪总是安静的趴在妈妈背上睡觉，时不时对客人笑。后来小聪大了，便成了店里的小帮工，送个汽水、擦个桌子，特别讨人喜欢。
　　小聪7岁时候，张刚花了一大笔的借读费，把他送进了学校。小聪是个聪明的孩子，房间墙壁上贴满小聪的奖状，贵姐更是欢喜儿子，儿子的一切要求，她都不遗余力的去实现。给他买当下最流行的变形金刚，带他去吃麦当劳，儿子身上的衣服永远都是崭新的，而她已经忘记上次买新衣服是什么时候。小聪是家的中心。
　　社会在快速的发展，尤其是嗅觉灵敏的上海，似乎是一夜之间，网吧布满整个上海，尽管门前挂有未成年不得入内的标志，老板依旧笑脸迎送着一批批红领巾。小聪也是其中一个，他被这个新奇的东西完全吸引了，尤其是那些身穿迷彩服，手持冲锋枪的战士出现在屏幕上时，他全身的血液在枪炮的爆炸中剧烈沸腾，他喊着冲呀，冲呀，完全去到了那个世界里——一名百发百中的狙击手。他开始不断的向家里要钱，今天说要买本子，明天说要买辅导书，贵姐从未怀疑过儿子，她把钱塞进儿子的无底洞。他开始逃课，模仿贵姐的笔迹写请假条，然后跑去网吧打游戏。在父母面前，小聪永远都是乖巧的孩子，每天按时上下学，在店里吃过晚饭后，便回家写作业，睡觉。他们并不知道，小聪背着书包直接去了网吧，在枪林弹雨中厮杀、呐喊。
　　成绩败露了一切。小聪忘记了考试时间，故技重施的去了网吧。老师在网吧把他揪出来时候，他还在大喊，给我一分钟，敌军就要全军覆没了！贵姐被叫到学校，老师把一叠厚厚的请假条拿给她，小聪学坏了！
　　贵姐不知道那天怎么从学校返回的家里，她觉得天旋地转，双腿软绵绵的，路上她似乎被自行车撞了一下，又似乎是不小心撞到了电线杆上，她都记不太清了，只知道额头和膝盖上被擦破了皮，红色的血印渗了出来。回到家中，正好楼长赵师傅收水费，她摸了下身上没有带钱，便走进卧室，想要从钱盒里取钱，然后，盒子很轻，剩下几枚壹分、两分的硬币，嗬啦嗬啦的像轻薄的讪笑——小聪偷钱了。霹雳瞬间打翻了她，她跌坐在地上，抱着钱盒嚎啕大哭。赵师傅以为家中失窃了，立马跑去拉面铺找张刚。满墙壁的奖状和照片此时变得很刺眼，她冲上去狠命的撕扯着它们，碎屑疯疯落下，她的心也被撕裂了。可是当她的目光与儿子被撕碎的眼睛接触时，她立马后悔了，她扑到照片上，把碎屑抱在怀里，像抱婴儿一样，嘴里哼出了摇篮曲。屋外聚集了一群看热闹的邻居，有人想进来安慰，却都被她推开了。她散乱着头发，手哆哆嗦嗦的拼接着一块块碎片，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张刚回来时，她已经晕了过去，手里攥着刚拼凑好的一张照片，那是他们一家三口去外滩看烟花时照的，小聪骑在张刚肩上，贵姐搂着张刚的腰，三人是多么的幸福。然而，烟花易冷。
　　醒来时候，太阳已经西沉，余晖铺满桌面，一个苹果被染成了橙色。张刚坐在床头，两手握拳倒扣在膝盖上，眼圈红红的。小聪站在床尾，低着头看自己的脚背，时不时抬起手抹眼泪。阳光张开双臂，拥抱着这一家三口。多么可爱的孩子，贵姐伸出手臂，想把小聪揽入怀中，像儿时那般，哄着他，妈妈在这里，不要哭。可是当她的目光看到小聪身后的书包时，她忽然记起老师的话语，孩子是被惯坏了！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反手狠狠的给了小聪一巴掌。一瞬间，三个人全愣住了。贵姐的眼泪也一下子喷涌出来，她哭喊道，小聪，妈不是有意的！她伸手想抱住小聪。然而小聪逃开了，他歇斯底里的喊道，你打我！你竟然打我！你们会后悔的！说完摔门而出。贵姐想下床去追，刚一挣扎，眼前一黑，整个人再次晕了过去。
　　小聪自杀了。他把书包的一端挂在树上，另一端套住了自己的脖子。在楼外的树林中，正对卧室的窗户。他没能等到父亲的到来便断气了。他的表情很狰狞很痛苦，他的脸上满是泪水——他并不想死。他只是想吓吓父母，让他们原谅自己，承认不该打他。电视剧中主角上吊的绳子一定会断开的，游戏中人物死去可以复活。但是现实是残酷真实的，带子很结实，复活药水也不存在。于是他死了，12岁。
　　贵姐进了精神疗养院。她不断的扇打自己的面颊，哭喊说，儿子妈妈给你道歉，你醒醒，别闹了。她把纸张撕碎，然后又重新粘补起来，说，儿子，妈妈不该撕你的照片。她跑到学校门口，看到和小聪身材相仿的孩子，便冲上去搂抱，嘴里喊着小聪，妈妈带你去吃麦当劳。她生命中重要的弦断了。
　　5.尾声
　　时间悄无声息的老去，美人像被晒干的枯花，依稀保留着曾往的轮廓，却没了色泽和光艳。贵姐在医院住了1年，回到家里，张刚早把有关小聪的物什收了起来，贵姐央求他给她，她说自没有儿子的气息在身边，她会再度崩溃的。她白天照常去面铺干活，晚上则抱着拼粘起的照片，唱着摇篮曲入睡。她常常坐在黄昏里，双手环抱着，放佛有个婴儿在怀里安睡。
　　小聪自杀的第4年，贵姐忽然对张刚说想再要个孩子，她说她梦到小聪对他道歉，说他还想做妈妈的孩子。于是，他们去医院做了试管婴儿。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孩。贵姐抱着孩子笑啊，那么开心，她说小聪，妈妈知道是你，妈妈再也不会打你了。。
　　张刚说女孩和小聪活脱脱的一样模样。芳姨忽然来了句，可别和小聪一样。
　　群里一下子寂静了，屏幕上显示，对方已撤回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