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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奶奶手脚麻利，不久就招呼大伙到厨房吃饭。
郭运辉见厨房相当宽敞，除了灶台，柴围，碗橱，还摆着两张很有些年头，掉光了油漆的八仙桌。其中一张八仙桌上已经摆满了饭菜。除了一大碗腊肉，其余几样都是乡里蔬菜。便问道：“奶奶，你家是大家族吧，八仙桌都有两张？”
“那是，老身家四世同堂，儿子孙子重孙子三十多口，每次吃饭，孙子们只能站着。要是世道好些，老身就要把屋子扩建一倍了。那次二儿子提出分家，老身就请出家法，命他跪在祖宗牌位前，狠狠地抽了他十鞭子……”老奶奶见郭运辉九个当兵的并不可怕，胆子也大了，她本来就是大家族的当家人，待人接物都是她出面，胆子一大，话自然就多了。
这老奶奶不乏狡猾，但郭运辉知道，这只是老百姓在狭缝里生存所形成的自保习惯而已。这种在大家族里一言九鼎，身份崇高的老奶奶，令郭运辉想起了自己的奶奶。这种老奶奶在大家族之中，是被尊为老祖宗的。看上去威严不可侵犯，实际上对晚辈充满了溺爱。而且郭运辉注意到这老奶奶虽然手脚麻利，却也如自己奶奶一样，双脚因为裹足，形成的三寸小脚，象是两根拐棍，在地上移来移去小步快走，所以郭运辉对这素不相识的老奶奶不由有了一点亲切之感。便问道：“老奶奶，您贵姓？”
“老身姓巫，家主姓宁，早已过世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都是老身一手拉扯大的。”
郭运辉不禁肃然起敬，一个山村小脚妇女，拉扯大五个孩子，容易么？
巫奶奶道：“长官叫我宁巫氏就行了。”
叫宁巫氏有多拗口？郭运辉哈哈大笑道：“我们还是叫您老宁奶奶吧。你怎么一个人在家？不是有几十口子人吗？”
宁奶奶道：“他们都到山里躲避去了，老身一把枯骨头，也不怕什么，就留下看家……”
郭运辉对宁奶奶心生亲切，倾听她说话，一扭头，只见八个兄弟如饿虎扑食一般狼吞虎咽，一个粗瓷蓝花大碗，足有四五斤腊肉，竟然没有剩下一片了，大怒喝道：“都不许动！”
他这一声大喝把宁奶奶，黄继成，钱大为等八个兄弟吓个够呛，纷纷问道：“连长，怎么了？”
郭运辉哈哈大笑，拿起筷子，把八个人夹在筷子上，快要送进嘴里的腊肉片一一夹过来，放在自己面前的饭碗里，摇头感叹，语重心长地道：“兄弟们啊，我们是什么关系？上阵父子兵，打仗亲兄弟。我们是亲兄弟啊！你们怎么能趁我不备，胡吃海塞，连一片肉也不给我留……”
八个士兵这才知道中计，哈哈大笑，纷纷说郭运辉太丢连长身份，为了几片腊肉把兄弟们吓了一跳。
宁奶奶看着这群青年士兵，也不禁莞尔。
吃饱喝足，郭运辉叫兄弟们出发，但八个兄弟吃得肚子溜圆，谁也不想动弹，种种理由层出不穷，说湘军的军队调动应该已经接近尾声，晚上不会有军队调动了，再说晚上伸手不见五指还下雨，就算有部队行动，他们也看不清人数多少和行动方向，去了也没有用，不如今晚好好休息，明天振作精神，为国民革命军再立新功云云。
郭运辉自己也不想动，听兄弟们说得头头是道，就不再反对。又给了宁奶奶一块钱，命特务连就地休息。
如果他早知道后果，一定会为自己的决定后悔莫及。
幸好宁家是个大家族，床铺那是管够，郭运辉命钱大为和另一个士兵段勇，轮流在屋外警戒，其他士兵进屋睡觉。
郭运辉上床睡觉，平时他睡眠很好，一般是倒头就进入梦乡，但今晚他却睡得不好。或许是身在敌后，心有顾虑，又或许是心中隐隐有点不安。
夜半时分，他猛然惊醒。
因为他听到了狗叫。
乡村喜欢养狗，当时有的中国乡村，土狗甚至比人还多。许多乡村人都吃不饱，哪里有东西给狗吃，不过没关系，土狗吃屎吃泔水，去田野刨食些老鼠蛤蟆，活得比人滋润。
乡村里土狗一多，即使是半夜，也不时吠叫几声，并没有什么奇怪，但郭运辉听到的狗叫，吠声中带着呜咽，分明狂燥中带着恐惧，这就很不正常了。
“有情况！”郭运辉踢了与他同铺的无线电兵曹起芒一脚，飞身下床。身在敌后，他根本没有脱衣，起床穿鞋，就拿起步枪，一边拉栓上膛，一边闪到门边，侧身靠在墙边，伸手去开门。
门开了，郭运辉正要闪身出门，嘡嘡枪响，几发子弹就打了过来。
幸亏郭运辉是侧身靠在墙边，没有正面开门，否则这几发子弹就全打在他身上了。
这几发子弹从门口打进来，射在房中铺着青石的地面上，火星点点。
郭运辉这才注意到，十几天连绵不绝的淫雨，居然已经停止了，而且今晚是月圆之夜，天上没有一丝云彩，惨白的月光照进来，亮如白昼。他不由叫苦不迭，这狗日的阴雨早不停晚不停，非在这半夜停了。如果月黑风高，在重重包围之中还有可能找到空隙摸出去，但在这亮如白昼的夜晚冲出去，就是一个活靶子。
这打来的子弹轨迹，分明是宁奶奶家屋后山坡上射来的。那个小山丘并不高，栽种着一些柑桔。但再不高，也比这房屋高出不少。敌人一下子就占据了那处制高点，说明来犯之敌是百战精兵。
他立即对起床背起电台的曹起芒叫道：“躲到射击死角，我们找路从另一边突围。”
宁家大屋住着三四十口人，内部四通八达，郭运辉来不及通知其他兄弟，但想必枪声一起，其他兄弟也惊醒了，便想和曹起芒向另一边突围。
这时另一边也响起了爆豆一般的枪声，然后不久枪声稍歇，却传来杀猪一样的惨叫。
他们已经被包围，而且还有人中弹。
郭运辉听不出是谁的惨叫声，但肯定是特务连的其中一个兄弟，惊怒交加，持枪向那边冲去。
穿过曲里拐弯的宁家大屋内部通道，来到叫声处，余下几个兄弟都在这里，但一个已经中弹死亡，另一个受伤，惨叫不绝。
郭运辉反而镇静下来。
“每逢大事有静气，事到临头须放胆！”郭运辉在岳州前清秀才侯老先生门下读书几年，所学的四书，五经恐怕早已还给了老师，不过这句教诲从来不曾忘记。。
“连长，我们听到枪声，集中到这大门边，开枪向外射击，压制住敌人火力之后，钱大为和黄继成首先向外冲，哪知敌人是故意停火，他们出门就被打中了。”士兵段勇报告道：“黄继成是好样的，自己受了重伤，还把钱大为拖进来了。”
郭运辉已经看清，受伤的是手榴弹扔得特远的东北汉子黄继成，而已经没有声息的是钱大为。