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驼 腰 雅 丽 中篇上 ——驼女人和瘫丈夫及残疾亲友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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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0年代的百姓故事)
  一
  小驼腰人仅三尺高,家里生计艰难,她却不自卑哀怨,鼓起信心,向亲友借资几万元,在黄海路的个体服装市场,租下工商局砌好的一间门面房,新开办了一家雅丽时装店。店里一切布置就绪,本可今日便开张营业,只因“雅丽时装店”的金字匾儿,还没赶制好,加之今天是单日,便延至明天的双日开业,图个喜庆。
  她人没有柜台高,机灵的脑壳一转,便请龙儿的爷爷定做了一张高脚木椅,爬坐上去后,顿时象六尺高的大汉,上半截身段探出了柜台,店外的行人哪里能看出她矮驼的身段。她心里琢磨明日就开张,今日不妨先练亮嗓门,免得开张时嗓子哑声破锣的吆喝得不中听,吸引不了过往的顾客进店来买货。于是,她便运足气,鼓圆双腮敞大嗓门,脆亮亮地吆喝了一声。雅丽服装,今日开张,款式时髦,价格公道,八折酬宾,欢迎光临!
  不料,门外竟有一名耳尖的年青顾客,听到了吆喝声,当即推开虚掩的玻璃门,兴冲冲地跑进店堂。小驼腰先是一愣,后会过神来,忙不迭地对他打招呼,说了明日开张的原由。年青顾客十分精明,他打量了一遍店堂里的服装,见比这条服装街已开张的店摊款式和色彩更加新颖鲜亮,便眨了眨眼珠逗趣地说,我的名字就叫喜庆,今天给你富姐送财气上门,你这头一笔生意为何不做哩?!
  小驼腰也不笨,她的脑壳转得快,看眼前这个年青顾客长得又帅,心里掂掇天底下童男子开市最吉庆,我不妨在开张前先偷个嘴,赚一笔送上门的钱。于是,她便莞而一笑,对年青顾客询问道,小伙子,你今年多大岁数?年青顾客被问得一头雾水,不禁纳闷地反问,咦?你做生意还问年龄?真是跷蹊!小驼腰故做庄重地点头说,嗯嗯,我卖服装有个讲究呢!年青顾客听得心里不悦,本是不想报岁数的,但经不住小驼腰店堂里的挺括西装的诱惑,眼馋得快流下口水,只得慢吞吞地报出了年龄。我今年二十。小驼腰急忙又问,你谈过恋爱没有?年青顾客不禁气恼起来,大声地回,没谈过!他急又反问,你卖西装与谈没谈过恋爱有啥关联?小驼腰却不紧不慢地说,关联大着哩!眼下搞市场经济,假货水货象滑泥鳅似地钻出来的太多了!她朝店左店右一指说,就这条服装街,假冒的名牌西装多得很呢!这么?只能骗外行的人。年青顾客听得心里愈加着急,瞪了一眼说,你东扯葫芦西扯瓢做啥?我又不是呆瓜,去买假货水货!
  小驼腰见他急了,忙劝慰说,小伙子,请你别急!现今的青年时兴早恋,未婚同居的多哩!童男子变得愈来愈金贵了!年青顾客听出了小驼腰的弦外之音,不禁气怒起来,猴了小驼腰一眼说,你西装不卖拉倒!何必红口白牙乱糟损人呢?小驼腰见年青顾客气得眼白眉青的模样,她凭过来人的经验,断定他还是一头草林间蹦蹿的小雄麂,这才仰颈大笑起来说,小伙子别生气!我不过与你开个玩笑。她向他招了招手说,来来来,大姐帮你挑一套耐看的西装。
  年青顾客终于转怒为喜收住了足步,眼睛珠紧盯着衣架上的西装看。小驼腰抓起椅子边带铁叉头的长挑杆,代替矮矬的身段,短小的手臂,挑下一套适合年青顾客个头的西装。年青顾客伸出双臂想接过去试穿,她忙笑眯眯地叫他走进柜台,站到高脚木椅的旁边帮他试穿。年青顾客这才发现她腰驼脚短的奥秘,惊奇地瞪大了双眼叫道,哎哟哟!你原来是矮小的驼腰子,坐在高脚木椅上?我还以为你是正常的人呐!
  小驼腰对生人的惊叹早已习惯了,她一点也气恼,竟笑嘻嘻地对年青顾客打趣说,小弟弟啊,你眼睛真尖,到现在才看见?省下大姐我替你买一副眼镜的钱!我腰驼身段矮,请这木椅哥哥帮个忙!
  年青顾客一边试穿,小驼腰一边答腔。我人驼西装不驼,质量呱呱叫包你满意!不满意?我一分钱也不收!你把西装款时,我还没另收你残疾人服务费哩!年青顾客听得噗嗤一口笑出声来。你这位大姐真厉害,连这西装也长嘴了!小驼腰忙也笑回,十分好的西装,还要外带三分吆喝,才能吸引顾客来买!我这西装是长了张无形的嘴,一个劲儿地夸,款式时新价格公道,是从服装公司直接进的货。
  年青顾客试穿上身,自己打量了一下,似觉颜色老了些,便要换件浅咖啡色的西装。小驼腰忙持杆伸臂去挑,还差一尺远。年青顾客急要去抓叉杆替她挑,她忙笑着喝止。时装重地闲人免进!把你进柜台,就是天大面子。只见她腿短步儿快,嗤溜一声滑下椅来,身段儿霎时短了三尺,只齐年青顾客的肚脐眼儿。她双足如飞,蹬得水泥地板直向身后飘,跑近,娴熟地举起叉杆,瞬间挑下那套浅咖啡色的西装。
  年青顾客稀奇极了!恍觉进了小人国开的商场,喜悠悠的目光,被小驼腰矮小灵便的身段牵着,一去一来,一来一去,不觉额朝上抬,眉朝上扬,鼻朝上翘,颈朝上仰,口儿大开,齿儿外凸,乐哈哈地笑出声来,竟走了嫩魂儿,呆愣地立着,忘了接小驼腰挑来的西装。
  小驼腰见状,恼得小团脸红成秋石榴,大眼珠黑成夏太阳,叉杆柄当朗一声,敲了一下年青顾客乌油油的头顶,亮出高八度的嗓门猛唤一声,你这大傻瓜!没戴眼镜,为何变成了呆驴?傻看什么西洋景哩,快接西装!
