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无字石碑

　　人定亥时，皓月当空，繁星密布，深秋夜晚的降临似乎只在倏忽之间，令人猝不及防。
　　白天无论是否顺心如意，人们都会在夜色中卸下牵绊芥蒂，将各类心情埋藏于心，入寝瞑眠，准备迎接崭新一天的崭新曙光。
　　受降城西郊，一片被众人遗忘的乱石垃圾堆中终于迎来了野猫野狗之外，二十多年间的第一位人类访客。
　　月色如银，群星璀璨，一道不算高大的身影披着夜色渐行渐近，如水的月光照在访客身上，映衬出一张剑目星眸，略带稚气的少年面容。
　　整齐抖擞的短发，精致俊俏的五官，配上一双举世罕见的异色双瞳，少年在英俊悠然间流露出一丝神秘妖异。
　　如此少年在皓月繁星的点缀下别样魅力四射，意气英发。
　　来者自然是，白天里干净利索击败拳法高手，在西城区菜摊前大放异彩的“少侠”孟超，虽然没有完成万民称颂，惩恶卫民的侠义壮举，但以舞勺之年击败拳法世家的嫡传子弟，足以令孟超声名远播、闻名遐迩于西城区各条街道。
　　此时此地，“少侠”孟超的脸上丝毫未见任何喜悦之色，反而挂着郁郁寡欢的苦闷表情，犹如深闺怨妇一般，忿恨悲切。
　　“完蛋了，这回是真完蛋了，整整一千四百两的医药费，奶奶的，小爷上哪偷去啊！”孟超正努力消化着刚刚从神采奕奕的老王头处得到的惊天噩耗。
　　第一位被孟超击中肋部撂倒的军候，前些天操练时意外地撞伤了肋部，本来打算回家静养几天，白天纯属是凑热闹，跟着洪卫等人来到张婶的菜摊闲扯，没成想，悲催地遇到了蛮横不讲理的孟超，势大力沉地一记勾拳不负众望地打断了他的四根肋骨。
　　万幸，断裂的肋骨没有刺破内脏，但最保守估计，怎么也得需要卧床休养一年的时间才能够完全康复，可怜一个顾家孝敬的好男儿，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都要屈居夹板，在床上吃喝拉撒了。
　　第二位矮个军候的颈部受到孟超掌劈重创，送到医馆后昏迷了将近一个时辰才苏醒过来。
　　悠悠转醒的他伤势更加复杂，颈部重创带来了大量的后遗症，比如头晕眼花，口齿不清，记忆零散等，卧床休息连带着喝药进补，怎么也得七、八个月，才能恢复如常。
　　为了医治这两名重症伤员，他的三位袍泽心急如焚地跑遍了整个受降城，竭尽所能地将城内最出名的几位大夫悉数请来会诊，众位老名医忙前忙后，足用小半天才将二位伤员安置妥当。
　　伤员救治完毕，就免不了俗地要算算账，治病花钱，恒古不变的真理。
　　名医出诊费，接骨针灸费、开方抓药费、营养保健费和精神补偿费等等，林林总总，十多个款项的医疗费用一样都不能少的。
　　除了医治伤者花费的重金，还得囊括一项来自受降城新任西城都尉洪卫亲手开具的“罚单”，价值一千两雪花白银！
　　西城都尉洪卫虽然心胸宽阔，念及亲情，决定不予以追求孟超袭击朝廷军官的“滔天作乱”之罪，然而国无法不立，民无法不治，为了年轻的孟超日后能够规言矩步，安分守己，茁壮成长，决定以罚代刑，罚银千两，以儆效尤。
　　由于“孟超案”涉及赔偿金的款项繁多，洪卫和几名下属还都是一介武夫对于计算统计等数字问题两眼一抹黑，索性从西城区的当铺中请来一位账房先生帮助核算。
　　洪卫和账房先生反复多次验算下来，得出孟超一共需要支付一千三百三十五两九钱白银的最终结论，心胸开阔的洪卫大手一挥，去零化整，公道合理地向孟超开出总共白银一千四百两的“账单”，用以平息孟超鲁莽冒失行为所造成的恶劣影响，以维护西城区长期以往的和谐稳定。