  年青顾客忽觉恼顶一痛,这才惊还了走窍的魂儿,尴尬地一笑,挤了个鬼眼,忙不迭地接过了西装试穿起来。小驼腰身段儿快,足步轻似一只黑蝴蝶,早旋至高脚木椅边,双手抓着长椅腿,右足飞快搭上椅牚,左足迅即上跨一级,两足飞也似地轮换,只听噔噔噔三声响,眨眼间蹿上椅面,身段儿一闪,小巧的屁股轻轻一拍,早已高高地端坐周正,宛若小人国威严的女王,临朝处理政务一般,招呼年青顾客快步走近来,伸出短而秀珍的双手,拍了下年青顾客的双肩吐出一串谑语。拍拍童男子的肩,雅丽时装店开门赚八千!拍拍童男子的头,千名靓女只许你挑一个!
  小驼腰边说笑边帮年青顾客试穿,她十只指尖捏起西装的双肩,轻轻地一抖,急又替他抹平腋窝理顺下摆,只见整件上装便十分熨贴地穿在年青顾客的身上。年青顾客走到穿衣镜前,对着镜子看看前胸,忙又侧转过身段照照后背,摆了摆左袖右袖,抬了抬右腕左腕,见均很熨贴舒适,映照得英俊的面容亮起团团簇簇的彩光,他喜滋滋地抿不紧嘴角漏出了笑波。
  小驼腰不禁也看得笑出了声,夸赞说,你穿上这一套新西装,人长精神个长高,还真是一个呱呱叫的俊小伙子,走在街上怕要被姑娘抢去哩!
  年青顾客被逗得仰颈大笑,快活煞了。他迅即掏出钱来,买下了这一套浅咖啡色的新西装。小驼腰诚实讲信誉,以八折酬宾的低价收了钱。年青顾客见小驼腰是残疾人,做生意不容易,早动了恻隐之心,又添付两成打折的钱。小驼腰死活也不肯收,硬将添付的钱塞入他的衣兜生气地埋怨他说,你别看我腰驼身段矮?心却不驼不矮!我与正常人一样,手脚俱全,讲信誉凭诚实劳动挣钱,做公平买卖,决不多收顾客的一分一厘!
  年青顾客既敬重又感激,向小驼腰道了一声谢,高兴地拎着西装的提袋跨出了店门。他在服装市场摩肩接踵的人流里,走一路夸一路,不停地举起西装的提袋显摆,又频频地扬起手臂,指向小驼腰的雅丽时装店,说那儿有一个小人国开的时装店,西装是从南方进的货,价格低款式新质量好,快快去买,迟了便被抢买光了!
  熙熙攘攘的购物人流,哗地一声都涌去抢睹百年难遇的稀奇景致。霎时,雅丽时装店的门前,万头攒动人声鼎沸,将店前的街面堵成了一块硕大的人饼。服装市场的治安警察,误以为众人争抓窃钱物的扒手,急火火地拨开一道人缝,挤上前一看,却原来是抢睹时装店侏儒的女老板小驼腰。他当即气怒了,耸起眉峰黑下脸对围观的人群说,小驼腰身残志不残,领执照开时装店,这很正常,有什么稀奇的?我看你们倒是有心里残疾!你们不去购物,全挤这里傻看,把街面堵死了!去去去,快散开去做正经事!围观的人潮哪里肯散?一个个不听劝,齐踮起足尖将脖颈伸出几丈长,眼球瞪得溜圆,定定地射向端坐在高脚木椅上的小驼腰。
  警察不禁愠怒起来连声吆喝,快散开!让道路保持畅通!你们犯什么傻病?明天让你们去参观残疾人办的福利厂,那里瞎聋哑瘸的多哩,够你们这些傻蛋看三天三夜!
  小驼腰饱经磨难见惯不惊,她不急不躁不恼不怒,竟平声静气笑嗬嗬地说,各位老少顾客,莫要他挤你挤,我与大家一样,一个眼睛两个鼻子……
  黑压压围观的人潮头顶,霎时掀起了一阵笑浪。
  小驼腰一见嘴说倒了,忙又笑着改口说,哎哟哟,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不过就腿儿短些,身段矮几寸,背后还外凸一个钵口大的肉瘤。这是从娘肚里带来的宝贝,你们想要还要不到哩!
  众人顿时笑声更响了,那笑浪把整条服装市场街推搡得直晃。
  围观的人潮里,当即挤出一名喜谑闹的猴头,只见他蹲下双腿,缩头夹颈耸肩撮臀拱起腰背,装出小驼腰的模样,在人潮尖顶挤眉弄眼,摇头晃耳地笑闹了一番,便贴门口的地面飞快挪跑,口中一迭连声地叫道,古代有个武大郎开饭店,今朝有个小驼腰开时装店,有趣有趣真有趣,稀奇稀奇真稀奇!
  围观在店门前的人潮头顶,立时又荡起一阵哗哗哗的笑浪,险些儿将小驼腰时装店的屋顶掀上青天。
  小驼腰看得心里发怒,口中却还带着笑说,好好好!你装的真像,与我一模一样,莫不是从我肚里钻出来的蛔虫?神气你娘个头。呸!她随即冷下脸来用力啐了一口唾沫。那唾沫团儿似长了眼珠,不偏斜一寸一分,叭地一声,粘上了那谑闹猴的鼻尖。围观的人潮齐齐发出一声惊叹,嗨,真他娘的精彩,精彩!小驼腰是少林寺下山,练过口功!
  谑闹猴头顿时狼狈不堪,在众人的轰笑声里,臊得满脸通红,恨不能足下裂开一条缝跳进去。他乱地伸手去撸鼻尖的唾沫团子。这当儿,小驼腰早抓起了挑服装的长叉杆,忽地伸出柜台居高临下,叭地一敲那谑闹猴头的脑壳。他顿时痛得眼里迸出金珠豆儿,口中嗷嗷乱叫,霍地直起双腿挺起腰身,急忙伸出双手来夺叉杆。小驼腰万分机灵,早已将叉杆缩回了柜台里面。
  警察见状无比气怒,急跨过去,一把揪住谑闹猴头的右耳,将他的耳朵片子撕得丈把长,用力把他的身段朝一旁拖拽。谑闹猴头痛得连连讨饶,求治安警察放了他。
  围观在四周的人潮,轰地又起了一阵笑浪。
  小驼腰看得也忍不住笑出了声,她对围站在店前的观众说,你们千百名顾客,齐涌来观看,这是替我雅丽时装店做活广告。我一分钱不花,感谢还来不及哩!欢迎各位进店参观购物!
  围观在门口的人潮被店堂里漂亮的时装吸引,不肯离去,一听小驼腰欢迎进店的话语,便争先恐后地涌入店内,或挑看或选买,差一点儿挤破柜台挤倒木椅。幸亏治安警察及时跑进店里帮忙,才将乱嚷嚷的秩序维持好。
  人潮里有一名是小驼腰的邻居,她忙将活电报打给小驼腰的亲友。小驼腰妈第一个听到,她听说雅丽时装店的金字匾儿没挂,喜鞭喜炮没放,便提前开张营业,急得足尖点地,飞奔向海天书画社,去催送金字匾。
  二
  小驼腰一出娘胎落地就驼,腰背鼓起一团肉瘤,她妈想扔进马桶淹死。因是头胎,她爹舍不得,伤感地叹道,好孬是条命哩!瘫驼瘸瞎全是老天爷前世安排定当的,凡人哪能自家做得了主?小驼腰爹出世时,从娘肚里也带来一块胎记,右脖颈天生有一块紫红色的肉痣。老人们齐夸是福痣,可是家寒,直到二十八、九岁才娶上小驼腰的妈,一名患病瘸了右腿的姑娘。
  爹妈对小驼腰与后生的儿女一般看待,同坐一桌喝稀薄粥刨肉汤饭,一起大块叉青菜萝卜番瓜山芋吃,只是拣轻巧的活儿把她做,拣菜淘米烧火,不让她挑水拖炭。日月悠悠,小驼腰一晃便到了二十六、七岁,一个弟弟娶了亲,两个妹妹嫁出门,她却还单身一人守空房。她相貌长得蛮好看,团脸团嘴团鼻团眼,眼还是双眼箍,滴溜溜转得机灵。只是脸比同年龄的姑娘狭了一圈,头也小了数寸,不然与三尺高的身段难成比例。若是大脑袋小身段,走起路来头重脚轻老跌斤斗,怕也活不到今日能开雅丽时装店!
  她爹天天叹气,唉!哪一年遇上一位好医生,能治好我大女儿的驼腰病,我来世变驴变马报答他的恩德!
  她妈夜夜埋怨,嗐,小丫头妞子!早晓得你今天难嫁人,当初就是刀架在颈项脖子上,我也不把你生到世上来!你自个受一世罪,娘老子又拖一辈子累。有哪一家愿意娶你做儿媳呢?
  小驼腰倒挺刚强,反而和声细语地劝爹妈说,你们两位老人,莫要急莫要气。我会纳鞋底缲衣裳打毛线衫,凭自己的一双手挣钱,苦得到饭吃,不用你们焦心思!
  气也罢怨也罢,日月还得朝下过呀,总不能一根麻绳吊颈项挂屋梁?那才不合算哩,活得不自在,死也没个好样,惹得闲事生非的人,指指戳戳,笑咱贫寒之家的残疾姑娘没志气!
  有一天中饭后,西邻奚六姑上门替小驼腰介绍对象。小驼腰脸儿红红的,躲在房门帘的后面,羞答答地将门帘扒开了一道细缝朝外探望,恰巧奚六姑无意掠过来一道目光,小驼腰顿时臊得脸似鸡冠花,红得没法比,慌忙缩回小巧的身段盖严门帘。她眼睛尖,看见门帘上有一只芝麻粒儿大的小孔,灵机一动,忙用小指尖旋成黄豆粒儿大,将焕发神彩的亮眼珠儿,紧杵在洞孔上,一丝一毫也不偏移,一分一秒也不转动,只是一个劲儿忐忑不安地朝外望。
  爹妈喜煞了,一年三百六十日紧抿的两张嘴,快笑裂到耳塘根,手忙脚乱地搬凳掇椅抹桌面,恭请奚六姑在上首坐,笑眯眯地问是谁家的儿子。奚六姑是街道居委会的居民小组长,日日关心邻里的难事。她气气派派地靠桌坐下,翘起了二郎腿,拍拍腿面的黑炭灰,又尖起指甲剔去拍剩的灰星,这才不紧不慢对齐上下两排牙齿,乐呵呵地开言,嘻嘻嘻,这家子么,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小驼腰爹急问,这小伙子,家住在哪一条街?他爹在哪一个单位工作?
  奚六姑细亮的眉毛一扬笑道,俗话说媒人吃百家饭,走门串户张家出李家进,还没遇过光屁股焐冷板凳,总需添些香烟茶水唦!小驼腰妈急忙拍了下丈夫右脖颈赤红的肉痣,敞大嗓门狠儿子一般嚷道,我还没吱声呐,要你放什么屁?你这呆驴,招风耳竖起丈把高顶什么用?快去买香烟啊!
  小驼腰爹一听婆娘批准买烟,喜得眉开眼笑,嗤溜一声,蹦至街对面的烟酒商店,买了十枝飞马烟。那辰光服务态度甲级,烟拆包论枝零卖,酒开坛论两散打。小驼腰爹火速闪回屋敬一枝烟给奚六姑。小驼腰妈转过身段去灶后,摸摸灶洞里火柴又舍不得。眼下,虾兵蟹将满街走,大旗遍地舞,夺权口号满天飞,捣腾得火柴肥皂也上计划凭票买,平头百姓的日子难过得要命!小驼腰妈便从炭炉边抓起火剪,夹了一只汤圆大的红炭球,敬菩萨般替奚六姑点着烟。这当儿,小驼腰爹也嘴角叼了一枝烟,伸长头颈杵过来要点。小驼腰妈见状,顿时怒火万丈气得脸都白了,劈手夺下丈夫嘴角叼的烟,跳起双脚骂道,你这个杀千刀的烟鬼!家里有千斗万斗银,供得起你鼻孔放屁穷快活?等六姑吃掉下来,你再朝**里揣!