　　“啪！”
　　愁眉苦脸的孟超随脚踢开身前枯黄乱草丛中的一块小石子，石子慢慢向前滚动，发出“啪。。啪”清脆空灵的声响，漫无目的，不知终点。
　　石子滚动撞击的声音突如其来，一下子惊扰了附近安家的野猫和野狗，安静空旷的无人区瞬间响起了阵阵猫喵狗叫，两、三只阿猫和阿狗从藏身处冒出头来，查看是谁打扰了它们的美梦。
　　对于猫狗们的叫声抗议，身负巨债的孟超没有任何内疚之感，苦笑自话道：“老头子，你平生最好撩骚揩油，没想到最后只能和野猫野狗为伴，唉，也罢，总好过孤单伶俜一人！”
　　无人问津的无字碑“保留区”并不大，方圆大概只有百余步，孟超根据记忆很快便找到了破损严重，不复往昔之容的无字碑。
　　无字碑的底座尚存，但碑身仅剩下不到原来的四分之一，孟超看着残破凄惨，摇摇欲坠的无字碑，心想没准下一场急骤暴雨，就会使它彻底坍塌。
　　无字碑四周枯黄的草丛中散落着大小不一的大理石块，石块上坑坑洼洼，爬满青苔，无字碑承载的那段历史随着风雨侵蚀在岁月中消散殆尽。
　　“唉，聊胜于无吧！”
　　孟超自我安慰一声，随后在千疮百孔，严重下沉的石碑底座四周察看一圈，找到了一块自觉满意的平整地块，蹲下身，卸下肩上的大背囊，从中拿出一把精致的无鞘短刀。
　　短刀大约有成年男子小臂一般长短，刀身通体湛蓝，刻满龙型雕纹，犹如云龙环绕，刀柄与镡均是玄黑色，单刃锋芒逼人，杀气如霜，短刀乃整体锻造，浑然天成中锤炼出两种色彩，足见铸刀者技艺之高超玄奥。
　　湛蓝短刀名曰龙牙。
　　曾几何时，醉意盎然的义父大肆吹嘘过此刀，说它选用极地深渊存量极其稀少的蓝黑玄铁锻造，十位铸刀大师呕心沥血，耗时三载有余方才铸成此神兵，乃削铁无声，劚玉如泥的绝世宝刀。
　　鉴于义父胡说八道、信口雌黄的卑劣品行，孟超从始至终就不相信这把义父用来剔骨挖肉的短刀是什么绝世之宝，充其量只是稍微锋利一点而已。
　　短刀虽不是宝贝，但孟超对它格外珍惜，毕竟义父留给他的遗产凤毛麟角，一个巴掌都能数得过来，短刀便是其中一样。
　　归根到底，换一把新刀的成本太高了，囊中羞涩的孟超根本无力承担。
　　孟超挥舞短刀，动作飞快地铲挖着深秋季节略显僵硬的土层，“绝世宝刀”顺利地完成了挖土刨坑的艰巨任务，孟超用衣袖胡乱地擦了擦湛蓝的刀身，双瞳异色的眼睛只顾审视两尺多深的四方型土坑，浑然不知短刀始终一尘不染，毫土未粘。
　　为了给义父选地安葬，刨坑挖坟，孟超特地换回进城时那套破旧的麻布单衣单裤，张婶亲手缝制的新衣裤实在不忍心弄脏弄破。
　　跪在土坑前，孟超弯腰前探，仔细地用短刀削平了土坑四边参差不齐的植物根茎，虽不懂风水玄学，无法给义父选块风水宝地，最起码一个整齐规整的安葬地点，孟超还是能够办到的。
　　一切收拾妥当，庄重肃然的孟超从大背囊中小心翼翼地拿出黑色小陶罐，将义父的骨灰坛视若珍宝地捧在胸前，悲伤之情溢于言表。
　　此时，星光夜幕下的孟超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往昔生活的点点滴滴，有欢声，有笑语，有伤悲，有痛楚，诸多回忆好似潮水一般，不断冲刷着孟超哀痛的内心
　　逝者已逝，溘然以往。
　　世间少了一位老流氓，受降城西郊的无字碑下多了一座无名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