  奚六姑有滋有味地品烟,轻启双唇吐出一口烟缕,伸出细薄薄的舌头,舔了舔两片干涩的嘴皮,眯细了双目笑吟吟地发语。这家小伙子姓马,他爹是拉锯抡斧凿榫的木匠。马师傅的婆娘,真是秋天的番瓜,满肚的籽儿,一顺胎胞生了七个儿子无闺女。他家老三真是好手艺,鞋子绱得没法夸!喏,奚六姑跷起脚上穿的直贡呢新布鞋。这鞋就是他绱的,要多好看有多好看,要多合脚有多合脚。不大不小不肥不瘦,钉副车皮鞋掌还没收钱哩!
  小驼腰爹连连夸奖,嗯嗯嗯,鞋子绱得呱呱叫呱呱叫!
  小驼腰妈节节赞叹,哎呀呀,真是好手艺,过年有新鞋穿哩!
  奚六姑见脚上的新鞋勾住了小驼腰爹妈的双眼,愈益眉飞色舞唇跳齿扬,旋得百年顽石也生出花骨朵儿。你们两位亲家还不晓得哩,那老三马平不但手艺精,人品也是百里挑一,不抽烟不喝酒,不打麻将不赌钱,长得又相貌出众,国字脸高鼻梁乌眉毛大眼睛……
  正说当儿,一趟穿漏裤裆的小把戏,皮皮打打唱唱跳跳,蹦至后门口来挖蛐蟮钓鱼。奚六姑忙向当中一个留着光头顶的直招手呼喊,小七小七,快来快来!
  小七儿正叉开威风凛凛的将军步,挺得肚皮尖子外凸,高高地捧起小嫩雀儿朝天泚尿,小白脸憋得比猴**还红。他鼻孔偷吸了一口气后,敞开嫩唇露出细齿,仰起脖颈朝天吼嗓,向鬼子开大炮啦,轰!哟嗬,碉堡歪掉了。弟兄们,冲——啊!小七儿右手成八字,仿佛是平原游击队里的李向阳,手握驳壳枪高高举过秃光头,左右摆晃一番,又在额头前脑勺后,划了三个大大的圈儿,呲牙咧嘴勒眉瞪眼地嗷叫一声,率领漏裆屁股组成的童子军,刚朝前冲出几步,忽听见屋里奚六姑的呼唤声,忙刹定两只光足板,撂下左手紧攥着的空蛐蟮瓶子,身段灵似小松鼠急旋过来,只轻轻一闪,早飞蹿进屋来,蹦至奚六姑面前,半倚半靠立于桌边。
  奚六姑笑吟吟地,右手一把捏紧小七儿两只脏兮兮的小手,上下抖摆,目光从小七儿身上一掠,急又移向小驼腰的爹妈,眉梢挂下一长串笑波喜滋滋地说,小七儿是马平顶小的兄弟。大哥大嫂子啊,你们两位睁大双眼仔细望望,看小七儿长得秀气不秀气,好看不好看?也验证我说的是真是假!
  小驼腰妈左望右望,嘴巴鼻梁笑挤成一朵迎风盛开的凤仙花,一迭连声地夸说,好看好看真好看!
  小驼腰爹右瞧左瞧,欢喜得双唇大张,两排牙齿齐飞到乌油油的眉毛上头去了,忙不迭地赞叹,秀气秀气真秀气!
  屋内的喜风欢波吹得奚六姑化成一片绿莹莹光闪闪的柳叶,轻悠悠软酥酥地飘浮起来,整个身段裹满了鸟语花香,忽忽地朝碧穹上的晴云丽日荡去荡去。蓦地,她指尖一痛烫醒过神来,原来指棒间的香烟燃到了根。她一激灵扔下烟屁股,抬起左脚尖一碾,忙将小七儿先是肚皮朝前屁股朝后,正旋了三圈,后又是屁股朝前肚皮朝后,反旋了三圈,旋得小七儿头顶的房梁,变成了一架大风车,在小七儿的头顶轱辘轱辘地飞转。小七儿急忙用双手抱紧光亮亮的脑壳,口中连连地喊叫头晕头晕要倒要倒。他小人儿恍如一枝泡透春雨的泥棒,身段摇摇晃晃地直朝地面瘫去。奚六姑见状万分舍不得,急忙细声柔嗓地唤道,小七儿乖乖,嫩魂儿归来!哎哎呀,你是六姑的心肝宝贝!她一把将小七儿搂进怀里,轻拍着小七儿的后脑勺,停歇一瞬,忙又将小七儿推站在腿裆前。小七儿双眼发饧,脖颈软塌塌地支不起来,身段摇摇晃晃地立不稳。
  小驼腰妈眼明手快早端来一碗凉水,奚六姑急忙抿了一口,朝小七儿连脑门带光头顶,噗地一喷。只见门口的阳光照射过来,小七儿仿佛双足离开了地面,嫩薄的身段悠悠地浮升起来,头顶飘起一层氤氲的雾光。雾光忽忽悠悠地荡啊荡啊,荡来一阵阵钉玲钉玲的磬音,音韵飘飘缈缈若有若无,拂来一条银白透明漾鳍划尾的鱼儿,仿佛还溅起几串泼刺泼刺的水珠。只听嗤溜一声钻入了小七儿的头顶。小七儿的身段轻轻地弹了几弹,嫩魂儿方才悠悠地回转来。奚六姑急又轻按了一下小七儿的头顶,小七儿的身段慢慢地下沉,足板触到了地面,她忙掐了一下小七儿的仁中,无比焦急地轻声唤道,小七儿乖乖,嫩魂儿归来!
  小七儿的身段这才立定,忽地鼻孔通了,头颈直了,眉毛跳了,眼皮开了,眼珠动了,腮帮活了,嘴唇张了,牙齿露了,蓦然嘻嘻地一笑。
  小驼腰隐在门帘的后面,偷看得一慌一乱一愣一惊,转而渐定渐安且喜且乐。只听她妈连声惊叫着,小七儿活了,活了!她爹连声喜呼起来,小七儿还阳了,还阳了!
  奚六姑终于气色定了,两只肉喧喧的巴掌,不停地抹自家的心口,嘴里吐出一口长长的气波叹道,啊咦喂,小七爷呀,你还把六姑吓煞了呐!她急让小驼腰的爹妈,将小七儿的左胳膊右大腿,头发梢脚板底,仔仔细细地看了个透透当当。末了,她又朝小七儿的漏裤裆里撸摸了一把,顺手往小七儿的嘴角一抹,笑嘻嘻地假骂道,小×养的,吃一条嫩活活的大雀儿!紧接着,她便撮尖汗毛茸茸的老鼠嘴,朝小七儿粉嫩的红腮帮,啧啧有声地亲了几口,忍不住声地夸赞,嗯嗯,这大白狗屁股,真香真香!小亲乖乖,快出屋去翻斤斗竖蜻蜓吧!
  霎时,满屋里腾起了笑浪。
  小七儿却不依不饶,早已屁股串起颈项,扭成了一根麻花腰子,歪过头颈噘起小嘴,zha开右手哼道,嗯嗯,不嘛不嘛!六姑,把五分钱!
  奚六姑见小七儿露出天真的嗲相,不禁仰起头颈亮嗓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小七呀,你这个小讨债鬼,六姑真拿你没办法呢!她直笑得眼珠陷入眍眼眶里去,眼角堆堆叠叠的笑纹,挤成一条活泼泼的鲤鱼尾巴,忽地一蹶,掀出一串亮晶晶的泪珠蛋儿,啪嗒啪嗒地砸碎在脚背上,喉咙口的气接不上来,忙张开口鼻吸了一大口,急又用力抹了抹心窝,待气喘喘匀,方才伸出右手的食指,摁了一下小七儿的脑门,笑嗔道天爷呀,你把六姑肠子笑来抽筋哩!
  小七儿把头一低,迅即又抬起,瞪大黑亮亮的眼珠,举着右手巴掌,赖在奚六姑腿前不肯走。奚六姑没法只得从上衣兜里摸出一枚五分的铅角,朝小七儿脏兮兮的手心一拍,假装冷下脸来猴眼狠道,马上剁下你这双乌龟爪子喂狗!小狗日的,摸你个臊雀子,就值五分钱?你宝贝雀子是金子打的,还是银子捏的?贵得吓煞人!认得你狠,下回不摸!随即,她又松开了眉眼漾起满脸的笑波催促道,小七爷呀?六姑这里有事,忙呢,你快去钓大鲤吧!
  小七儿喜得抿不拢嘴,一把搦紧铅角,飞快旋过身段,一步三个圈儿蹦出门去。
  小驼腰爹妈见小七儿相貌长得这般俊秀,比得上电影里的明星,那未来的女婿马平还能长得丑吗?肯定是乌眉大眼腿粗膀壮。夫妻俩欢喜极了,敞开口大笑,仿佛似拣到了一个金元宝,全身上下骨骨节节地舒坦冒喜气。
  小驼腰隐在门帘后,听得满面起春风,心里象千百只喜蚂蚁爬过甜滋滋的。
  奚六姑见马平的对象介绍得这样顺当,喜得脑壳有些晕糊,嘴里便少了些遮拦,竟大江大洋地摆谱唱起曲儿来。你们两位哥嫂,还不晓得哩!马平会吹笛子会吹箫,拉得一把好二胡,嘴里吱吱呀呀唱诸葛亮借东风,几十出戏从头唱至尾,连半句也没唱错过!象棋比赛获得过第一名,市总工会颁发过奖状,装在玻璃镜框里,亮晃晃照得观众眼发花。只是小学三年级,生过一回病……
  小驼腰隐在门帘后,听得心里既欢喜又生疑。
  忽然,老母鸡从灶后的草窝里拱出来,谷谷蛋谷谷蛋地连声叫唤,震得头顶的鸡冠放出一片红光。奚六姑见风下棹,忙拨转嘴里的舌头,故做惊奇地夸道,啊哟哟,这老母鸡下半天还能生蛋,又喊得响亮脆迸,这蛋肯定下得多下得大!大嫂子啊,我说得可是啵!
  小驼腰妈嘴里应声是哩是哩,心里却起了猜测,奚六姑莫不是想吃蛋茶了?她眉头便皱起来,脚步重重地去抓玉米粒喂鸡。
  奚六姑忙笑嘿嘿地说,嗳?大嫂子啊,我才吃过中饭,肚里食还没化哩,你莫忙去煮鸡蛋坯子!
  小驼腰妈无比精明,她听话听音,心里象六月心陡塞了一块冰,激得全身一哆嗦。这虾兵蟹将满街跑的造反革命年月,有钱也难买到鸡蛋红糖?省下鸡蛋把媳妇坐月子吃哩!她心里气得不停嘀咕,好你个奚六姑,嘴上明的是替我驼腰闺女提亲,心里暗的却是想吃红糖鸡蛋茶。呔呔呔,真是个能说会道的吃头,怀她娘肚里就落下了馋痨病!她没走几步远,心里急又将驼腰闺女的亲事,与红糖鸡蛋茶掂了一掂,立时觉得前重后轻,驼腰闺女今年已二十七岁,长得腰驼人又矮,若再不嫁出门去,不就成了没人家娶的老姑娘?养在家一辈子,害她自己又害我这苦命的老娘!罢罢罢,舍不得红糖鸡蛋,便提不成驼腰闺女的亲事。我今天认倒霉,贴上几颗鸡蛋,也省得被奚六姑这吃头人背后骂为吝啬鬼,坏了我百里闻名的大方名声!
  小驼腰妈想至此,便松开紧皱的眉头,眼珠儿一转,忙又满面挤出笑纹,转过嫩活活的舌头,热火火地说,奚六姑啊,不瞒你说,我家别的吃物没有,小鸡蛋多得很哩!你热心肠替我家大死丫头提亲,费尽心神跑断了腿,我这个当娘的还能做瘦头?舍不得几颗小鸡蛋?那还不被左邻右居笑死,还有什么脸去见熟人呢?我这就去替你煮鸡蛋坯子。
  奚六姑眼随小驼腰妈的足后跟走,那鼻尖仿佛嗅见鸡蛋的香味儿,红糖的甜味儿,舌底的津液顿时涌上来,忙吮了下舌尖咽下肚去。她急又启开笑口,带点儿忸怩的神情说,大嫂子啊,快别去煮鸡蛋坯子!替你家小驼腰亲事操心,这是我街道居民小组长份内的事,更不用说我们两家,还是山墙靠山墙的好邻居哩!
  小驼腰妈似觉心思被奚六姑看破,忙回过头来脸上带几分歉疚的神色说,奚六姑啊,鸡蛋坯子我不多煮,就煮几只,你可别抱怨我小气啊!她急又转过头去,嘴里笃笃地唤鸡,手里抓起一把黄玉米粒儿撒在后门口。老母鸡立即刹住嗓喉,停止报功,欢天喜地扑过去大口啄食起来。
  小驼腰妈大声指派丈夫去烧锅。她快步走近鸡窝蹲下双腿,伸出右手抓起一颗刚下的鸡蛋。鸡蛋热酥酥地烫手。她收拢五指捏了一捏,蛋壳很硬,壳上还沾着粉。她不由得心里一痛,松开五指顿了一顿,急又抓起攥在手心,用力掂了一掂,那鸡蛋沉甸甸的,重似石磨,压得她右腕发酸,便嫌大舍不得,忙又丢回鸡窝,嘴里说才下的鸡蛋不干净,便站起身来,撩起围裙揩了一下右手,把足步移至灶前,从竹制的碗橱里,捧出一只黑瓦罐搂贴在心口,伸进右手摸了好半天,拣金砖似地拣得满头汗,千难万难才拣出四颗小鸡蛋,一齐打下了锅。接着抱起豁了口的糖瓶。瓶子原是百货商店卖光雪花膏后要来洗净的,盛糖不怕糖化。瓶里红糖少,仅盖住瓶底,她提紧调羹柄,刮得瓶底瓶壁忽郎忽郎地响,刮出一调羹半红糖,呼拉一下全倒进了碗。此时,灶塘里火正旺,锅里水已透。她便揭开锅盖眯细双眼,噘起嘴尖徐徐地吹了一小口气,待白蒙蒙的热气带散未散,忙抓起汤勺,盛起四颗玉白金黄的鸡蛋坯子,又多舀了大半勺空汤,先用左手将热碗端起,嫌烫,急又用右手递补,嘴里不停地嘘气,踮起足尖跨小碎步疾走,捧至奚六姑的面前敦上了桌。
  顿时,一股扑鼻的甜香味儿,裹着热腾腾的气波,涌入了奚六姑的鼻孔,诱得她舌底涌出大股大股涎水。她心里着急想吃,嘴里却连连地推辞说,嗳嗳嗳,你这是把我当外人看嘛,快端回去,快端回去!邻居家边的天天见面,你太客气反而叫我难堪,下回还不好意思来呐!
  小驼腰妈听着奚六姑的客气话,心里无比熨贴,但她哪能把此话当真?便把热烫烫的蛋茶碗又朝奚六姑面前移了移,在围裙上揉了揉被烫痛的手指,眉眼挂笑地说,六姑啊,你快别客气,趁热尝尝!这一小碗蛋茶,又不多,不过四只鸡蛋坯子,加了二两红糖,把食肠大的男子汉,还不够他塞牙缝哩!
  奚六姑见小驼腰妈这般恳切,便不再推谢,右手抓起了竹筷,在桌面顿顿齐,迅即俯下头颈撮起嘴尖,吹了吹碗口的热气,慢悠悠地吸了一口热烫,又用筷尖沉底一搅,将汤碗底下的红糖搅化搅匀,凉了一凉,于是,就呼嗤呼嗤喝汤,哧溜哧溜吃蛋。眼眨之功碗已漏底,只见她冒出一头的香汗,脸面立时滋润起来,油亮亮地好看。她舔着嘴唇,掏出手帕擦了擦脑门上的热汗,和小驼腰妈又扯了一阵闲话。临了,小驼腰妈试探地问,哪一天我驼腰闺女和马平见面,两家何时摆订婚酒席?
  奚六姑见再多说要露马脚,便轻摆了一下手说,不急不急。马平常在人民商场门口绱鞋,你们有空闲先去望一眼再定!她不等小驼腰妈回话,急忙抬起屁股,顺手捏起桌面的一枝飞马烟夹上耳根,打了一声招呼跨出门去。
  小驼腰妈心急得过了头,奚六姑前脚走,她后脚便跑去人民商场的门口,打量未来的女婿长得啥模样。这一看不要紧,却看出满肚皮的火,引出了架来吵。
  次日清早,小驼腰妈胳膊肘guai着淘米箩,在河边冼碗的水码头遇见了奚六姑,当即将她拦住气恼地责问,奚六姑啊?你安的什么好良心,竟介绍瘫子做我女婿?难道天底下双腿健全的小伙子,都死光了吗?啊?你太不象话哩,白吃我香烟,骗吃我红糖鸡蛋坯子。我今天决不饶过你!
  奚六姑早料到会有这一出戏,因她常调解邻里的这类纠纷。她当即做出有涵养的样子,谦恭地站住脚,敦下水直滴的青菜篮,先笑着劝小驼腰妈说,别气,别气,不吵不吵,都是街坊邻居,有话慢慢地说!她后见小驼腰妈正在气头上,一时难劝转,便也气了,左手叉腰伸直右臂,指尖点着小驼腰妈的鼻尖回道,你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也不拿一面镜子自家照照,看看你家大闺女长得什么样儿?小驼腰一拃高,走起路来象母鸭朝前跑!能找上个有绱鞋手艺的童男子,就算是烧高香了!你却还不知足?
  两个往日的好邻居,今朝却变成了一对仇人,吵得烟雾成天,唾沫星子迸得李三奶王四姨没头没脸。左邻右舍的婆婆媳妇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她俩劝拉走了。
  这天夜里,小驼腰妈躺在铺上埋怨丈夫,你这笨牛活世上有屁用!她见丈夫不吭声,急又用那一条好腿蹬丈夫的屁股,我家大丫头,不就是腰有点驼,别的哪一样比不上人家姑娘?你明天去请别人重新介绍对象,非要找一个高大粗壮的小伙子,气死她奚六姑这个瞎眼狗!
  小驼腰爹头缩进被窝不敢吭声,过了半响拉开被角回道,你看杜家大来行吗?
  小驼腰妈不听犹可,一听顿时气得怒火万丈,勒眉瞪眼地吼道,杜大来瘦成一把鱼卡,又没进厂当工人,东躲西溜做小生意,商品被工商所全没收了。我家大闺女嫁把他,怕是后代儿孙也要喝西北风哩!
  小驼腰睡在隔壁,夜心听见父母房里争吵的声音,知是为自己的婚事着急。她万分悔恨,自己不应来到世上,使父母受了二十多年的拖累,心里凄酸得厉害,双眼汪满了泪。她恍见屋梁上飘来一个物件,定睛看时是一个绳圈儿。绳圈儿笑眯眯地说,小驼腰快过来呀,我与你一起玩耍。小驼腰纳闷地回,我不认识你呀!绳圈儿说,你小时候跳过我。小驼腰说,噢,我想起来了,你那时还是一节短绳哩!绳圈儿说,对对对!我现在长大啦,爬到屋梁上玩耍啦。小驼腰说,我背后长了个肉瘤爬不上屋梁。绳圈儿说,你真笨,把我套上你脖子,我旋三个圈儿,你不就飞上屋梁了吗?小驼腰说,你会把我勒来憋气呢。绳圈儿说,憋过气去,你就会忘了后背的肉瘤。肉瘤坠得你永远长不大。小驼腰说,不,我已长大了。爹妈正为我婚事操心哩!绳圈儿说,操心个屁,爹妈正怨你哩!小驼腰说,你去找没骨头的人玩耍吧!绳圈儿说,你真是个傻丫头笨闺女!小驼腰说,你这个小东西竟敢骂我?她扬起拳头要打,绳圈儿一吓躲到床肚里去了。
  小驼腰怨恨后背多长的肉瘤,恨不能一刀把它劈了去。她翻侧过身段将右臂伸至背后,竖起巴掌用力砍劈。肉瘤扎下了根。她劈了三下五下,肉瘤竟纹丝不动。她接着又用力砍劈,劈了十下二十下,肉瘤才晃了一晃。直到劈了四十下五十下,劈得肉瘤紫了,黑了,破了,一股股痛焰腾起来腾起来,仿佛从后背刺穿了前心,痛得她双目一黑晕厥过去。
  咚咚咚的砍劈声,刺穿墙壁灼痛了爹妈的耳鼓。小驼腰爹在隔壁急呼,闺女!你莫不是睡魇住了,半夜三更和谁抡拳劈掌呢?小驼腰不应。小驼腰妈急又大声唤叫,闺女!你莫不是做了恶梦,为何双足蹬得床板咚咚的响哩!
  小驼腰这才被爹妈的喊问声唤醒过来。她急忙抹去眼角涌出的泪水,强忍下胸间的痛楚,装出开朗的神情提高声音回道,姆妈!是老鼠拱到床下打架,我捶床板吓它们走哩。小驼腰爹妈听后半信半疑地,夫妻俩又一起劝道,闺女快睡吧,夜深了,明天还要起早做事哩!小驼腰眼角噙泪应了一声。她怕砍劈声再惊动爹妈,便咬紧嘴唇,默不出声,先用右手五指死命揪肉瘤,想把肉瘤揪下,却是不能!接着,她又用左手五指拼命地撕,想把肉瘤撕离后背,却也无法撕下。良久,她揪撕得肉瘤紫汪汪地,十只指尖全破了,滴下一串串的血珠,痛得她全身麻木失去知觉。不知过了多久,她又醒了过来。泪水打湿了枕头,她无比凄痛地长叹一声,唉!这娘肚里带来的肉瘤,我无法除去,将挂在我的后背,伴我过一生一世,由它去罢!
  隔壁房里,小驼腰妈怒火难止又气卷了丈夫一阵。小驼腰爹生性温顺憨厚,鼻孔里不敢再哼一声。小驼腰妈见丈夫不应声,气得死命揪他的足板心。小驼腰爹又疼又怕,吓得缩成一只刺猬滚向床角。小驼腰妈急得心口直颤,做出咬牙切齿的模样发狠道,你这只软壳蟹,今生今世硬不起来!我苦口婆心,唾沫星子迸半天,你总要放个响屁唦?啊?你耳朵眼被鸡毛塞住了吗?你是个哑巴种?
  丈夫好象睡死了,一丝声息也没有。
  小驼腰妈气得浑身滚烫,足板心滴汗,眼睛珠冒火,脑壳里响雷,探下身段好条瘸腿一起用力,不料,一脚蹬到了丈夫的裆底。小驼腰爹男子汉的物件被蹬着,痛得全身蹿起一阵麻辣,胸腔里的火苗乱拱,嗷嗷嗷的吼叫一声,猛地掀开被子扑过来捶打,小驼腰妈结婚三十载,还没见丈夫这么胆壮过,心里说这才象个男子汉!可脸却气得通红,嘴里一迭连声地喝道,快住手!翻天了翻天了,你这没阳性的憨牛,竟然敢打我?她急忙拗起身段迎上去推搡。
  俩口子正在气头上,谁也不肯相让,乌天黑地乱扑一气,各自鼻尖、额头、腮帮,连带下巴颔儿,划出了几条浅细的血印子。双方推搡得累了,呼嗤呼嗤地喘歇半晌,终于怒气散去了大半。于是,又拱入一头裹紧被窝,高一声低一声地直争至公鸡打鸣窗户发白。最后夫妻俩叹口长气议定,自家这么丑的驼闺女,能找到马平那样有手艺人品好的小伙子,也算是有福气。唉,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马平手艺精绱鞋生意好,驼腰闺女将来的日子会好过!
  天明,小驼腰早起了床。她眼窝乌青泪波潸潸地劝爹妈,马平人品好手艺精,自己心甘情愿地嫁给他。她心里思虑得久了,自己早一天嫁出门,父母便能早一天减轻生活负担。
  小驼腰妈一夜愁白了头。她昨日还一头的乌发,今日清晨却盖上了缕缕霜雪。她听了驼腰闺女的话,心里酸痛得厉害,鼻腔涩涩地伸出巴掌,慢慢地擦去小驼腰脸上的泪水,哽咽着嗓喉劝道,我苦命的驼腰闺女啊,你身残志不残,生性刚强活得硬气。可是你心好命不好,莫怨爹妈狠心,同意你嫁与瘫子马平。世上每个人的婚姻都有缘份,就象我和你爹……
  小驼腰忙打断她妈的话语说,姆妈,快别说了!你和我爹患难相依,一起过了三十多年的艰苦日子。我虽腰驼命不好,但我认命不服命,好日子要靠自己勤劳的双手,艰辛劳作去拼夺!
  小驼腰妈听得心底起了一阵酸流,绉纹深深的脸上哗哗地淌下泪来,啪嗒啪嗒地打湿了衣襟。她用泪光莹莹的双眼盯着驼腰闺女满是泪痕的脸看,不停地点着头说,嗯嗯,我闺女心雄志强,将来的日子会比妈这一辈的人过得好!
  小驼腰见母亲脸上流下泪来,心里舍不得,要替母亲去擦。她人矮臂短够不着,只得踮起足尖伸长手臂,举起小巧的巴掌去擦,强打起精神劝母亲,姆妈,快莫要哭了!哭久了会伤心神哩!
  小驼腰妈嗓音苍凉地说,闺女啊,不是妈想哭,是妈一日比一日老了,你一年比一年大了。弟妹们早成了家,你却还孤身一人,日子过得太凄清,如今找了个对象还是瘫子……她说着说着又哽咽起来,一把将小驼腰搂入怀里,抚拍着闺女的后背。小驼腰也心酸得厉害,止不住地流下泪来。
  小驼腰爹凄沉地立在一边。他也一夜愁得鬓边生出了白发,饱经风霜的脸上挂满了清凉的泪珠。他见母女俩哭得厉害,便用粗糙的巴掌抹去自己脸上的泪,走近小驼腰妈劝道,你快莫要哭了,哭得我心都要碎哩!闺女介绍对象是喜事,一家人要笑才对哩。你却不住声地哭,左邻右居听见要笑话哩!
  小驼腰妈这才止了哭,擦干了闺女脸上的泪珠。小驼腰用双手托着母亲的腰,扶着母亲站稳了身段。母女俩听小驼腰爹的话,止了哭,挂着泪痕的脸上露出了艰难的笑纹。
  过了两天,小驼腰妈去奚六姑家登门赔礼。奚六姑气还没消,大腿跷在二腿上,端着架子不肯放,一句话把小驼腰妈冲到南山墙,我好心没好报,今天没空闲不去马家!
  又隔了一宿,小驼腰爹拎着大半淘箩鸡蛋去请。奚六姑这才气消了,又见小驼腰爹拎来这么多鸡蛋,不禁深受感动,忙站起身来让座,热火火地替小驼腰爹搬椅子,喜眉笑眼地说,嗐,邻居家边的,哪能吵两句嘴就记仇呢?我早把小驼腰当自家闺女一般看待了,着急喝她和马平的喜酒哩!
  不久,奚六姑便将小驼腰和马平的婚事说定。
  两人成亲那夜,小驼腰腿脚灵便先爬上床,铺好了新被褥,急又下床搬来一张矮腿的大宽凳放在床边。马平雄抖抖地踏上了宽凳,再挪上椅面,由低而高,终于升坐到床边。小驼腰紧挨着马平坐下,一对新人脸面渐渐地泛红,眼眸亮起热烫烫的光波,四只鼻孔里的气呼得又急又响,眉口相对了半枝烟功夫。小驼腰先噗嗤一口笑了,嗓音甜丝丝地嗔道,快来亲个嘴唦!马平脑门上急出了一层细汗,心跳得扑通扑通的响,慌乱地低下头去,吓得想把身段朝后缩,可屁股早钉在床边,一寸也挪不动,全身软酥酥地醉了。他眸子里漫起一层七彩的雾慢,恍觉晨风的裙裾曳过,柳莺黄莺大苇莺的鸣声飘来,荷花杏花桃花悠悠地荡来,这花浪多象小驼腰的笑脸,红亮热烫秀丽灿亮,散发出一阵阵醉人的馨香。他大口大口地嗅着,嘴唇干得厉害,多想扑过去舔吻花瓣上的露珠。
  花瓣奓开花蕊开口飘出花音,你还愣着干啥,喜晕了头是啵?小驼腰等不及马平应声,急火火地伸出小巧的双臂,一把搂定马平的脖颈,将热烫烫的双唇,印上马平英俊的面庞。马平忽地从羞涩的喜梦里醒来,忙拗起身段猛地把小驼腰搂进怀里,干烫的嘴唇接二连三地亲在小驼腰秀气的脸上。小驼腰喜极了,娇憨地连声叫道,哎哟哟,烫人烫人!马平忘了世间万物,一个劲儿在春水暖波里疾游,禁不住把嘴唇吻了百下千回。小驼腰铆着劲儿欢叫,哎哟哟,脸烫糊哩,脸烫糊哩!
  烫糊了快用凉水泼火!突地,窗外传来嘻嘻嘻的窃笑声。这是民间流传的喜庆风俗,爱谑闹的街坊青年躲在窗脚下,偷听新郎新娘在新婚夜里的私房话。一点儿也不稀奇!
  马平又气又羞慌忙刹停热吻。小驼腰却天不怕地不怕,敞开亮嗓,笑哈哈地回,小光棍汉们,别做缩头龟!有本事的,大胆进屋里来听!你们再不走?我就泼洗脚水啦!
  霎时,窗脚下响过一溜小跑的脚步声,偷听新人喜话的小伙子,吓得慌里慌张地跑了。
  新婚的洞房里,小驼腰无忧无虑,撒开双足跑野马。她伸出小巧的食指,笑刮了一下马平的鼻尖嗔怪道,胆小鬼,你怕个啥哩?新婚之夜,小俩口儿亲热,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偷听窗脚喜话的傻蛋,没媳妇搂急得心里蛇游!
  马平欢喜极了,张着大口痴笑,哪里还来得及生气?他早被小驼腰撩逗得心窝里燃起了火,腾腾的烈焰舔得他皮肤滚烫,他不等小驼腰再催,便呼呼呼地扯去了衣衫,他做一只赤骨翎的雄鸡,嗤溜一声就入被窝。小驼腰顿时受了感染,胸前背后也腾起了一道道火舌,烫得脖颈冒汗脚心汪水,忙也脱去衣衫缩入了被窝,一个鱼跃仰身躺稳。她身下的被褥是新胎新面新里子,又暄又软又厚实,背后的肉瘤恰好陷熨贴,身段稳稳当当如泰山。马平一出娘肚双腿便弯成了弓,如今哪里还能拉得直?他上半身虽紧贴在小驼腰的胸脯上,下半身却是晃来荡去地打秋千。小驼腰在底下躁得满头汗,气哼哼地一把楼定马平的光脊梁,把握准了前进的大方向,马平又吭哧吭哧地摸索了大半夜,用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夫妻做成。
  新婚之夜热热烫烫,眼一眨窗户就发白了。东天边的早霞,燃烧得象新郎新娘的脸庞,金晃晃的太阳映射得窗玻璃上大红的喜字,亮起一片斑斓的光波。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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